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三章:山鬼(二十四)
    宁曦顿悟,横剑扫开打来的飞镖,运力斩下一段木桩,依照许宁也方才的做法踢了过去——那人见了这招数一次,早有防范,然而宁曦这一踢异常准狠,他闪身不及,被木桩扎进了大腿,一阵痛呼。
    “不错!”许宁也方才调息了一阵,现下撑着身子起来,不顾身上已经血透,目光赞许。
    他支在宁曦肩上,喘息道:“学得真快……这是墨曲心法第二式——记好!”
    他握住她手腕,连翻几个剑花,剑锋护着全身空门行至左下方,这时许宁也忽然低吼:“来得正好!”
    墨曲剑划破空气斜上一挥,划开布料,切断□□。
    宁曦瞪大了眼睛,脸上沾满腥热的血。
    方才一个黑影瞬间扑到身前,然而大叔的剑招仿佛早就为他摆好了一般,只一挥,便从那人肋处斜划到咽喉,当场叫他毙命。
    宁曦从未杀过一个人,如今大叔握着她的手,将这个甚至脸都没看清楚的人斩杀在她面前,她的手不由地颤抖起来。
    许宁也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却感觉到宁曦的颤抖,他尽力倚在她肩上,尽力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道:“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了你……不必自责,不要害怕,不得手软!”
    宁曦战栗着,咬牙点头。
    许宁也见她目光渐渐坚定,低低地从鼻间笑了声,身子便软了下去。
    宁曦一手连忙拉住他,带着他往祠堂里退,许宁也挣了两下没有挣开,费力地道:“阿曦……大叔就教你到这里,你带着剑走吧……今后也没有多少人敢欺负你了。”
    “说什么胡话!”宁曦喝道,抬手扫开不停打来的暗器,将他往祠堂里推,“丢下大叔逃命这种事,宁曦做不出来。”
    “丫头!”许宁也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回头惊呼,“小心背后!”
    宁曦一咬牙回过身去,剑花连挽挡开飞镖,使出一招燕子返一剑劈下。
    追来的杀手横刀挡下这一招,却被震得一连晃了几晃。
    斜刺里几个人看到这番景象,拔身围阖而上,宁曦毕竟功力尚浅,又没有实战经验,即便有宝剑助威,有纯正的剑法涨势,身上手上也很快便有了划伤。
    她被逼得一步步后退,合围难破,四面暗器难防,不消多时已是到了极限,然而许宁也却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许宁也看着宁曦矮身险险躲过一刀,手肘却还是被刀刃划开,血流如注。
    他原本一开始就没有存任何侥幸,只盼着宁曦学两招杀招然后快些逃走,谁知宁曦如此傻,明知留下来护着他也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却死都不愿意离开。
    许宁也见她情势愈加危急,她每一次躲闪都看得他心惊肉跳,心下不禁一阵急火。
    气她不听安排气她不丢下自己快走,他恨不得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甩进祠堂,然后自己死在这些杀手手下……这样护她一命也好啊!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无理挫败过,爹爹死后一直以来,他想要保护的人他都拼死拼活地护得他们周全了,为了护着久宁,他甚至毫无悔意舍弃掉一身精纯的功力……然而他此时突然恨起久宁来。
    为什么她爹要如此野心勃勃?!为什么要对阿容下手?!为什么他要袒护久宁?!为什么他要在那些所谓的正派的无理要求下委曲求全?!
    好!
    难道这些人逼他到这般田地还不够,还要让他亲眼看着宁曦为了护着一无是处的他而战死在他面前?!
    许宁也急火攻心,眼前竟然一片漆黑,如此一来便再看不清楚情况,这无疑让他更加不安,他只听震耳的金铁交接之声,伸手却什么都摸不到,只有劲风刮过面颊,猎猎生疼。
    许宁也忽然焦躁地嘶吼起来:“你让我死了又如何?我本来就该死!宁曦,你还不给我滚?!”
