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和的话说完,房间里诡异的沉默了片刻,他意有所指——阮无城通过吴更生约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他提前知道这场饭局阮无城也在,他根本不会来,更加不会带妍媸来。
吴更生还处在一种茫然的状态之中,他知道北平是多事之秋,但并不知道妍媸跟阮无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欲言又止的去看一旁的焦子尧,而焦子尧正一脸复杂的看着妍媸。
妍媸觉得一屋子人的眼神都落在她的身上,压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本能的端起面前的酒杯想要喝一口,让自己镇定一下,她刚刚抬起手,坐在她左边的段清和仿佛长了眼睛似的,先她一步伸手端走了她面前的酒杯。
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没有侧头看她一眼。
阮无城眼波微闪,看似懒洋洋放在膝盖上的手一下子紧握成拳头,直到攥的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才对段清和一笑,“家父身体抱恙,近日一直在济慈医院休养,我也是到了海城才知道,段院长为家父的事情从中斡旋,所以特地让更生请你过来一叙。”
“如果阮少帅想道谢的话,那就不必了。”段清和拨弄着方才从妍媸面前端过来的酒杯,似笑非笑道,“人情这个东西,一向是有来有往,我帮吴先生的忙,吴先生帮我的忙,谁也不欠谁的。对了,我已经从济慈医院辞职两年了,早已经不是什么院长,你叫我名字好了。”
阮无城闲适的换了个姿势,对着段清和举了举酒杯,“那么,客气的话我便不说了,段先生这个人情我记着,日后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段清和也举起酒杯,要笑不笑道,“我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海城饭店是海城最豪华的酒店,德式风格的建筑,透过包厢的窗户,远远能够看到黄浦江江面的点点灯火,那是日夜不息进港停泊货轮。包厢里的水晶灯光华璀璨,将玻璃酒杯映的光华流转,阮无城的面容在光线里时明时暗,他若无其事的看了妍媸一眼,眼神颇具深意。
但妍媸没有看他。
从踏进这个房间开始,她便给自己裹上三百六十度密不透风的盔甲,脊背挺直,面容平静,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掩饰不住她双眸之中微妙的情绪。
侍应生很快开始上菜。
吴更生暂时从一团迷惘之中抽离,尽他所能的活跃着气氛,他先跟段清和寒暄,随后看向妍媸,“今天不知道你要来,不知道菜色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吃什么都可以,你不用顾忌我。”妍媸说。
难为吴更生还有闲心惦记她爱不爱吃南方菜,事实上,今天这种尴尬的局面,她要是能吃得下饭就奇了怪了。
“小媸,你最近还好吗?”一旁迟疑半天的焦子尧也终于开口。
妍媸点了点头,故作轻松,“还不错。”
焦子尧面色微暗,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忽然来海城?”
“我……”
“她是陪我来的。”妍媸来不及答话,段清和已经笑眯眯的替她回答了,“我在金陵城开了一家孤儿院,想来海城传教士开的福利院里取取经。她在金陵闲来无事,正好一起来转转,看看大好河山。”
吴更生闻言,挑眉看了一眼阮无城。
他不太明白,妍媸怎么会突然间跟段家这位七少爷关系如此密切,她跟阮无城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是打算秋天举行婚礼的吗?
看眼前这样子,别说婚礼了,怎么跟仇人似的?
段清和突然的插话,让焦子尧十分 不悦,他自觉跟妍媸友情牢固,不是这个认识了没多久的段清和可以比的,于是彻底忽略他,将目光重新落在妍媸身上。
“你离开北平之后,我姐一直很挂念你。”焦子尧将一个大螃蟹放在妍媸的餐盘里,“她现在只盼着孩子早点出生,她说孩子出生以后你就会回北平看她了。”
提起焦雅,妍媸紧绷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现在怎么样了?”
