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路上装潢考究的西餐厅里妍媸跟段清和面对面坐着,餐厅老板是个法国人,那似乎是个天生就热情浪漫的种族,留声机里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餐桌上方悬着一盏昏黄的水晶灯,餐桌上,蜡烛的火光随着气流微弱的涌动摇摆不定,花瓶里紫色的薰衣草散发出阵阵清香。
妍媸不爱吃半生不熟的牛排,只对着一份甜点大快朵颐,段清和一面给她面前的红酒杯倒上酒,一面看了一眼快要吃完的甜点,“少吃点甜的吧,不好消化,来,喝点酒,对了,晚上要不要去看个电影,深入体验一下海城的繁华。”
妍媸犹豫了一下,随后端起酒杯跟段清和碰在一起,抿了一口之后,她开口道,“繁华我都看到了,电影就不必了。我有点累,吃完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段清和抬眸看她,“又睡?你是猪吗?”
“我这是为你着想,我回去休息,你可以放手去做你的事情,你去杀人放火也好,去风流快活也好,都不用顾忌我。”妍媸半开玩笑似的,“省的我两眼一抹黑的,别再坏了你的事。”
段清和嘿嘿一笑,“哎哟,我听您这语气,很有几分怨气啊,怎么?这是怪我对你不够坦诚吗?”
他笑的十分轻浮,活像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公子哥,但妍媸跟他相处久了,对他这副德行见惯不怪,也不觉得反感,只单单的看了他一眼,“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以外,其实你没必要对任何人坦诚。”
“那倒也是。”段清和收起嬉皮笑脸,“这世界上很多事,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大多数聪明人,都是死于知道的太多。”
妍媸吃完甜点,把牛排拉过来切开,一面切一面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你在火车上被人追,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多了吗?”
段清和的神色一瞬间严肃起来,他定定看着妍媸,良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段清和的表情才恢复正常,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轻轻的嗅了嗅,没有点燃。这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维持着绅士风度的男人,尽管他放荡不羁,经常油嘴滑舌,但是骨子里,他一直是个极为克制的人。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段清和终于开口,语气有些惆怅。
妍媸一笑,“是你高估了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等着你亲口告诉我?”
段清和摆弄了两下打火机,随后坐直身体,看着妍媸,“说来话长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在外人看来,段家风光无限,我父亲有钱,家财万贯,我叔叔在金陵政府任要职,属于那种显赫的大家族。但是,所有大家族都有一个通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钱和权是滋长野心最好的培养皿,段家也不例外。总而言之,我知道了一些不该我知道的秘密,所以……”
段亲和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
妍媸问,“在火车上的时候,你说那些抓你的是你二叔段元山的人,他想杀你?”
“他倒还至于杀我,要杀我的不是他,是段培中。”段清和道。
妍媸微讶,“段培中?”
段清和点点头,“对,他在段家行五,是我叔父十分受宠的一位姨太太所出,哎,你应该见过他吧,他的未婚妻便是北平阮家的大小姐。”
妍媸脑海之中顿时闪过一张阴柔的脸,她是见过段培中的,没离开北平之前,她跟阮无城受邀去沈宅参加宴会,给阮庆丰送行,当时段培中跟阮无菲也在,而且,似乎是因为程世鸾的关系,段培中对妍媸有很强烈的敌意。
后来妍媸跟阮无城在离开沈宅回冯公馆的路上遇袭差点没命,再后来的事情,发生的让人目不暇接,总而言之,她跟阮无城分手,而后到了金陵。
这些事,妍媸觉得已经遥远的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了,但实际上,才过去短短一个月。
“你知道了段培中什么秘密?”妍媸好奇问。
段清和迟疑了一下,他没有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拿过搁在餐桌一旁的报纸,飞快的在上面写了什么以后递给妍媸。
妍媸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大骇,她十分震惊的看着段清和,“他……他……”
“所以我说,钱和权是野心最好的培养皿。”段清和把报纸从妍媸手里抽出来,随后用打火机点燃,将那些文字悉数烧成一堆灰烬,“不过你放心,我这次来海城不是为这件事,我有个朋友受了伤,在济慈医院休养,现在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我特地来送他离开海城,只不过……”
他又是一顿,难得油嘴滑舌的段亲和三番两次的停顿下来,妍媸便替他回答道,“只不过你那个朋友身份敏感,见不得光,所以送他离开要费点功夫,我说的没错吧。”
“知我者,小媸也。”段清和端起酒杯径自碰了一下妍媸的酒杯,“事情我都安排好了,后天下午,远洋公司有一艘从吴淞口出发去香港的货轮,只要把人安全送到船上就行了。”
妍媸听到远洋公司四个字,脸色微微变了变。
段清和没有注意到,自顾自说着把人送走之后的安排,他准备带着妍媸去拜访几家外国传教士开的收容所拜访一下,学习一下经验,顺便再带着妍媸在海城吃喝玩乐一番,然后返回金陵。
计划的天衣无缝,堪称完美,段清和说的兴致勃勃,一抬头却见妍媸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她盯着玻璃杯里的红酒,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段清和倏然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说了这么多,你倒是给点回应行不行,我这又不是唱独角戏。”
妍媸收回思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给你说件事,你能守口如瓶吗?”