    宁曦哪里肯听,许宁也这一吼,反而扰乱了她的剑招,她手一顿,只觉墨曲剑被一股大力挑开,险些脱手。
    正当她心有余悸地准备握紧墨曲剑时,侧面一枚飞镖打来,“铛”地一声正正打在她手指前的一寸剑身上。
    不过是一个分神,墨曲剑脱手,“嚓”的一声斩进土地里。
    宁曦手无寸铁。
    三个处在明处的杀手挥刀而上,两个向着宁曦,一个从她左前方斜身刺向许宁也。
    宁曦瞥了一眼明晃晃的刀身,忽然间什么都不顾了,回过身扑向许宁也,任由背后空门大开,径直把他拉起来,用尽了力气往祠堂里一推——
    追在宁曦身后的那个杀手眼看他们要逃进祠堂,在空中翻过刀身,高高举起奋力一掷——
    “砰!”
    大门阖上,发出巨大的响声,立时将外面的打斗声隔断了。
    ……
    听说人死的时候,会看到一幕一幕的走马灯。
    宁曦睡在天光破碎的韦陀菩萨古刹里,呼吸微弱,只觉得背后生疼,疼得她冷汗都冒出来了。
    “阿曦……阿曦……”祠堂里,许宁也抱着宁曦,入手处却是一片温热,眼前的漆黑已经逝去,光明重新回到他眼里,可此刻,他宁愿一辈子都再看不见谢光明。
    “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他低吼,怀里的少女轻咳了一声,顿时鲜血染红了她的唇齿,在肌肤上留下了刺眼的痕迹。
    “呐,大叔……你要……要回去……大婶……大婶还在等……你……”宁曦眼前已经看不大清了,喉咙更是如吞了炭火一般疼痛,连说话都很吃力,“我晓得……你很想大婶……娘说过……想要……要做什么,就……就去做……不然……不然……”
    “别说了,丫头,别说了……”许宁也颤抖着擦去她唇边的血,哑声道,“我带你去白河……你不是想去白河么?大叔带你去。”
    宁曦没了力气,眼皮渐渐合拢:“好——大叔,我……我好累……”
    “睡吧,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到白河了。”许宁也轻声道,他贴了贴她沾满血和汗的额头说,“你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我就给你找个好人家,把你嫁出去。带着我的剑,送你做嫁妆。”
    她躺在重重深帐之中,轻轻地回答:“嗯……”
    尾音消失在她的唇齿间,她无力地垂下手,头靠在许宁也的怀里,仿佛真的睡着了一般,睡颜恬静安宁。
    许宁也轻轻地把她放下,抽出她背后的那把长刀,鲜血喷洒了满地,染红了他青色的衣摆,也染红了他的眼。
    “嘎吱——”
    祠堂的门被推开,许宁也站在门里边,抬眸,视线扫过四周,潜伏在林间的杀手们都不由得在他的这视线下打了个激灵。
    “这把刀,是谁的?”他轻声问,仿若在问候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
    林间只有风声空洞,连方才杀手们潜行的沙沙声都消失了。
    “听不见么?”许宁也借着月光打量那把精铁长刀,“我在问你们呐——这把刀,是谁的?”
    四下寂静……哪里有人敢应。
    然而又有一些沙沙的声音逐渐响起来了。
    “那……”许宁也缓缓抬头,眸中燃起火光,“只好我自己一个一个——来找了!”
    什么?!
    黑暗中的杀手来不及反应,只一个吐吸之间,祠堂门里的人便不见了。
    空荡的林子里只听见阴暗中有人高呼了一声“小心!”,余音还未落四周便响起了成片的惨叫声。
    林子里徒然弹射起一点淡青色,那陈旧的衣料在月光下愈发惨白,划破空气。
    “是你的……么?”被长刀贯胸捅入,刀身还在胸膛里横搅着,这个杀手听到许宁也在他耳边问。
    他根本无力张口否认,便又听到他浅笑轻声:“原来不是啊……”
    话毕,许宁也转手发力,刀锋向外,直接切开杀手的心脏,切开他的整个肺叶,只一发力,便斩断他的肋骨切出了身体!
