段清和说的这些，包括他的担忧和顾忌妍媸都清楚，只不过，人世间的很多事，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的，她在那个时间离开北平城，遇上段清和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办法置身事外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历史的车轮会滚滚前进，余杭生也好，沈临风也好，甚至阮庆丰段元山之流，在将来，不过是别人嘴里的一个名字，终究会随着大浪淘沙湮灭。
    当然，在那之前，该做的还是要做的，之前在楼上的房间，段清和有那种悠长的像是七老八十的人回忆过往的语调把前因后果告诉她的时候她就想通了——一个人未来要过的生活取决于她想过的生活，她不能总是被动接受，该出击的时候也要出击。
    菜做的有点咸，妍媸喝了一口水，段清和有点颓然，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就在这个时候，妍媸搁下水杯，说了句，“回到金陵之后，你让你妈去程家提亲吧。”
    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红酒悉数喷了出来，段清和的肺几乎要拧成麻花，他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语气充满怀疑，“你你你你……你刚才说什么？”
    妍媸脸上带笑，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我说，回到金陵之后，让你妈去程家，跟我舅妈提亲。”
    “怎……怎么个意思？”段清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妍媸又指向自己，“你……要跟我……”
    妍媸白他一眼，“只是让你去提亲，这么大的事，我舅妈自己做不了主，肯定是要等我舅舅回来以后拿主意的，这么做的目的是给他放个烟雾弹——当然烟雾弹也不全是放给他的。”
    段清和听的不太明白，“还有谁？”
    妍媸没回答他的话，继续说，“除此之外，这么做还有很多好处，首先你的处境会跟程家绑在一起，他若想对你做什么，多少会有点顾忌，其次……我怀孕了，若是在肚子看出来之前解决不了这件事，怎么也得要个奸夫来扛一下，在金陵我又不认识别人，只能找你了。”
    这是让他喜当爹啊，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段清和在心里直哼哼，不知怎么的，心念一转，想到在死胡同的手，妍媸一脚把他踹下车的情形。
    ——那么危险的情形，她一个女人都肯为你扛，如今只是让你担个虚名，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考虑，你一个男人，有什么好哼哼的？
    片刻之后，段清和被脑袋里那个不大友善的声音说服了，“别说是让我给你扛个虚名，就算你真的让我娶了你，我也没问题的！”
    妍媸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想的美！”
    段清和被看的有点不自在，稍微拔高声音：“不是，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好歹是段家的七少爷，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英俊潇洒，多少女人做梦都想嫁给我，小爷我愿意娶了你，那是你的福分！”
    妍媸一点也不客气：“我嫌你聒噪，跟你待一起久了我脑袋疼。”
    聒噪！她居然嫌弃他聒噪！段清和顿觉受到莫大的侮辱，隔着桌子伸出长臂去捏妍媸的脸颊，“这叫幽默风趣，乐观向上你懂不懂？你整天死气沉沉，隔三差五哭天抹泪顾影自怜，小爷为了让你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你居然觉得我聒噪！”
    看段清和气急败坏的样子，妍媸觉得挺欢乐，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火上浇油道，“你那叫什么幽默风趣，分明是油嘴滑舌……”
    妍媸那一巴掌不偏不倚，正好拍在段清和受伤的那只胳膊上，他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抱着胳膊蜷缩成一团，看上去有点狼狈。
    “没事吧你，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段清和愤愤，“你想谋杀亲夫，哦不对，我是虚的，哎……”
    听着他那声悠长的叹息，妍媸不由得展颜一笑，“谢谢你啊清和。”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一直努力的开解我。”妍媸咬一口虾仁，想起在苏州时，段清和在画舫上跟她说的话，后来又带着一路疾驰去寒山寺撞钟，结果被寺里的僧人没好气的拒绝。
