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应付了几句之后,妍媸挂了电话。
闭眼靠在沙发的椅背上,妍媸准备休息一会儿,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阮无城提着一个药箱从书房的方向走出来。
“大哥和子尧他们走了?”妍媸看他。
“嗯。”阮无城在她身边坐下,朴厚的烟草气息冲进鼻腔,想必从昨晚到今天,他抽了很多烟。
从前他遇到麻烦的时候也会这样吗?她突然很想听阮无城说说他的过去,在栾城,他被继母兄长打压,不被父亲信任,他要吃多少苦,受多少伤,咽下多少委屈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思索间,阮无城修长的手指已经抚上她的脖颈,他看着妍媸,眸中有什么情绪飞快闪过,随后他轻轻说,“我帮你换药,会有点疼,忍一下。”
妍媸怕疼,僵直了脊背,任由他把缠绕的绷带解开,涂药的时候,她用力咬住下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阮无城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以及额头沁出的冷汗眉头紧紧的皱了一下,只是一瞬,他便缓缓的放松,开口时声音带了一丝喑哑。
“对不起小媸。”阮无城说,“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冒险。”
妍媸对他一笑,“早晨大哥也跟我这样说。”
“什么?”阮无城微惑。
“他说,你不应该让我为你冒险,他想让我去金陵,避开北平当前的局势。舅舅如今是金陵政府的陆军总长,手握金陵精锐的部队,我又聪明,讨人喜欢,若是去了金陵,应该能够横着走。”妍媸看着他,像是开玩笑一般,带着一点调笑的意味。
阮无城静静看着他,“为安说的没错,如果你……”
“我是不可能离开北平的。”妍媸打断他的话,“我说过,我们两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你这句对不起说的没道理。”
阮无城的手指一僵。
不等他说话,妍媸垂下长睫,继续道,“昨晚子弹打过来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必死无疑了,那时候我觉得好遗憾啊,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来得及给你生个孩子,不能像焦雅一样体会初为人母的喜悦。如果我们有个孩子,身体里留着我们的血,就算我们死了,他也会延续我们的血脉,还好我们没事,我们还有机会……”
阮无城面色大震,有着怔愣的看着妍媸。
“我知道金陵很安全,可是金陵没有你。”妍媸微微低头,抵上阮无城的胸膛,“所以,你不要像大哥那样劝我离开,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阮无城脸上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他抬手抱住妍媸,怕弄疼她的伤口,所以不敢用力,只是落在妍媸被上的手紧紧攥成拳头,青筋暴起。
若是从前,他巴不得把她留在身边,一刻也不离开,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了,老爷子一周后启程前往金陵,他走之后,他必须在沈临风反应过来之前把他拉下市长的位置,同时以矿务局的股份为诱饵,把祝天洪,阮无晏以及其他大发国难财的人一网打尽,还北平一片净土。
有些人,他可以杀,斩草除根,而有些人,却是怎么也没办法下手的,比如阮无晏。
他跟阮无晏的年纪相差不大,自幼就被拿出来比较,人是不能总拿出去和别人比较的,久而久之,胜过那个人的念头就像一颗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阮无晏便是如此,他渴望打败阮无城,不管经商还是行军打仗,只可惜,他在努力打败他的同时,忘记了变得强大的目标。
他们是军人,战争也好经商也好,其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国家和那些流离失所的普通老百姓。
他敢肯定,等他剪除了阮无晏的羽翼,宋云霜回来之后,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他,他端着继母的身份,不会明目张胆的对他做什么,但是她会倾尽全力对付妍媸。
方才妍媸说生一个孩子延续他们的血脉时,天知道他心里是何等的翻江倒海,他甚至想立即告诉程为安,他反悔了,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自私的把妍媸留在危险之中。
从前他没有软肋,所以无所畏惧,而现在,妍媸成了他的软肋,他便开始畏首畏尾。
就像妍媸说的,程世鸾在金陵风头正盛,程为安在情报系统工作,深得上峰的信任,妍媸若是去了金陵,他们定能护她周全。
等津北之战结束了,若他能平安归来……
纷乱的思绪仿佛藤蔓,从他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将他缠绕包裹,良久,他轻轻叹气道,“我不劝你,别碰到伤口,先把药换了。”
妍媸从他怀里起来,阮无城小心翼翼的给她缠上新的绷带。
换好以后,妍媸想起什么一般,问道,“这事跟洪帮扯上了关系,会不会很麻烦?”
