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不受控制的落在小腹上,那里有条幼小的生命正在萌芽长大,那是她跟阮无城血脉的延续,这些天里,她不是没有想过留下他,可是,若是把他生下来,舅舅舅妈如何在金陵立足?他们会因此卷进流言蜚语里,而且,阮无城若是知道了……
她不想再跟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似有千头万绪堵在心口一般,妍媸趴在柔软的枕头里,忍不住的泪流满面。
第二天跟段亲和约好一起去济慈医院,许是知道她怀孕的缘故,段清和没有一大早来敲她的门,一直等到十点多,他才端着一个餐盘出现。
餐盘上有三明治有牛奶,他把餐盘放在房间的小几上,语气不大好的对妍媸说,“我跟杨副官已经在餐厅吃过了,这是给你带回来的,赶紧吃吧。”
妍媸说了声谢谢,她的声音有点哑,眼睛也是肿的。
段清和的神色立刻缓和了,他叹了口气,在妍媸身边坐下来,“对不起啊,我昨天不该那么说你。我不是你,对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不了解,所以没能站在你的立场上考虑,你未婚,又跟北平那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你怀了孕,这个孩子势必备受瞩目,对你对他,都不是一件好事。但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妍媸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段清和又道,“我在海城也算有些人脉,如果你真的做好决定了,我帮你找可靠的大夫,城伯母那里你也放心,我来跟她说,这件事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妍媸喝了一口牛奶,轻轻说了声谢谢。
段清和没再说什么,等妍媸吃完早饭以后,两人一起下楼,上车前往济慈医院。
济慈医院的高级病区分东西两个区,东区西区以走廊相连,段清和要看的人在西区——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还未开口脸上便先浮起微笑,看上去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段清和为两人互相介绍过,随后把一个信封递给那个人,那人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妍媸。
段清和意会,立即道,“小媸跟我是过命的交情,你放心好了。这里面是计划和路线以及需要注意的事情,我跟远洋公司那边打过招呼了,明天下午,我跟小媸来接你,送你上船。你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那人动了动腿,“很不错,完好如初。”
“那就好,这里我们不便多待,就先走了,明天下午见。”段清和道。
那人礼貌的一点头,微笑着看向妍媸跟段清和,“麻烦你们了。”
离开病房进了走廊,妍媸轻轻抚了抚胸口,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让她胃里翻腾不止,方才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忍住想吐的欲望。
“你是不是不舒服?”段清和关切问道。
妍媸脚步未停,“我讨厌医院的味道。”
“真巧,我也是。”
妍媸不信,“你不是这家医院的前任院长吗?你怎么会讨厌医院?”
段清和一声轻叹,“因为医院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妍媸所有所思,半天没说话。
拐过一道弯之后,段清和把手往妍媸肩膀上一搭,“晚上陪我吃个饭呗?”
“不去!”妍媸一面拒绝一面拿胳膊肘撞他,“吃了你的饭,你还要说我冷血,我怕我消化不良。”
“你这个女人,脾气坏就算了,还这么记仇?我早晨不都不给你道过歉了吗?小爷还特地给你准备了营养早餐,你把我的早餐还给我!”
“明天早晨还你一份。”
“不行,现在就得还,还不了就得陪我去。”段清和无赖道,“你要找的那个人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正好去见个朋友,他在海城势力比较大,说不定能帮上忙。又不让你做什么,只负责吃,行不行一句话。”
妍媸:“不行……”
段清和:“……”
两人习惯性的拌着嘴,转瞬便到了楼梯处,顺着楼梯一路下去,声音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下楼之前,若是他们回头看一眼,就能发现,就在他们身后不远之处,阮无城正静静立在那里。
他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直到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彻底消失,他僵硬的身体才渐渐有了一丝温度。
方才段清和把手搭在妍媸肩上的那一刻,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的冲出去,把妍媸重新拉回他的怀里,再也不去管什么局势什么战争。就在他即将冲出去的那一刻,有个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之中响起——你费尽心机,确定要前功尽弃,让她陪你回北平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吗?
他的父亲,他太了解了,这次的事情绝不会就此结束,他不会容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北洋军的督军。
方才他把这段时间他在北平做的事详细告诉了阮庆丰,阮庆丰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在得知阮无城请了郭长松出任北平城新任市长的时候,还赞许的点了点头。
至于这点头是否出自真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阮庆丰是忒识时务了,他知道自己身处吴更生的势力范围内,北平天高皇帝远,远水不救了近火,不管他对阮无城有多少不满,此时此刻,他都不会表现出来,他对这些事情的真实看法,只有等回了北平才能知道。
跟阮庆丰比起来,宋云霜的表情愤怒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尤其是知道沈临风下台的消息时,若不是阮庆丰在场,估计她冲过去杀了阮无城的心都有。
沈临风下台,那就代表着沈蔷薇成了一个弃子,她不能给阮无晏带来他想要的助力,甚至,没落的沈家还会托阮无晏的后腿!退婚是不现实的,一旦退了婚,在北平政要的眼里,阮无晏跟宋云霜就彻底成了过河拆桥的小人!