    许宁也手腕一震,将刀身上的血珠甩下,任由那个杀手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那个杀手惊恐地挣扎着低头,只看见自己的身子从左肋处张开成两半,鲜血迸溅。
    许宁也嘴边的弧度愈发完美,他窜梭在浓密的阴影中,侧移三步,再侧移三步,用同样的手段杀着人,说着同样的话轻声询问,他所过之处只留下一条殷红的血河,和河中一片片黑色的,张了口的残碎的荷叶。
    那些“荷叶”挣扎着,抽搐着,扭曲着,喉咙中发出可怖的呜咽,纷纷低头看着自己残碎的心脏从胸腔里,从切口处……流出来。
    不过是从祠堂门口走到祠堂门外十来步远的时间。
    许宁也满意地看着满地的人,笑容舒展开如同三月的阳光,眼里却是三月阳光从来照不融的冰川,他从未这样诡异地笑。
    “想杀我?不自量力啊,啧啧。”他随意拿刀在一个为死去的杀手身上切插,目光玩味,轻快地道,“就算是没了功力,光凭拳脚功夫要杀你们也绰绰有余,呵!”
    他眉间煞气涌动,一句话说完,尾音不由得提得高了些。
    许宁也连忙抬起没有拿刀的手,掩住口鼻低低咳嗽了一声,将声音压下去,放得很轻。
    “丫头她……最讨厌你们这些打扰她睡觉的东西了。”许宁也抬起头看向耸立在夜色里的祠堂,瞳仁中妖异的光芒闪烁明灭,“所以你们也睡吧,睡着的人,最安静了。”
    许宁也微微抬起下颔,眼神轻蔑地看着脚边瑟瑟发抖的汉子,单手举起长刀,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放到唇边,轻轻道:“只要你保证不出声儿,我就保证只砍一刀,怎样?”
    那杀手动弹不得,瞳子一阵骤缩,极力地想挣扎。
    许宁也厌恶地瞥着他,嫌他不安分,便一刀斩下去!
    “呜呃!!”那杀手喉咙里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叫声,全身一抖。
    “唉?”许宁也砍到他耳边的刀忽然收住,仿佛被他这一叫惊了,想起什么来的模样。
    他蹲下来,凑近他,那杀手便闭着眼睛一个劲地想往后缩,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许宁也这一蹲下身来,衣衫便拉紧了贴在身上,顿时被里面的血又新染透很多处。
    他身上能承受的伤想来早就已经到了极限,但他此时丝毫没有察觉一般,俯在那杀手耳边柔声道:“别怕……我忽然有件事想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了,我便放你回去吧——是谁,指使你们来杀我的?”
    那个杀手哆哆嗦嗦好半天都没有哆嗦个名堂出来,许宁也不耐烦,用刀抬起他的下巴,厉声低喝:“说!”
    “清……清西……修!呃——”
    清修?
    一切如同散落的珠子,正在慢慢串连起来。
    许宁也手一抖,脸上震惊的表情一闪即逝,随即他咧开嘴一笑,目光渐渐阴狠,浑身煞气越发浓烈起来。
    “哦——?难怪来得这么快,白河东北……不就是武当了么?”许宁也眯起眼睛,嘴边又诡谲地笑开,他用刀一分一分缓缓切入那杀手的脖颈,从眯缝里看着他眼睛渐渐突出,瞳孔渐渐放大,“你果真是老实……那么遵照约定,我放你‘回去’罢。”
    ——
    百草谷。
    云容把和好的面皮放进模子里按实,舀了一勺桂花馅放进去,再敷上一层面皮,将模子放到案板上轻轻撵按。
    陆信南仍旧拿着那卷书,歪在一边撑着头,看着她挽了袖子和头发做月饼的样子,嘴边笑意柔和如旧。
    云容拍了拍模子,取出做好的第一个月饼,回头望了陆信南一眼,嘲笑他不认真:“你到底是在看书还是在看我?”
