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段亲和也出来了，他让下人准备清水，要求妍媸跟田佩君洗手。随后对妍媸道，“这是结核病，也就是传说中的肺痨，会传染的。待会儿让人把院子消毒一遍，免得其他人被传染上。”
    “那有救吗？”
    段清和点点头，“当然，不过要送去医院进行系统的西医治疗，这边教会医院的院长我认识，可以过去打声招呼，医院没有对应症状的西药的话，我可以让人从海城送过来，她的情况还不算很严重，有很大希望可以治愈。”
    江叔跟莲红顿时一脸欣喜，不断跟段清和道谢。
    段清和谦虚的摆手，转头却用一种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妍媸，就差在脑门上贴上“夸我呀”三个字。
    妍媸瞥了他一眼，丢下一句“真幼稚”随后就默默的转过头。
    江婶当晚被送进苏州当地的教会医院，由于她的病会传染，医院进行了隔离治疗，莲红和江叔都不能留下来照顾他，只能隔天探望一次。
    江婶住进去的第三天，情况比在家里时有了很大的好转，咳血的情况暂时得到缓解，莲红跟江叔从医院回来之后再次对着段清和千恩万谢。
    “夫人，小姐，谢谢你们特地回来一趟，救了我娘一名。”莲红说着，就要下跪。
    妍媸赶紧把她扶起来——开什么玩笑，万一将来她真的嫁给程为安，她还得管她叫嫂嫂的，动不动就下跪算怎么回事。
    “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田佩君笑着道，“都是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当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家人三个字唤起了莲红什么回忆，她突然红了脸，江叔见了，尴尬的咳了咳，吩咐她去厨房准备晚饭，等她走了，江叔弯着腰看向田佩君，“夫人，虽然她娘的病能治好，但我在信里说的话一样作数。我们家莲红配不上大少爷，这门婚事门不当户不对，就请老爷跟夫人同意，取消了吧。”
    田佩君愣了愣——江叔当年救程世鸾，她可不敢替他做主，可是，若是能真的取消了，对儿子来说，的确是件好事，起码他不会怕家里逼他成婚，找各种借口不回家了。
    一时心神不定，田佩君下意识的看了眼妍媸。
    妍媸知道舅妈的立场不方便多说，想了想，开口道，“江叔，我跟舅妈这次来是为了江婶的病，既然江婶的病能治好，一切还是等痊愈之后再说。舅妈刚才说了，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只是婚姻大事最好还是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吧。”
    “她心里有大少爷，我知道，可是……哎……”江叔重重叹了一口气。
    “江叔不必着急，我想此事舅舅跟舅妈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的，当务之急还是江婶的身体。”妍媸劝慰道。
    “我自然是信任老爷和夫人的。”江叔郑重道，寒暄了几句其他，就到了晚饭时间。
    有了上一次在苏州时的接触，妍媸跟莲红还算熟悉，一面吃一面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正说着，莲红看了一眼坐在妍媸一旁的段清和，突兀的问了句，“此次回来，姑爷怎么没陪着小姐一起？”
    妍媸剥着虾的人立刻顿住了。
    上一次她跟程为安一起来时阮无城突然出现，在程宅住了一段日子，那段日子，她们像普通夫妻一样游走于姑苏城的大街小巷，回顾她短暂的前半生，若说有什么时候是最安心最快乐的，就是那段时间了。
    她自然知道莲红问的人是谁，连日来刻意压抑的情绪如同潮水，控制不住的朝她涌过来，几乎要让她窒息。
    田佩君略有些不悦，淡淡道，“快别胡说，小媸还没结婚呢。”
    江叔闻言立刻训斥莲红，妍媸强忍住想哭的冲动，扯扯唇角，给她解围道，“她在跟我开玩笑呢，没事的……”
    回到房间之后，妍媸对着一豆灯火坐了许久，她现在住的房间跟上次来时住的是同一间，那张打理的一尘不染的罗汉床上，她曾跟阮无城在上面抵死缠绵。
    如今，青山依旧在，物是却人非了。
    眼泪不受控制的顺着眼角流下来，流进嘴里，是涩的。
    妍媸就那么默默坐着流眼泪，直到门从外面被推开，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看来人是谁，而是先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把眼泪擦干。
    这个时候到他房间来的，多半是舅妈。
    然而还没等她的眼泪擦干，一个戏谑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哎哟，又哭上了？要不要小爷借给你个肩膀靠一靠，免费的，不要钱。”
    妍媸回过头，恶狠狠的送他一个滚字。
    “别凶行不行啊，我是来找你出去散步的。”