    段清和露出一个“算你还有良心”的表情，揉了揉胳膊，他坐直身体，探头压低声音，“你决定好了？留下这个孩子？”
    妍媸点了点头。
    段清和好奇，“你之前不是很坚决吗？怎么突然间想通了？”
    妍媸对段清和招招手，示意他凑过来，段清和很配合，身体前倾，头在桌子中间微微侧着，露出耳朵，妍媸笑眯眯的凑近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我—不—告—诉—你！”
    说完笑了起来。
    段清和被戏弄，非但没有觉得不高兴，反而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妍媸：“我觉得，你从警察局回来之后心情特别好，高兴的让我有点匪夷所思。”
    “因为知道了你的秘密嘛。”妍媸拿起筷子夹了个狮子头，“知道你日子过的也不怎么样，我心里就平衡了，自然就高兴了。”
    明知道她说的不可能是实话，段亲和还是配合的翻了个白眼，顺便又想伸手捏她的脸，妍媸向后仰着躲开，忽然，她不动了。
    段清和觉得不对，奇怪的问了句，“怎么了？”
    妍媸还是没动，眼神越过他，看着不远之处的某个地方。
    段清和奇怪的回头，然后他看到阮无城坐在离她们不远的另外一张桌子上，他旁边依次坐着吴更生和焦子尧。
    他们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餐厅装修的富丽堂皇，但为了维持良好的用餐氛围，灯光却不怎么亮，只有各自头顶一盏昏黄的灯火，妍媸只顾着跟段清和说话，都没注意四周——主要是她没想到，阮无城他们也会到餐厅来吃饭。
    “我过去打个招呼，你要去吗？”段清和问。
    今天吴更生帮了他的忙，他没理由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过河拆桥都没这么快的，万一下次在有求于人，还有什么脸面上门？
    妍媸笑了笑，“好啊。”
    ＊＊＊
    五个人凑了一桌，妍媸左面挨着段清和，右面挨着焦子尧，段清和说了一堆感谢的漂亮话，阮无城估计是不想搭理他，沉着脸，好像段清和欠了他八百吊钱。
    倒是吴更生，十分熟稔的跟段清和寒暄了片刻，时不时的看一眼妍媸。
    寒暄过后，气氛就开始有些诡异的尴尬。
    吴更生清了清嗓子，准备随便找个话题打破沉闷，这时阮无城开口了，“段先生口口声声的道谢，怎么酒也不喝一杯？未免太没有诚意了吧？”
    “看我，只顾着说话。”段清和礼貌一笑，拿起旁边的酒瓶倒了一杯，酒是格兰菲迪，妍媸闻到一股雪梨跟酒精混合的香气，若是平时她会觉得挺好闻的，但如今，她有点想吐。
    段清和端起酒杯，“我敬三位。”
    吴更生端起酒杯，跟段清和碰杯之后正准备喝，随后他发现阮无城没有动，有些悻悻的把放到嘴边的酒杯拿了下来，一转头，见阮无城目光灼灼的盯着妍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跟更生下午在警察局里救出来的人不是段先生吧？怎么？当事人不喝一杯？”
    看到她跟段清和在一起心里不舒服？想故意为难她？门都没有！
    妍媸极快速的眯了一下眼，用手指磕磕磕的点在高脚杯上，声音倒是软软的：“不好意思了三少帅，我不能喝，清和，你替我吧。”
    她软绵绵的一声清和，愣是把段清和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段清和回头看鬼似的看了她两眼，接着好像顿悟了什么，立刻转过身，笑容满面的说，“她确实不能喝酒，我替她敬三少帅，哦不，我自罚三杯……”
    段清和的酒量挺好，三杯下去，脸不红心不跳，吴更生忙解围说，“段先生太客气了，之前你帮了我们的大忙，咱们礼尚往来，礼尚往来……”
    这话一面是客气，一面是提醒阮无城——不管段清和跟妍媸是怎么一回事，人家是帮过他的忙的，不好意气用事，把人都得罪了。
    阮无城果然没在抻着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随后吴更生还是跟段清和寒暄，而妍媸则转过身跟右边的焦子尧交头接耳的说话。
    下午的时候，焦子尧有事出门了，他是回来之后才知道妍媸进警察局的事情的，对段清和的敌意，他并不阮无城少，这会儿妍媸一跟他说话，他立刻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例如妍媸怎么会被警察局的人抓走？她去码头到底干什么了？
    妍媸避重就轻的一一解答。
    焦子尧心里的闷气这才缓和了，然后两人热切的聊起天来。
    阮无城不动声色的看着妍媸带着笑容的脸，她似乎真的很高兴，而且，她跟之前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之前的妍媸，喜欢穿旗袍，长发散着，而现在，她穿着洋裙，头发挽成发髻，颈上带了条细细的项链，坠在纤细的锁骨上，有种温和沉静的感觉。
    她是彻底从之前的事情里解脱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