    “书好看的时候看书,你好看的时候看你。”陆信南见她用心做起一见事来皱眉的时间少了许多,心下也高兴了几分,于是心里怎么想的,便直直白白地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才发觉不是那个味道。
    云容微微一愣,陆信南也是忽然感觉脸上有些烧,他低头放了书掩饰道:“我来帮你。”
    烤月饼将就一个精细,月饼皮要烤得油亮酥软,月饼馅儿却要保持放进去时的色香味。
    云容对吃的不怎么讲究,但乐凡向来对吃的这一块儿却很讲究,是以她不得不每一个月饼都要求高品质。
    为了烤出好月饼,要将做好的月饼放进一个精铁器皿中,旋转着在炉子里均匀地烤。
    陆信南接过月饼,伸手去拿炉子里的那个铁器,手刚一触到,便被灼了一下,登时烫掉了一块儿皮。
    他这一疼,另一只手里的月饼也拿不住了,云容见状连忙去接,还没有走近,拐过案台的时候手肘却被锋利的桌角化开一道小口子,血渐渐浸出来。
    月饼掉在地上,松软的面皮摔出很轻的啪声,两个人一个握着手指,一个捂着手肘,互相对视一眼,本来都想要笑对方太冒失,心里却忽然腾起连天的不安来。
    “嗯?”云容看着手上的伤口,用另一只手按了按,“我现在的感觉……有点奇怪。”
    陆信南也皱起眉头,走过来检查她手上的伤,宽慰道:“大概……只是在可惜那个月饼吧。做不好就不做了,老天不让我吃也没办法……”
    他轻轻笑开:“累了么?我送你回去休息。”
    “……也好。”云容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转过身来,缓缓往外走,任由陆信南陪着出了门,穿过亭廊往回走了。
    早已过了青竹绽放的季节,满园仍旧是有些青黄的竹叶,挨挨挤挤地在竹子上,随风轻摇,有受不住的,便微微打了个颤,从竹竿上慢悠悠地落下。
    乐凡拿出药膏来,细细地往云容伤口周围涂抹,随意道:“男人嘛,那点小伤算什么,亏他还说的出口……嘁,还疼得不得了。我看啊就是活该,谁叫他贪嘴?我都没他这样贪嘴……”
    陆信南倚着额,听乐凡絮絮叨叨的,不由无语。
    不就是请他过来的时候动作粗鲁了一些么,至于怨气这么重么?
    似是听到了陆信南的腹诽,乐凡默默地把自己的领子拉下来,露出一条很浅的勒痕来,然后幽幽地盯着他,仿佛是在问他:你他娘的差点把我勒死,让我去见了佛祖了,你说我怨气重不重?
    陆信南看到了他脖子上的勒痕,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
    好像的确是他下手重了点。
    云容和乐夫人差点笑出声来,孟晋知捏着封信走进来,察觉到他们之间奇怪的氛围“咦”了一声,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了。
    “俺收到一个朋友的来信,好像是和宁也有关。”
    闻言,大家“唰”地一下看了过来。
    孟晋知随手把信交给离自己最近的乐凡,然后大大咧咧地在他身边坐下。
    乐凡拆开信看了一眼,脸色猛地一变,抬头看向云容。
    云容心里登时感到不安,在乐凡说出接下来的话后,她心中的不安到达了顶点。
    “信上说,宁也他……有可能入魔了!”
    “轰——”
    云容大脑一片空白,手边的茶盏被她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阿容?”乐夫人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云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他往白河的方向去了。”乐凡回答。
    云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然恢复清明:“好,那我便去寻他。”
    陆信南眼底的黯然一闪而逝,却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
    ——
    三个时辰后,无涧峰。
    餍足了的男人看着沉沉睡去的女子,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起身,拢了拢纱帐,而后往外走去。
    “去叫卫风过来。”文祈宣袖摆拂过,给自己倒了杯茶。
    “是。”殿外的侍女立马穿话去了。
    很快,卫风过来了。
    “教主。”卫风单膝跪地,低头拱手。
    文祈宣想让他起来,却也知道他定是不肯的,无奈地叹了口气,问起之前的事情来:“你先前不是说还有一个消息么——是什么消息?”
    “是,据属下接到的消息,许宁也此刻就在白河,他身边的那个少女,死了。”
    “他也在白河?”文祈宣终于抬眼看着卫风,目光微微有些抖动,“你说那个少女……死了?”
    “是的,方才接到的消息。”卫风语气间有些涌动,再道,“传书说正是因为如此,本已奄奄一息的许宁也……用一把钢刀,搅碎了所有杀手的内脏,将那十三个杀手全部切成了两段。”
    “……”文祈宣端茶水的手抬起了一半,生生顿住,“传书里还有什么?”
    “还有一条……但不知是不是误报。”卫风沉声,“线人特别提到,许宁也的头发,发梢已经开始发红。这是入魔之人才可能显现出来的迹象,但许宁也已经被废去了功力,按理说不不可能走火入魔。所以属下以为那只是他发稍沾了血。”
    文祈宣慢慢喝了口茶,才道:“我们的线人都是严格□□出来的,既然特别报回来这一点,就应该是不会看错的。”
    “那……”
    “哼。”文祈宣沉吟半晌,忽然轻轻从鼻尖笑了一声,“当年在无涧峰,他同样也是没了一身的功力……他那套家传剑法,可不是吃素的。”
    卫风眸子一震:“难道以他奄奄一息的状态,还敢用这种方法……这可是完全违背了武道循序渐进的原则,是一不小心就丢了命的大忌讳!”