“能吃能睡,好的很,除了行动不太方便。”焦子尧说。
妍媸轻轻颔首,“那就好。”
说完她低下头,望着盘子里的螃蟹犹豫了两秒钟,估计是怀孕的缘故,面对着一屋子人若有若无的视线,她居然对一只螃蟹产生了食欲。
就在她准备下手的时候,段清和突然侧了一下身,开口道,“这个你还是不要吃了,吃点菜吧。”
他边说边给妍媸夹了几颗虾仁。
段清和是段家人,对她跟阮无城的关系心知肚明,他今天一而再再而三的在阮无城面前对她故作亲密,不过是想让她在阮无城面前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妍媸领他的情,但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
她跟阮无城之间已经结束了,结束就意味着,不管彼此如何,都跟对方在没有丝毫关系。
妍媸微微眯眼,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极快速的说了一句,“你没必要这样。”
段清和拧一下眉头,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他极快速的看了一眼妍媸的肚子,妍媸立刻会意了。
孕妇是不能吃螃蟹的。
焦雅怀孕的时候,章医生曾经专门列过一个单子,上面写了孕妇忌食的东西,其中就有螃蟹。当时焦雅常到冯宅吃饭,为了她的身体,妍媸还特意嘱咐过白姨,只不过如今轮到她自己了,反而没那么在意了。
一顿饭终于在各怀心思之中吃完,从头至尾,妍媸都没有看阮无城一眼,段清和起身告辞,妍媸便跟他准备一起离开,刚刚踏出包厢的门,焦子尧跟了出来。
“小媸……”他叫她。
妍媸转过身,“子尧,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跟你谈一谈。”焦子尧神情认真,瞟了一眼她身后的段清和,又补充了一句,“单独。”
妍媸暗暗咬了咬下唇,她知道焦子尧要跟她谈什么,这个时候,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只想上楼回房间安静的待上一会儿。
“焦先生。”像是洞穿了妍媸的想法一般,段清和上前两步,一只手自然而然的搭在妍媸的肩膀上,面带微笑道,“今天太晚了,不如改天吧。我们会在海城多逗留几日,你想叙旧的话,有的是时间。”
“是啊子尧,我今天有点累了。”妍媸也道。
焦子尧张了张嘴,面色晦然。
房间里,阮无城面色冷峻,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吴更生满腹疑问,望着他,好像在等他的解释,见他良久不语,只好开口问,“你跟妍媸……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跟段清和在一起?”
此时焦子尧已经回到了房间,阮无城看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焦子尧,眉头微凛,摆了摆手道,“这事你就不要问了,跟我说说那个段清和,他这次来,有事让你帮忙?”
方才席间他说过,他帮了吴更生的忙,吴更生也帮他的忙,互不相欠。
吴更生点一下头,“他想让他的朋友搭吴氏的轮船离开海城。”
“哦?”阮无城拧拧眉头,“知不知道他这个朋友是什么人?”
吴更生怔愣了下,“这还真不知道。”
“去查一下。”阮无城说。
“这……没必要吧?”吴更生看着他,“多一个人上船少一个人上船对吴氏的远洋货轮来说没有什么影响,你管他是谁。再者说了,人家帮我跟济慈医院打招呼的时候,也没有问我住进去的是什么人。”
阮无城用异样深沉的眼神注视着他。
吴更生很快败下阵来,认命道,“行,我让人去查。”
妍媸跟段清和一路回到房间,关上厚重的欧式雕花门,段清和语气玩味的开口,“今天这顿饭你恐怕是没吃饱,要不要让服务生送点吃饭的过来?又或者你想要流个眼泪痛哭一场什么的,本少爷奉陪到底。”
妍媸抓起沙发上的枕头朝他砸过去,“滚一边去!”
“别生气别生气,你现在可是有身孕的人,生气对身体不好。”段清和端起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水给妍媸,做赔罪状,“今天约我吃饭的是吴更生,我是真不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在场,我要是知道,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跟我去。”
妍媸沉着脸,没有接段清和手里的茶杯,自顾自的抱着枕头靠在沙发一侧,心中压抑的万般情绪如同潮水一般不受控制的汹涌而来。
“你还爱着他。”段清和在妍媸身边坐下,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说完以后,不出意外的,又换来妍媸没好气的一句滚。
段清和没有丝毫恼怒,他是学医的,深知孕妇脾气坏,而且不能得罪的道理,于是轻轻抚摸了两下下巴上的胡茬,语气轻缓的开口,“我猜这位阮少帅之所以绕这么一大圈请我吃饭,根本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想当面向我道谢,他真正想见的人是你。”
妍媸还是不说话,她的心尖泛起一丝尖锐的酸楚。
段清和喝了一口端在手里的水,慢慢的说,“这世上的好多事,其实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身在其中,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觉得像是天塌下来那般,可事实上,你眼睛看到的,不管大还是小,都是真实的吗?”
妍媸水盈盈的大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焦点,“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