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无城的神色突的凝住,不停捻动的食指和无名指将他内心极少见的纠结和犹豫暴露无遗。到底是在军校时同吃同住的朋友,焦子尧还算了解阮无城,见他这幅样子,顿时跟着凝重起来。
好半天,阮无城没说话,焦子尧失去了耐心,皱眉道,“到底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以你的名义帮我请个医生过来。”阮无城直直看着焦子尧。
“请医生?谁病了?”焦子尧诧异的问。
“我有点不舒服。”阮无城淡淡的说,随后端起长几上的酒杯,抿了一口。
“不舒服?怎么不直接去医院?你怎么了?”焦子尧抛出一连串的问题,他知道阮无城是个有超强意志力的人,平常的小病小痛对他产生不了影响。
阮无城晃着水晶杯沉默了一下,水晶的光泽映出他挺拔俊朗的影子,片刻之后,他开口,“现在的情况对我们十分不利,林立农被大当家牵制,从金陵回来之后,督军府蠢蠢欲动,我不想在这个当口节外生枝。而且……这事有点蹊跷,必须要保密,所以才让你帮忙,把章医生叫过来,对外就说你找他咨询跟你姐姐有关的事情。”
焦子尧呆了呆,阮无城说他不舒服,事情还有点蹊跷,难道有人给他下毒?
若是他中了毒,那妍媸岂不是也会中毒?
“不会是有人给你下毒吧?那妍媸没事吧?我的意思是……针对你还是针对她?”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重色轻友第一时间想到妍媸的安危,毕竟阮无城才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可是,有些东西是他没办法控制的,他只能尽最大的力量掩饰。
“家里很安全。”阮无城若有所思的看向他。“也没有人下毒,是我自己的一点小状况。”
焦子尧微松一口气,“那就好,经过金陵的事,你们两个在北平算是众矢之的了。他们都知道妍媸是你的软肋,你这边不好下手,那人家还不得找其他的路子。家里必须得小心,别让人钻了空子。嗨,这些话也用不着我跟你说,得,我去打电话,你等着。”
说着焦子尧站起身去了办公桌前。
民益医院有焦家的股份,那位医术超群被称作妙手神医的章医生更是受过焦家恩惠才有了今天的一切的,为了报恩,几乎有求必应。这次焦雅怀孕,焦家人很重视,便是请了章医生帮忙照料。
一听说是跟焦雅和肚子里的孩子有关的事,章医生放下手里的事情,很快就赶到了焦家的纺织公司,到了以后才知道,真正找他看病的是督军府的三少帅。
由于跟焦家的关系,章医生对这位阮三少也有耳闻,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
阮无城要跟章医生单独说话,焦子尧是留过洋的,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随便找了个借口去了公司的大厅,把办公室留给了阮无城。
房间归于平静之后,章医生面含恭谨看向阮无城,“三少帅,请您露出手腕,我要替您把一下脉。”
“不必了。”阮无城道,“如此大动干戈的请您过来不是为了看病,而是为了这个……”
阮无城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来,章医生接过后打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是煮过的药渣。
“我想让让您看一看,这些药究竟有什么功效。”
跟焦子尧的想法一样,章医生听到他的话之后首先想道的也是有人对这位三少帅下毒,医者父母心,最见不得的就是这样下作的手段。
章医生当即凛了神色,拿出一根银针拨弄药渣,结果很快出来了,并没有毒,但这药渣却不太对——里面有好几位药是妇科常用的,男人一般用不上。
端起药渣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章医生很快弄清楚了这药的作用,“这里面有零陵香和浣花草,民间妇人服用主要是用来避免受孕,这方子里剂量不大,对正常人没什么伤害。”
避免受孕!
阮无城的脸色倏地暗下去,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阴沉的可怕。他的手不自觉的攥成拳头,猛的砸在沙发旁的小几上。
他用了十成的力道,手上很快有血流出来。
章医生大惊失色,接着,似乎想起什么一般,颤巍巍的问道,“这药难道是焦小姐服用的?那可了不得,我这就去林家看看……”
“不用了。”阮无城的嗓子粗哑,很显然,他正在努力压抑内心的惊天狂怒,好一会儿,他勉强平静下来,对章医生道,“不是焦雅,她没事,麻烦章医生跑这一趟,稍后必有重谢。今日的事……”
“三少帅放心,不论何人问起,今日我都是被大少爷叫来询问大小姐的胎像的。”章医生接过话。
“好,有劳了。”阮无城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章医生背着药箱出去,门刚关上,阮无城便端起长几上的水晶酒杯,猛的朝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掷去。
竟然是避免受孕的药!