    “命算什么?他当年用过一回,不在乎现在再来一回。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就算他是许宁也也逃不过人的本性。”文祈宣眯起眼睛,渐渐勾起嘴角,缓缓道,“你……还太不了解他了,这世上,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所以教主的意思是,他的确是入魔了……”卫风还是迟疑地皱眉,“可就算是这样……这么短的时间,这,这怎么可能。”
    文祈宣看着窗外的榆树,微微一笑:“卫风,你知道这世上什么最可怕么?是心魔。”
    他舒展开眉头,笑得愈发满意起来:“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挡住他了啊。”
    八月十八——拭目以待吧。
    文祈宣放下茶杯,起身出去了。
    ……
    从前,许宁也常常随父亲去少林听父亲的旧友缘贞法师讲经。
    缘贞大师曾经告诫许老前辈,说善恶本无根,由心乃生,不修心,则一念成魔。
    那个时候许宁也还小,大师讲经时,他虽然一脸虔诚地听完,但出门就忘完,根本不放在心上。
    每次跟着父亲出门,令他最高兴的事不过是和父亲骑一匹马,沿途看风景。
    而早已圆寂的缘贞大师永远也想不到那样一个天真单纯的少年,多少年后,竟然一念成魔。
    他也想不到此刻他三百少林的弟子被编排在一支八千人马的大军中,正缓缓走在去无涧峰的官道上,走向一场盛大的灭亡。
    八月十七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处在山坳里的官道笼在薄雾里。
    官道两面合山,此刻前后通畅,地势平坦,前方渐渐开阔。
    八千大军踏破晨雾浩浩汤汤地压进,大有秦呑六国之势。
    清修和明烛骑马走在队列最前,仪态威严。
    “明烛大师,再过一个时辰便进入无涧峰的地界了。”清修拉着缰绳,一面同明烛说话,一面眯起眼睛注意着前方。
    他们大军趁夜赶路,好歹提前了一天赶到。
    明烛仍旧拨着念珠:“阿弥陀佛,明日便要突袭魔教,切不可打草惊蛇。各路豪杰连夜赶路也有劳顿,我看我们便在无涧峰百里外扎营休整半日,再按计划潜入无涧峰。清修道长意下如何?”
    “大师说得有理,那便如此罢。”清修客套一句,正预备回身示意身后的大军停下来,眼角忽然瞥到前方的雾气里,隐约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驾马车,用上好的松木做成,漆成极深的紫色,除了后方挡板,其余三面都是镂空的雕花。
    马车四角上吊,缀着银绳编织的花结流苏;四围垂着纯白的纱纺帷幔,在雾气里微微起伏。
    清修明烛立刻凝神倾听,只听到有水声,接着一干人等便闻到了沁人的茶香。
    雾气那头有微微懒散的声音传来:“清修道长,在下与夫人出门游赏,路过此处,见雾气氤氲,甚有诗意,便停驾煮茶。不想恰好听到了道长和明烛大师的谈话,十分惭愧。”
    正派想端掉无涧峰的魔教余党本是密事,此番八千大军趁着夜色赶路也正是不想高调引人注意,谁知道这路走到一半,却被人把几句重要的谈话听了去,而且这个人无故出现在这里,绝非善类。
    清修勒马上前几步道:“不知这位小兄弟与夫人从何处来,有何贵干?”