到了此时此刻,宋云霜才彻底明白,她们被阮无城给算计了,趁着阮庆丰不在北平的空档,他把北平所有的势力清洗了一遍,如今的北平,已经不再是她离开之前的北平了。
阮无城掏出一根香烟来点上,他夹着烟的手指微颤,狠狠抽了一口,略微呛人的味道窜进肺里,他才勉强镇静了下来。
入夜,海城又是一片纸醉金迷。
海城饭店门口车水马龙,霓虹灯闪烁着,将这城市映的如同白昼,饭店有餐厅有舞厅,随处可见穿着旗袍打扮时髦的女人穿梭在饭店之中,电车的声音叮铃叮铃,不知街角哪家店面的留声机里放着天涯歌女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堪比苏杭两地的吴侬软语。
妍媸最终还是跟着段清和去赴宴了。
她在海城待不了多久,在离开之前,她很想找到妍枝雅,跟她见上一面,起码知道她现在过的如何了。这两天段清和的人以及杨副官的人都在找,但妍枝雅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一点消息都没有。
妍媸已经坐了最坏的打算,她一个女人,孤身一人,在海城这样的地方,遇到麻烦,就此丢了性命也未可知。可就算她死了,也应该有个亲人祭拜一下吧……
吃饭的地方就在金陵饭店的餐厅,妍媸穿一件秋香色的洋裙,长度直到脚踝,自打直到怀孕之后她便不怎么穿旗袍了,旗袍须得昂首挺胸,时刻维持良好的体态,而洋裙宽松,最是能够随心所欲。
沿着楼梯一路下去,进了餐厅,段清和报上名字,接着便有侍者领着他们一路过去。
餐厅清了场,偌大的餐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客人,妍媸想,段清和的这位朋友肯定非富即贵,不过以他段家七少爷的身份,交什么样的朋友都不为过。
侍者打开包厢的门,恭敬的说了一句,“吴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接着妍媸听到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段院长,快请进。”
这个声音很熟悉……似乎是吴更生的。
妍媸脚步微顿,下意识的就想停住,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包厢的门被打开,吴更生迎了过来,他跟段清和握过手,热情的邀请他入座。
妍媸被段清和高大的身躯挡在背后,吴更生一时没有看到他,等段清和侧开身体之后,他才注意到段清和身后还有人,以为是段清和的女朋友,正准备跟她打招呼,这时焦子尧的声音传过来,“小媸……”
吴更生不由得一愣,他定睛去看,果不其然,站在段清和身后的女人,不是妍媸是谁?
可……可他不是阮无城的人吗?怎么会跟段清和在一起?
“妍妍妍……”吴更生不受控制的结巴起来,妍了半天没有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茫然的转过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阮无城以及不远之处的焦子尧。
段清和原本以为是吴更生约他吃饭,没想到包厢里竟还有别人,愣了一瞬,再看妍媸的反应,心里了然了几分,皮笑肉不笑道,“原来吴先生不止约了我,还约了别人呀,怎么着,吴先生不打算做航运生意,准备改行保媒拉纤了么?”
吴更生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这诡异的一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先介绍道,“……我……我来介绍一下,这是……”
“不必介绍了。”段清和道,“阮三少的大名如雷贯耳,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宇轩昂,久仰久仰。”
阮无城淡淡一笑,“舍妹即将嫁进段家,说起来,我与段七少也算一家人呢,快请坐。”
段清和大步进门,进门时不忘伸手拉住妍媸,两人在座位上坐下,段清和也不废话,直奔主题道,“既然阮三少说咱们是一家人,那我就直说了,你想见我,直接找我就是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通过吴先生把我们叫来。”
其实他更想说是骗来。
看妍媸那表情就知道,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若是他知道今天阮无城在场,别说吴更生邀请了,就是总统先生亲自下命令他都不会来。
事实上,妍媸脸色难看,跟段清和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因为阮无城。
看到阮无城的那个瞬间,恍若有沧海桑田从她眼前略过,明明才分开一个月,她却觉得,像是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可她想象过的再见的情形,不是现在这样,她以为她不会有任何的波澜,平静如一潭死水,而她做不到。
她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无法把他完全的当做一个陌生人,甚至,离开他之后的日子,她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他,尽管她打死也不会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