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妍媸最后望了一眼车水马龙的北平城,这个地方,如无必要,她应该永远不想再回来了吧,就像妍枝雅,离开之后,再无音讯。如今,她十分能够理解妍枝雅,她理解她为什么走了之后再也没有消息,她们生于斯长于斯,可这座城市却没有给她们选择命运的权利。
也许妍枝雅在海城已经改头换面,有了新的生活,而她也即将奔赴另外一种人生,那段人生里,将不再有阮无城。
火车汽笛发出一阵悠长的嘶鸣,妍媸靠在火车窗户的旁边静静看着外面的一切,人群之中,有个穿着风衣带着礼帽的黑色影子极为熟悉,像极了朝夕相处的某个人。
妍媸以为自己看错了,眨眨眼睛,定睛去看时才发现,自己果然是看错了,哪里有什么黑色的影子,不过是她的幻觉罢了。这个时候,他或许正陪着五姨太期待他们即将到来的孩子。
火车缓缓开动,或是哀恸或是感伤的人群逐渐被抛在身后,妍媸拉上窗帘,准备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何伯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他寡言少语,连两鬓微白的头发上都带着警惕,这么看来,上次跟程为安回苏州时遇上的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这么想着,妍媸放心的让自己沉入了梦乡。
北平车站,一身黑衣带着礼帽的阮无城目送火车远去,不知何时起了秋风,呼啦啦的吹过,给这次的离别蒙上一层萧索之气。直到人群散去,他才回到等在站外的汽车上,容叔见他出来,连忙下车给他拉开车门,阮无城几乎是跌坐进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了一句,“都安排好了吗?”
“少爷放心。”容叔一面发动汽车一面道,“跟着太太的是精挑细选过的,不会出任何纰漏,金陵那边也已安排妥当,三天汇报一次,事无巨细,若遇到紧急情况,他们知道怎么做。”
阮无城揉了揉眉心,“好,去北平饭店。”
妍媸带着满心伤痛离开,他再没了顾忌和掣肘,是时候好好跟那些人清算清算了,否则对不起他跟妍媸的这场分离,只有早日肃清北平,早日结束津北之战,他才能早日追问妍媸。到那时威逼也好,理由也好,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他再也不会让他离开他一步。
妍媸这一觉睡的很沉,醒过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像一块巨大的幕布在头顶之上铺展开来,她脑子里空白了好一阵,几乎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现实,直到何伯温和的声音响起,“妍小姐您醒了,您想吃些什么,我去餐厅给您带回来。”
妍媸揉着被压酸的手臂看向何伯,“随便吧……别劳烦您多跑一趟了,我去餐厅吃吧。”
“妍小姐还是留在包厢别出去了,我帮您带回来。”何伯道。
妍媸微讶,“出什么事了吗?”
何伯点了点头,“刚才有小范围的骚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安全起见,小姐还是不要出去了。”
“好。”妍媸理解何伯的担心,点了点头,“那就有劳您了。”
车厢里一盏昏黄的灯光亮着,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都说一个人过的好不好,脸上是能看出来的,她现在这幅样子,即便不认识她的人,看一眼大概也能想到,她过的不好。
因为睡觉的缘故,头发微微的凌乱,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眶乌青,让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越发大,长发散在身后,被车窗外窜进来的微小气流吹的晃动。
从前,阮无城最喜欢轻抚她的头发,好像这一头青丝,怎么摸也摸不够似的,可是现在……从前在一起的旖旎全部化为了伤人的利剑,一下下,插在她的心房之上。而那些跟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一幕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才是杀伤性的。
五姨太的肚子看起来跟焦雅四五个月时差不多大,也就是说,他一直都跟五姨太……想想她曾经因为夏莲的事跟阮无城闹到那种地步,逼的阮无城不得不对她说了实话,可是对五姨太,她却从未放在心上过。
现在想来,简直可笑!
她有什么资格不将她放在心上呢?是她高看了自己,竟以为他会永远只爱她一个人。
前尘往事一幕一幕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之中闪过,妍媸不禁又红了眼圈,她以为在梦园的那几天已经把所有跟阮无城有关的眼泪流进了,可是真的到了现在,坐在远离北平的火车上,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一行行的流出来。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突然响了一下,接着有脚步声传进来。
妍媸以为是何伯回来了,不想让他看到她满脸是泪的样子,忙垂下头,用帕子把眼泪擦干才重新抬头看向他 ,“麻烦……”
后面那个您字没有说出口,妍媸就愣住了。
“你是什么人?”妍媸警觉的问,同时双手放在身后,身后的手包里有手枪,是上火车之前程为安给她塞进去的。
站在妍媸面前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上身穿着驼色风衣,脚上皮鞋铮亮,头发凌乱卷曲,留着胡子,俊朗之中带着一丝成熟男人的风韵,不过那双眼睛却有些违和,眼尾微弯,明亮的眼神带着一抹孩子气的顽皮。
“不好意思啊,我冒昧问一句,你刚才是在哭吗?”那人自来熟似的走向妍媸,好像流泪是件多么稀奇的事情一样。
妍媸已经摸到了枪,就在他快要走过来的时候,她猛的将枪口对准他,“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开枪了!”