    “从何处来?”对方语音顿了一下,发出些茶杯和杯盖儿的轻扣声,想来正慢慢品茗,“在下同夫人从无涧峰来,贵干么……喝茶看戏而已。”
    话音方落,清修明烛还来不及震惊,四面猛然响起轰然震天的爆炸声,马匹惊得乱嘶,地面开始摇晃,烟尘漫过雾气,两侧的山体立时开始坍塌——那是早已埋下的万斤□□,此刻一引爆,立刻崩裂砸下,扑向谷中的八千大军。
    那浩浩八千除魔大军自以为行军隐秘,此刻毫无防范,被震得人仰马翻。
    来不及躲闪的直接被两侧翻滚下来的巨石压成肉浆,眨眼间便折损了小半。
    清修明烛也是堪堪勒住□□的马,回头去只见得来路已经被巨石堵死,自己人死伤难计,再咬牙回过头来,便看到烟尘落下,帷幔轻浮。
    文祈宣着了一身绣满银纹墨袍,端着紫砂茶杯懒散地坐在马车前,箬华在他身边,用白帕子包着手提着茶壶替他斟茶,眉目静好,手底清香四溢。
    马车后三丈远处罗列着装容整齐的黑衣兵,个个都眉眼如鹰,□□上绑着红缨,在风中翻滚飞扬。
    “本君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开师过来,还张口闭口不要打草惊蛇的。”不等对方开口,文祈宣挑开茶叶,闻了闻茶香,淡然道,“你们以为我无涧峰的人,都不长眼睛的么?”
    “恶贼!作恶多端的畜生!你们魔教不过长了一双狗眼,算什么眼睛!”人群里不知是哪路豪杰立刻跳出来叫骂。
    “哦——?”箬华放下茶壶朱唇微勾,淡淡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队伍里一个人忽然扑下身去,死死地抓住脖子,发出呜咽的嘶嘶声。他脖子的右后侧和左前侧各有一个洞,血不断地喷出来,染红了地面上斜插着的一支短弩。
    四周的人这才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立刻环视周遭,才发现两侧坍塌的山体上,布满了黑衣弩手,所有□□闪着银光,对准他们每个人的心脏。
    本以为胜券在握,满怀雄心壮志的几千大军,发现自己眨眼间已经完全陷入控制,是以即便面前只是一驾独独的马车,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文祈宣根本懒得抬眼去看面前的人马,只是喝了口茶,仿佛是坐在王座上面对自己的部下一般,无趣地道:“即便是当年的许宁也,也从来不敢领着人正面进军无涧峰。你们赶着我儿的生辰来道贺,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好好招待你们怎么行。”
    “文祈宣,你不要太嚣张。”清修喝道,“我们此番来,便是要替□□道!”他一句话正气凛然,话毕扬手一挥——
    上!
    瞬息之间,只见队伍前锋几十个精壮的男人从马上跃起,扬起各式兵刃径直掠向软轿。
    两翼的人扩散开来,个个轻功卓绝地向上点跃,也不管山体坍塌后落脚并不踏实,直取各处埋伏的弩手。
    后排的人则各自寻了掩体,扎兵不动,亮出羽箭,指向各方,拉弓上弦。
    这一展开,显得倒颇有些训练有素,那几十个男人呈合围之势,当首的一个长发修眉,手持一柄烙了梅花印的阔剑,几个点身已经跃到软轿前一丈许,对着文祈宣便斩下来。
    “哈,替□□道?天要亡你才是!”文祈宣看着杀来的剑客笑了一声,将箬华往身后护了一把,侧身扬手将茶杯打向另一个即将扑近的人,才回手劈向那柄梅花剑。
    当首的那个男人顿时被打得后退了几步,这合围也由此漏了个缺口出来。
    “箬华,你安心待着,我去去就来。”文祈宣回首,低低声道。
    箬华对他一笑,她明白,这是她夫君的战场,所以她不会出手:“我等你。”
    文祈宣点头,随后掠身而出,就着这个缺口将这几十个男人给全部击退,抬眸,看向清修,眸色微沉,当即朝他一掌拍去,掌间气劲澎湃,竟将清修逼下了马。
    清修狼狈地从马背上摔下来,忌惮地望着文祈宣。
    没想到他们正派八千人马还没有攻入无涧峰,就被文祈宣率人拦在了这里,进退不得。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文祈宣的内力深厚,显然不是和他们一个层次的,这样深厚的内力,也只有还没被废去武功的许宁也可比了。
    文祈宣当然也知道清修不是他的对手,就想现在便杀了他,却忽然想到明天满三岁的儿子,轻声一叹,罢了,此刻他们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皓皓恐怕也要找他们了,还是先回去吧。
    他转身,往马车走去。
    “清、修!”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猛地响起,“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文祈宣原本想亲手杀了清修,却因为心系儿子,所以上了马车。
    此刻他听到许宁也一句低喝,不禁回过头来,正巧看见许宁也只身掠下,打算杀进重围。
    他身上全是半干的血斑……他仍旧在笑。
    文祈宣从来只见过许宁也正气凛然的模样,从没有听他说过半句狂放的话,亦是从来没有见他有过这样血性的笑。
    忽然间有一种惺惺相惜的错觉。
    文祈宣环视周遭的弩手,抬手一挥,嘴角傲然地勾起,朗声道:“许少侠,该死的恶贼,自然你来杀。碍眼的东西么,我来扫!”
