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农并不急着答话，他挽起长衫半截袖子，手执汝窑青的公道杯倒了两杯茶，一杯推至妍媸面前，一杯留给自己，抿了一口后，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道，“这便是程家的全家福，前面是程家二老，后面是妍小姐的母亲和舅舅，三年前在海城我与程兄一见如故，这些照片是程兄——就是妍小姐的舅舅托付给我的，让我帮他代为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
    “舅……舅舅？”
    妍媸的确是有个舅舅，她以前常听母亲说起，据说兄妹二人感情很好，当年程家落难，母亲之所以能够幸免，便是舅舅拼力一搏送她北上的，正是因为这样，他自己反倒没有逃脱。
    难不成……
    妍媸心头震惊，“你是说我舅舅……他还活着？”
    林立农微微颔首，一脸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这桩事程兄托付了我三年，一直没查到什么消息。我也曾想过兴许是人不在了，如今找到了妍小姐，也算是能给程兄一个交代了。妍小姐，喝茶。”
    妍媸哪里有什么心情喝茶，此时此刻，她的脑子正转的飞快。
    许是从小到大被算计的太多，心里的防备要比别人重一些，对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舅舅，妍媸心里充满怀疑，方才听林立农说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这个念头一闪便被她丢到一边去了，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下套必然是有所图谋，否则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睡会觉。之前她还是余杭生的姨太太，而现在，她都不知道她自己算什么，林立农身为洪帮的三当家，能图谋她什么？
    思量再三，妍媸觉得林立农说的多半是真的，她的舅舅还活着，而且这些年没有停止过寻找她的母亲。
    想起母亲，妍媸有些难过，若是林立农能早点找到她，也许母亲就能离开妍家，那么，或许她就不会郁郁而死。
    顿了顿，妍媸抬眸看向林立农，“既然舅舅还活着，他如今人在哪里？我能不能见见他？”
    林立农微微一笑，“见自然是要见的，那日在梨园见过妍小姐之后我便给程兄写了信，昨日刚刚收到回信，他已经动身到北平来跟妍小姐相认，只是程兄常年驻守南昌，如今那边正打的如火如荼，路上可能会耽搁一些时间。”
    驻守南昌？
    这么说的话，那位凭空冒出来的舅舅应该也是从军的，能让林立农如此看重，并且尽心尽力给他办事的，位置不会太低。
    妍媸微微蹙了蹙眉。她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见与不见倒也没什么关系了。虽说她是母亲的亲哥哥，但她毕竟不是母亲，中间隔着一层，又从来没有见过面，更不要说有什么亲情了。
    说不定人家来见他就是想走个过场，给过去一个交代，图个心安。既然如此，她也乐的成全，只是也不要太上赶着了，自己的亲爹都指望不上，何况是隔着一层的舅舅？万一人家身份高贵，到时她反倒落个不尴不尬。
    想清楚了这一层，妍媸再说话时语气便淡了，“既然如此的话，那就麻烦林当家，等舅舅到了，通知我一声，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我作为她的女儿总要拜会一下。”
    林立农眼波微闪，点头道，“应该的。”
    那句常年驻守南昌他是故意透露的，现在程世鸾在南边一人独大，他的老巢就在南昌，只要对局势稍有了解的人，都能猜个差不多，他原本以为妍媸会打探一番对方的身份的，毕竟这样的世道里，连他都不得不寻一个牢靠的靠山，更何况一个小小女子。
    不过妍媸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在他点出程世鸾的身份以后，妍媸反而冷淡了，再没问过一句。
    像是不甘心似的，林立农又问了一句，“妍小姐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妍媸想了一下，晃了晃手里的几张照片，眸色深然道，“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大都不在我身边了，不知道林当家的能不能把这几张照片留给我？”
    母亲统共也没留给她多少东西，大多是钱和首饰，前段时间妍枝雅离开北平时她把钱给了妍枝雅，至于首饰……她在那场爆炸里意外死亡，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帅府，好在阮无城在帅府颇有手段，前些日子让陈立送过来一些于她而言意义特殊的首饰、照片之类的，不过也没多少，拿的太多必定会惹人怀疑，剩下的便只能留在帅府了。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林立农一怔，“这是程兄托付与我的东西，我做不得主，不过既然是妍小姐亲人的照片，我想应该没什么不可以的，不妍小姐先留着，等程兄到北平后再问他的意见也不迟。”
    “那我谢过林当家了。”