“别别别别别……”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嬉皮笑脸道,“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多不好,先把枪放下呗,有话好说……”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这里是私人包厢,你是什么人?是谁派来的?”妍媸灼灼盯着他。
“我……什么谁派来的……”他有些心塞的看着妍媸,正准备开口解释,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隐约有个声音传来,“就在这里不见的……”
“一间一间的找……”另一个声音说。
那人不由得屏息凝神,四下张望一圈,躲到包厢门后妍媸挂着的大衣后面。躲好之后不忘探出头来对妍媸做个噤声的手势,眸中带着隐隐的哀求。
妍媸觉得这人简直是可爱,明明有更隐秘的地方,却选择躲在她的衣服后面,这不明摆着会被人抓住吗?
包厢的门很快被敲响,妍媸把枪收进身后,打开了门,门吃从外往里开的,开门的角度正好能够挡住他的身体,妍媸站在门口,丝毫没有放那些人进门的意思,语气不悦道,“有什么事吗?”
门外是两个伙计打扮的男人,十分客气的说,“不好意思,小姐,打扰您了,请问您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大概这么高,有胡子……”
“没有见过,这里是私人包厢,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妍媸说着就要关门。
其中一个伙计伸手挡住门,快速往包厢里扫了一圈才跟另一个对视一眼,随后两个人去了别处。
把门重新关好,妍媸踱步回到座位上坐下,躲在风衣后面的男人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走出来很不客气的坐到妍媸对面,“谢谢你啊,救命之恩必当重谢,敢问小姐芳名?”
妍媸看了他一眼,将手臂环抱在胸前道,“谢就不必了,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走了。”
“别呀!”那人连忙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现在出去,不正好被他们给抓住嘛?”
“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表情一凝,当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妍媸冷哼一声,“我不想造那七级浮屠不行吗?怎么看那两个人也不像是要你命的样子。”
“这都给你看出来了,不简单啊小姑娘。”那人一乐,身体微微前倾凑在妍媸眼前,“是不是会算命?要不要给我算一卦?”
妍媸忍无可忍,“你要再不走,我可叫人了?到时候那两个人去而复返,我可不会再救你一次!”
“别这样别这样。”那人笑了两声,眼珠一转,接着叹了口气,“我跟你说实话吧,那些人都是我家里的人呢,他们抓我呢……反正没安什么好心。我只要一出去,肯定被他们抓住,能不能容我在这里带上一会儿?到金陵之后我就会下车的。”
若是以往,妍媸很乐意助人为乐帮他一把,可是现在她实在么什么心情管别人的闲事,正准备开口拒绝,那人突然把腕上的金表摘了下来,“我现在没钱,只能把这个给你,这是国外的货,很值钱的,要是还不够,你把名字留给我,等我回到金陵再给你。”
不知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可能想躲开家里人,妍媸在心中做出判断,正在犹豫要不要答应她,这个时候包厢的门再度被敲响了。
那人以为是他家里人去而复返,双手合十对着妍媸晃了三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妍媸没理他,径自去开门,意料之中的,门外是何伯。
何伯带回来了饭菜,把餐盒打开,在桌子上一字排开,对妍媸道,“还要几个小时才能到,小姐快吃些东西吧。”
“好香啊……”方才听到敲门声躲到门口去的男人凑了过来。
何伯听到房间还有第三个人,顿时回头,看到从门后边走过来的男人后惊诧了一下,“段少爷?”
“何伯您认识他?”妍媸忙问。
“是金陵段家的七少爷。”何伯低声对妍媸道,“先生的朋友。”
段少爷见到何伯颇有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就差涕泪横流了,两手落在何伯的两边胳膊上,用力握了握,“何伯,能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何伯被他夸张的表情弄的很不好意思,闪了闪身体,问道,“方才那些人是在找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别提了。”段公子摆了摆手,有些颓然的坐在妍媸对面的座位上,“那是我二叔的人,我要是给他们抓回去,那我半条小命就保不住了,还好遇到了你们。”
说着,他将视线移向妍媸望了望,眼睛弯起,嘴角带着一丝坏笑,“何伯,这是你女儿吗?漂亮!就是脾气差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