    四面弩手得令,纷纷在打斗中腾出一只箭,瞄准清修身前的人肉靶子,满弩而发——
    “求之不得。”许宁也低声笑。
    他闭上眼睛,凝神悉听身后成片响起的风声,片刻后再度睁开,墨曲剑铮鸣之间出鞘。
    而他目光凌冽,如同冰冷的墨曲剑锋。
    万点冽光从身后他射来,却没有一支短弩擦碰到他衣角。
    □□带过的风将他暗红的头发向前扬起,他同□□一齐,向着人群中的清修射去。
    “清修师叔,是……是许宁也。”人堆前方一个年轻弟子喊了一声,却在下一秒就被割断喉咙。
    许宁也站在那人身后,长剑倒握,血顺着剑尖向他后方溅开。
    “我的名字……”许宁也低着头,看不清眼神,只听见他低低咳了一声,复又笑道,“你也配说么。”
    清修已然猜到来者何人,心里犹如一块石头堕入无底深渊。
    江湖散人如此一拨一拨地去杀他,竟然无法达到目的——然而杀不掉他,形势便要倒过来了。
    很明显许宁也已经知道了什么……显然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清修一咬牙,挥袖后退,向身旁一个弟子使了使眼色,那弟子得令,转身离去。
    清修看着他转身向某个方向腾走后,才回头对许宁也喝道:“裴宁也,今日我正道与魔教对战,你竟然站在魔道一边,你反了么?!”
    他此话一出,四面剑拔弩张的气氛更加浓烈。
    “反了么?”许宁也在人群和箭矢中辗转切杀,身上旧伤染上新血,他笑了几声忽然大吼道,“你瞎了么?你看我反没有反?!哈哈哈哈!”
    明烛手中的念珠不拨了,看着宛若浴血的魔头的许宁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一拍身下的马背,跃身飞进了人群中。
    “来的好!”许宁也哈哈大笑,也不在乎朝他刺来锋锐的剑刃,提起墨曲就迎向了明烛。
    顿时,只听见“铛”的一声锐响,却是明烛用念珠接住了许宁也的剑。
    然而,明烛却被墨曲震得连退了三步,脸色瞬间苍白,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喉头一哽,却是硬生生忍住,没有吐出来。
    没了内力的许宁也,仍旧是那般厉害。
    许宁也占了上风,回手一剑便刺向明烛,明烛闪身避过,然而许宁也接下来的一剑他却再也无法避过,手中的念珠哗啦啦地散落一地,胸前血花崩溅。
    墨曲剑光抖了抖,更深入了几分,许宁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明烛双眼瞪大,似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抽出墨曲剑,抖了抖剑身上的血珠,忽然坐在了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墨曲落在主人身边,漆黑的剑身沾染了不知多少的鲜血,显得黑红,许宁也闭上眼睛,不停地喘着气。
    忽然——
    金戈交鸣之声在头顶响起,余韵绵长。
    听了一辈子的声音,在这一刻忽然拉长,回旋,停滞。
    “起来啊!”文祈宣抄起墨曲剑横在许宁也头上,格住了清修势在必得的一刀。
    保持这个弯腰接刀的姿势,并且接下了力拔千钧的一刀,让文祈宣觉得手臂发麻,而且……似乎闪了腰。
    他有些恼火,明明半柱香前还气势汹汹浴血奋战的男人,跌倒之后居然懒得爬起来,居然闭着眼睛等死。
    文祈宣低头看着闭着眼睛不停喘息的许宁也,看着他胸口和左臂滚滚而下的血珠,低沉下语调:“许宁也,你这没用的废物,给我起来。”
    “……”许宁也睁开眼睛,入眼便是文祈宣织银的玄袍。
    他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清修已经翻手使出一招“共倒金荷千万里”,剑走偏锋,身子一折砍向文祈宣。
    文祈宣冷冷地哼了一声,腾身跃起,手腕一转,便将墨曲剑倒握,他身子一侧,运力一震,墨曲剑焕着出绚烂的光芒划出完美的弧线,与清修的长刀相撞,咯嚓一声脆响——
    文祈宣耳边听到声响,满意地勾起嘴角,伸腿一扫,将清修手腕踢开,清修手里那柄刀受这一抖,应声断成两截。
    衣袍翻飞,清修落地退了两步终于站稳,看了看手里的断刀,他才抬眼,看着文祈宣落在许宁也身前一步远,黑袍平整,银纹繁复,剑身墨色。
    而许宁也左手撑着身子坐在文祈宣身后,一腿平放,一腿随意地支起,他正用右手手背缓缓擦着嘴角的血迹,似笑非笑地看着清修。
    “歇够了没有?”文祈宣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瞥着许宁也,轻描淡写地问,“还有力气么,你杀还是我杀?”