段清和一愣,当即又嬉皮笑脸起来,“当然,有进无出,上刀山下油锅,绝不对第三个人吐露一个字,你就放心告诉我,我对别人的秘密一向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他这副兴奋的像是抽了大烟的样子像不感兴趣?
妍媸白了他一眼,“算了……”
“别呀!”段清和一排桌子,拍完之后才想起来这是公众场合,不由得四下看了看,好在餐厅客人不多,他们前后左右都没人,压根没有人注意他们,他压低声音凑近妍媸,“哪有你这样的,你要么就什么都别说,要么就把话说完,勾起被人好奇心又不负责答疑解惑,你你你你……你这样会没朋友的我跟你说。”
妍媸缓缓搁下手里的刀叉,静静望着段清和,“我怀孕了。”
起初妍媸只是怀疑,她的月事一向没有准头,这个月可能是月头,下个月说不定就到了月尾,加上她跟阮无城在一起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频繁的喝避孕的汤药,她以为,孩子不会来的这么快。
正值秋冬换季,身子懒散乏力都是正常的现象,直到那天在苏州,莲红做了鱼羹。上次去苏州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吃江婶和莲红做的鱼羹,回到北平之后还念叨了好一阵子,可是那天,她只吃了一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了,胃里翻腾的难受,她几经努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吐出来。
后来回到金陵,她悄悄找了个大夫把了把脉。当大夫告诉她她有了身孕的时候,天知道她当时的心情,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也没有对肚子里那条小生命的期待。
她最先想到的,是离开北平时,阮无城跟大着肚子的五姨太并肩站在一起的样子。
那一刻,她便有了决定,她不要这个孩子,她不要跟阮无城有任何的牵连,她要努力的忘记过去,就像……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次的海城之行,除了答应段清和的事之外,她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得把这个孩子解决掉。
段清和不知是被口水呛住了还是为妍媸的话刺激到了,他先是轻咳了一下,随后一发不可收拾,妍媸静静等着他咳完,继续道,“我要在海城解决他,所以我需要你帮我,跟我舅妈说,我们会在海城多逗留几天。”
“解……解决?”段清和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想怎么解决?”
“你是医生,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妍媸轻轻道。
“我看你是疯了!”段清和难得动怒,声音也冷了下来,他直直盯着坐在他对面的妍媸,也许是她早就做好决定的缘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她年纪并不相符的残酷与决绝。
这样的残酷与决绝,早在来海城之前,在金陵城的审讯室里面对那些跟踪她的人的时候就曾出现过,只是当时的段清和没有在意。
“我是个医生,不是个刽子手,我们且不论你这种行为有多么危险,他好歹是条生命,你就打算这么不带一丝感情的把他解决了?”段清和努力让自己保持着心平气和,但说道最后,他还是有了一丝怒气,“既然你不想要,风流快活的时候干什么去了?”
妍媸觉得段清和简直莫名其妙,孩子又不是他的,他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吗?
“我跟他的父亲已经……”妍媸轻轻道,“做母子和做恋人一样,都要讲究缘分的,我跟这个孩子有缘无分,强求不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问过大夫了,越早解决越好。”
“放屁!”段清和低咒一声,“什么有缘无分,都是借口!你以为这是剪头发啊,一剪刀下去一了百了?搞不好是会要命的!不管你跟他的父亲如何,他总归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这么冷血!”
自打在火车上跟段清和相识,妍媸还从没见过他疾言厉色的样子,看着他肃然的脸,妍媸不禁愣了下,一时之间,怔怔的回不过神。
因为这件事,妍媸跟段清和不欢而散。
两人回到金陵饭店,段清和把妍媸送回房间之后便转身走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妍媸洗了个热水澡,准备上床休息。
怀孕让她嗜睡,每日恨不得睡死在床上,只不过在金陵时怕田佩君担心,她努力维持着正常的作息,现在有时间了,躺下来,反倒睡不着了。
段清和说的没错,她的确冷血,她得知这条生命的存在,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怎么样保住他,而是怎么样才能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