    “不去！”
    “别呀，时间还早，你又没什么事，总比你顾影自怜好吧。”段清和不由分说，拉起妍媸就走。
    妍媸几乎是被他强行推上车的，脚下油门一踩，汽车扬长而去，很快便到了码头，段清和寻了条画舫，让船家弄了酒和菜，两人顺水而下。
    秋日的夜晚，街上行人稀少，偶有赶路的乘客坐在乌篷船上去往彼岸，道路两边的饭馆茶楼，大红灯笼被风吹的飘来飘去。
    在一片灯声浆影里，段清和给妍媸倒上一杯黄酒，“待会儿喝完了酒，小爷带你去寒山寺敲钟。”
    妍媸仰起头一口气喝光，“神经病吧你，这个时候去敲钟，不怕被人给赶出来。”
    段清和原本想跟妍媸碰杯，见妍媸喝光了，无奈的抿了抿唇，“不是有句诗嘛，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咱们这是效法古人。”
    “我不去。”妍媸拿过酒瓶再度倒满。
    “怎么着你还想回去继续哭？”段清和不怀好意道。
    妍媸端起酒杯作势要泼他，段清和连忙讨饶，嬉皮笑脸道，“这女人流眼泪，多半都是为了负心汉。小爷我也是过来人，都懂得，不过……”
    他定定神，忽然正色起来，“让你流泪的人，都不值得你为他哭。人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是遵循一种平衡的，有得有失，得失并存。就比如为安吧，父母开明，自个儿也争气，可他却有这么一段既不喜欢又甩不掉的姻缘。再比如我，出生在段家，段家就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搁前朝那就是护国大将军家同时有了富可敌国的银子，可又怎么样？”
    妍媸听的心中一突，问了一句，“什么怎么样？”
    段清和想了一下，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过了一会儿，他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好了我们不说我，再说说你，老天让你被人辜负，说明你将来会遇到更好的人呀，比如小爷我……”
    妍媸喝了一口酒，出乎意料的没让他滚蛋。
    画舫穿过一座石桥，夜风吹进来，酒气弥散，段清和继续道，“你看苏州城，多漂亮，别老躲在房间里，这年月又不用你对镜贴花黄，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事情上有什么意思。”
    妍媸若有所思，紧紧捏住手里的酒杯。
    段清和这个人，虽然自我感觉良好，整天嬉皮笑脸没点正形，但其实，他才是真正活的通透的人。可是，阮无城对她来说，真的是无意义的事吗？
    “来，碰一下。”段清和端起酒杯跟妍媸碰杯，“赶明我们在苏州城好好转一转，现在银杏要落叶了吧，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好看，赶紧把酒喝了，我们去寒山寺敲钟。”
    妍媸略有薄醉，居然没反驳他的话。
    画舫绕过一圈最终回到起点，两人上了车，一路直奔寒山寺而去，乘着夜色爬上去，不过钟却没撞成——段清和礼貌的提出撞钟的要求后，寺里的僧人同样礼貌的回了一句，寺里的那口大钟只有本寺住持才能撞。
    妍媸听了哈哈大笑，“要不你干脆剃度出家，等你当上住持了我再来找你。”
    段清和白她一眼，“你做梦，小爷还要风流快活呢。”
    两人下山回到程家老宅已经很晚，酒气醒了大半，但出乎意料的，妍媸没有失眠，躺在床上，一觉到——第二天中午。
    田佩君知道她昨晚回来的很晚，特意没让人叫她，中午起床时，被段清和嘲笑了好一阵子，妍媸很想拿东西把他那张破嘴给堵上。
    午饭之后，妍媸准备陪着田佩君去城中逛逛，段清和死皮赖脸的要跟着一起，三人收拾停当，准备出发时，江福清回来了。
    最近这些日子，北平城风云波动，他在第四军任职，后来被抽调到城中负责游行队伍的安全，忙的昏天黑地，看到江叔的信便迟了。
    他连夜坐火车赶到苏州，一夜没有合眼，差点以为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回到家之后才得知，母亲情况已经稳定，如今人在医院接受治疗。
    江叔跟儿子说了事情的经过，江福清特地来谢段清和的，一进月亮门，正遇上准备出门的妍媸，田佩君，以及段清和，段清和身后还跟着程世鸾的副官小杨。
    看到妍媸，江福清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太太……”
    田佩君侧身挡住妍媸，笑道，“福清回来了，比以前瘦了，也壮了。去看过你母亲了吗？”
    “我正准备去，先来跟小姐和段先生道个谢。”江福清道，视线在妍媸跟段清和身上飘来飘去，欲言又止。
    “不必客气。”段清和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不甚在意的挥手道，“为你们小姐服务，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