林立农离开北平了,洪帮之中祝万洪一人独大,若是处理不好,也会很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阮无城收好医药箱,“袭击事件不过是沈临风功德簿上的一笔而已,多这一笔少这一笔不会影响大局,至于洪帮,终究还是要回到林立农手上。”
他这么说,就是有计划了。
“沈临风要是出了事,北平动荡不安,会不会有人趁这个机会钻空子?”妍媸又担忧的补充。
“只要空子在,不管沈临风出不出事,都会有人钻的。”阮无城意味深长。
“那么……”妍媸抿一口下唇,问出她最担心的问题,“等你父亲从海城回来了,他会不会……”
阮无城先斩后奏,在北平城大动干戈,等阮庆丰回来,不被气死才怪,他本就忌惮阮无城,这回给他递橄榄枝,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津北开战在即,他手中能用的人太少,他必须依靠阮无城的第四军才行。
阮无城握住她的手,“以前在栾城,同样的情况也曾发生过。对沈临风,我们家那位老爷子未必就没有成见,对我大哥做的事情,他未必就赞同,这次他把北平交给我,根本就是故意的也未可知。这些事情,都难说的很,我看不到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我只能做我觉得正确的。”
妍媸眨眨眼,“亲生父子,有必要算计到如此地步吗?”
“权利的本质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血路,最上面的位置就像鸦片,又欲罢不能的吸引力。可越往上走,遇到的人越少,越孤独,信任的人也越少。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荆棘丛里会飞出一把冷箭,所以只能加倍小心,处处警惕,即便是家人也是如此,就像……”他顿了一下,“吸食鸦片的人,会为了一口鸦片,卖儿卖女倾家荡产一般。”
妍媸认同这个比喻的同时想起了妍豪浩,矿务局股份的事,她始终心存疑惑,妍豪浩已经被大烟迷失心智,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入股矿务局?
……
接下去的几天,阮无城都很忙,矿务局的募股方式对外公布,在北平引起轩然大波,有入股意愿的人很多,但股份有限,市政加军政以及靠关系上位的分走了不少,剩下公开的就更加少。
妍豪浩的二十万股金很快送到了冯宅,阮无城没有在家,妍媸跟文琴通过电话准备去一趟梦园,正准备走的时候,妍豪浩来了。
妍媸看着他带来的二十万元的汇丰银行票据,忍不住追问,“爹,你跟我说实话,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有什么人撺掇你入股?”
“我们妍家是皇族后裔,区区二十万,九牛一毛!小媸,你太小看你爹了!”妍豪浩仿佛受到了侮辱,气的脸红脖子粗。
妍媸很想告诉他,有句话叫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前朝亡了多少年了,他这个皇族后裔有什么用?可是看着妍豪浩瘦的皮包骨头的身形,妍媸最终没有说出口。
“如果是有什么唆使你入股矿务局,你最好说清楚,免得将来出事。”妍媸提醒道。
妍豪浩不以为意,“出什么事?能出什么事?这矿务局是稳赚不赔的生意,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得少帅宠爱,做父亲的跟着沾沾光有什么不可以?”
妍媸冷笑一声,“您还知道您是做父亲的?三姐姐离开北平多久了,您派人找过她吗?”
“别跟我提她!”妍豪浩怒道,“不中用的混账,要她有什么用?”
妍媸看着他,忽然道,“在你心里,不管是我,我母亲,还是三姐姐和家里的姨太太们,只有用得上用不上的区别,有用的你就留着,没用的你就一脚踢开,那你知不知道,我找到舅舅了。”
“舅舅?什么舅舅?”妍豪浩显得有些茫然。
“我以为大姐应该告诉你了,看来她没有。”妍媸靠在沙发里,手指不轻不重的摩挲着茶杯,“我舅舅,我母亲的兄长,如今是金陵政府陆军总部的总长,手握重兵,叱咤金陵的两广司令。”
“啊!”妍豪浩蓦的一喜,“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既然是你的舅舅那就是一家人,将来……”
“您不用想将来。”妍媸径直打断他,“母亲是如何郁郁而终的,我都跟他说过了,舅舅只恨没有早点找到母亲,你若去找他,他只会杀了你。”
妍豪浩脸色大变,“他杀我做什么?你母亲的死跟我没有关系,那是……”
妍媸灼灼盯着他,但他突然住了嘴。
“那是什么?”妍媸追问。
“她……她是病死的啊。”妍豪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