    妍媸边说边把照片小心翼翼的收进手包里，随后她喝了一口茶，香气袭人，回甘悠长，是上好的龙井，待舌尖上萦绕的香气缓缓散去，她转过话题，说起她今天来见林立农的第二个目的，“其实今天来见林当家，除了舅舅这桩事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想请林当家的帮忙。”
    “哦？”林立农眉眼一挑，顿时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同时将视线停在对面的女人脸上。
    妍媸冲他微笑，忽闪忽闪的水眸里闪过一丝迟疑，“这事跟贵帮的二当家有关，可能会让三当家的有些为难。”
    林立农神色未变，“妍小姐但说无妨。”
    妍媸把面前杯子的茶水一口气喝光，随后把之前跟阮无城已经说过一遍而且已经对不足的地方做出补充的计划叙述了一遍。
    林立农始终保持着洗耳恭听的姿势，脸上的神色一丝变化也无，妍媸不禁在心里感叹，不亏是洪帮的三当家，如此沉得住气，哪里像她，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写着，一目了然。
    从林立农脸上看不出情绪，妍媸觉得没底，勉强撑着一口气，才把自己的计划说完。
    话音一落，林立农便笑了，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妍小姐是想利用我？借刀杀人这一招可不怎么高明呢。”
    “我承认是利用。”妍媸丝毫没有否认，转着手腕上碧色的镯子坦诚道，“您不愿意跟二当家撕破脸，可是二当家的也未必承您这份情，错过这个机会，想在动手，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洪帮的权利跟林当家的名声就看您如何取舍了。”
    “洪帮上面还有大当家，别人都不着急，我为何要做这个出头之鸟？”林立农不为所动，抬手执杯斟茶，“妍小姐今日这番话，我只当没有听到，出了梦园的大门，你也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
    这便是拒绝了。
    之前妍媸把计划告诉阮无城时，阮无城说她有些异想天开，妍媸并不十分的服气，她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能除了身边的掣肘，林立农不会不愿意，可眼下听到他这么说，再想起阮无城之前的话，妍媸心里一阵懊恼。
    被林立农当面拒绝，妍媸心绪低落，回去的路上有些恹恹的，靠在汽车靠背上出神。
    焦子尧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见她没有精神，于是问道，“跟林立农谈的不好？”
    “没有，谈的挺好的。”妍媸有气无力的说，“他说我那位素未谋面的舅舅已经在来北平的路上，人到北平以后他会告诉我的。”
    汽车拐过一道弯，冯公馆的二层洋楼便出现在视野之中，焦子尧放慢车速对妍媸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林立农虽是帮会出身，但交游广阔，上至政要高官，下至江湖草莽，三教九流都能说得上几句话。你那位舅舅想必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托他找人的。”
    妍媸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现在烦恼的事情跟凭空冒出来的那位舅舅没什么关系，她在妍家长大，亲情淡薄，很多事情早就学会了不去强求，因为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只能随缘，可是她现在的计划却是需要林立农的支持才行，否则她找的记者怕是进不了北平饭店的包厢就要被乱枪打死了。
    焦子尧把妍媸送回冯公馆，喝了杯咖啡后便准备走，这时妍媸突然叫住了他，“子尧……”
    焦子尧脚步微顿，回过头，看到一直走神的妍媸正看着他。妍媸的眼睛很大，而且很有内容，或娇嗔或懊恼，或高兴或狡黠，非常多变，此刻看着焦子尧的眼神却充满困惑，水眸里像是蒙了一层江南烟雨的水雾，看的焦子尧心头一热。
    “怎么了？”焦子尧问。
    妍媸冲他笑了笑，“谢谢你啊。”
    焦子尧年轻俊朗的脸上顿时涌起一层可疑的红，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很快慌乱的走了。
    林立农不肯跟妍媸合作，妍媸的计划只能暂时搁浅，焦雅这段时间忙着跟林次长参加新市长的宴会舞会，已经几天没有上门，妍媸一个人呆在冯公馆里，无事可做，觉得度日如年。
    吃过午饭在院子里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新搭的秋千架子旁，正午的阳光不错，照的人暖洋洋的，妍媸坐下来，不自觉的就想起阮无城。
    那天阮无城坦诚了他的身份，甚至连要杀余杭生的计划都告诉了她，妍媸心里不是不动容的，可是动容是一个方面，对于未来，她却更加迷惘了。
    阮无城那样的家世是她望尘莫及的，堂堂北洋府的少帅，将来必定会娶一个与他家世相当的女子为妻，而她，就算没有做过余杭生的姨太太，也不过是个商人的女儿，家世财力，都不值一提。
    若她一直留在阮无城身边，到时，她该如何自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