    许宁也看着文祈宣的右手,注意到他整只手已经乌黑,并不回答他:“我听说,你儿子明天满三岁了。”
    “……”文祈宣顿了顿,“那又如何?”
    他话音未落,清修已经拔出一把精铁宝剑闪身而来:“想不到昔日的许少侠早已同魔头勾结,难怪当年放虎归山!”
    但那宝剑见面如水,剑锋如辰,锻造精美,转眼便刺过来。
    “废话还真多。”文祈宣抽身而上,转手挽起剑花,墨曲剑几下翻转准备出招硬接。
    然而双剑交碰后,文祈宣忽然感到右手上那条小口钻心地刺痛,进而全身气脉一阻,他本就和清修硬拼,此时忽然乏力,一个分神便向后一踉跄。
    “你说如何?”许宁也回头,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掠到身后不远处的箬华,忽然翻身而起,上前几步撑住文祈宣的背,从他手里取过墨曲剑,“你今天若是剧毒攻心死在这里了,该叫你妻子儿子怎么办?”
    “不要运气了,一不小心死了就不好了。”说话间许宁也无声地一笑,抬剑刺向清修。
    他从文祈宣手里取回墨曲剑到重新出招不过瞬息之间,墨曲剑从文祈宣腋下拔势而起,削向清修下颔。
    清修未料他俩还能还有次变招,冷不防点身退后几步。
    许宁也这一招已经很是费力,浑身的血珠往下滴落,本就狼藉的地面更加一片斑驳。
    即便如此,许宁也仍然不可能任由清修退逃,他咬牙乘胜追击,剑花连挽,攻取清修中盘。
    清修向后连闪,忽然眼中诈光闪过,伸手向袖中探去。
    许宁也心知自己身法远不如往日敏捷,立刻警觉地翻身避开,三枚银刀恰好险险擦着他衣袖飞过。
    许宁也皱起眉头,还未松懈,忽听得身后一阵衣袂翻飞,“铛铛”两声脆响,接着便是噗地一声——飞刀扎进□□。
    “箬华?!”文祈宣忽然惊呼。
    箬华一身黑裙铺散开,发丝微乱,单膝跪落在文祈宣身前。
    她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捂住肩膀,背对着文祈宣,没有发出丝毫响声。
    文祈宣单膝跪下揽住箬华微微颤抖的双肩,皱眉点住她胸前的穴道:“你怎样,要不要紧?”
    箬华身子一软,靠进文祈宣怀里,头枕在他胸口,柔声道:“你若有事,我便要紧。”
    文祈宣皱紧眉毛揽住箬华的腰,预备将她抱起来,却忽然双眸一颤,身体渐渐瘫软下去:“箬华……”
    箬华跪坐在地,直起腰身收回点了文祈宣睡穴的手,将文祈宣扶住,靠在他宽阔的肩头,轻声道:“你总是不听话,不要怪我啊。”
    说罢她将文祈宣交给几个影卫,看着他被带进马车绝尘而去,才理了理裙裾立起身来,拔出扎进左肩的飞刀。
    感受着手指上温热的血液,她垂眸淡淡笑道:“清修道长,我方才抓了一尾肥鱼,你说是剖开清蒸,还是切成块儿炖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