妍媸她竟然敢吃避孕的药!她竟然不想给他生孩子!难道这么久以来,她的顺从她的喜欢都是装出来的吗?
还有,她亲口说过爱他……也是假的吗?
阮无城只觉心口像是被毫无征兆的插了一刀,痛得他呼吸不畅,积郁难忍。
妍媸吃药,他见过两回,第一回是在离开北平之前,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白姨炖的寻常补药。这次回北平之后,他又撞见了,他看到妍媸脸上的慌乱,她说了谎。
他敢肯定,妍媸跟小梅之间有蹊跷。趁着白姨不在的时候喝药,很明显是事先约定好的。
去厨房做饭的时候,他审问了小梅。
小梅很怕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但不管他如何逼问,小梅仍旧坚持是给妍媸熬的补血的药,说妍媸怕他担心,不让告诉他。
小梅曾经背叛过,听容叔说,妍媸非但没有怪她,还给她母亲请了医生治病,她感恩妍媸,宁死也不愿意出卖她。而他也不想因为没有确定的事情,跟妍媸闹的不愉快,毕竟这次苏州和金陵之行,她们的关系比往常更融洽,他不相信妍媸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于是,他警告小梅,那天的谈话一个字不许透给妍媸。
小梅照做了。
一个人心里一旦有了疑心,除非看到有力的证据,否则很难打消疑虑。他不是一个多疑的人,但他有猛兽一般敏锐的直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他装了一部分药渣,让焦子尧找来了医生。
不管药有没有问题,这件事都不能走路风声,否则,督军府那边知道有机可乘,立刻就会采取行动。正像焦子尧说的,妍媸现在是众矢之的。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避孕的药。
记得刚知道焦雅怀孕的时候,她兴奋了许久,吃到口味不错的食物就会想起来给焦雅留一些,他以为她是喜欢孩子的,他想让她也生一个。
最初的提议是带了几分玩笑成分的,真正开始渴望是在苏州。妍媸说,想跟他像普通夫妻一样厮守在一起,普通的夫妻都会有孩子。
他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对他最初是责任,后来是忌惮,他从没有给过他爱。他当时想,若妍媸给他生一个孩子,他一定好好陪伴他长大,当一个合格的父亲。
然而,一切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走,发泄过后的阮无城跌坐在沙发里,他端过焦子尧的酒杯,一杯一杯的给自己灌酒。
焦子尧回到办公室时,他正准备喝光最后一杯。
“喝酒也不等……”那个我字还没有说出来,焦子尧就看到大理石地面上的一地玻璃渣,很显然,阮无城发怒了,当即一愣,连忙道,“怎么了?出事了?”
阮无城没回答,起身去酒柜里取出一瓶红酒,继续喝。
他这样的状态极其少见,焦子尧皱着眉头拦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啊?你闷头喝酒算什么?要是妍媸看到你这样,该多担心?”
不提妍媸还好,焦子尧一提妍媸,阮无城的面色越发沉,猛的仰头灌了一杯,随后将酒杯重重搁在长几上。
他站起来,脚步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的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焦子尧追上他。
“回家。”阮无城从齿缝里吐出两个字。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妍媸死死按在床上,一字一句的逼问她,问她为什么要喝避孕的药,问她为什么不肯给他生孩子,问她究竟……爱不爱他!
可是阮无城心里很清楚,他一个字都不会问,至少,短时间内不会问。
他是北洋军的三少帅,除了他自己,背后还有北洋军的诸多亲信,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不能为了儿女私情,毁了目前的大局。
“我送你。”焦子尧随手招来佣人,吩咐他们去发动车子。
“不用了,我自己带了人。”阮无城的神色恢复了清明,仿佛刚才的踉跄只是焦子尧的错觉。
阮无城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焦子尧不禁开始揣测,难道得了什么药石无医的顽疾?这不太可能啊,阮无城身体一向很好,在军校时,训练一天都没落下过,不像他,连个负重越野都撑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