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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山鬼(二十三)
    夏末的天气,云悠人懒。
    文祈宣一身紫黑色长袍,墨色长发随意束着,执了一卷书,斜斜地靠在长廊上看。
    栏杆上放着一罐鱼食,他偶然看得倦了,便停下来,抓些鱼食洒进长廊下的池子里,看着一群群锦鲤争抢,金红的鳞片泛起天光。
    一个影卫忽然出现,单膝跪在他身后,低头拱手:“教主。”
    “怎么样?”文祈宣丢下一把鱼食,并不回头,只是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水里的鱼儿。
    “已经查清楚了,由武当一派起头,各派集中兵力,说是除魔卫道,准备在八月十八兴师开进无涧峰。”影卫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八月十八?”文祈宣嗤笑一声,“这日子可真是选得好,他们是打算给皓皓的生辰送上贺礼么。”
    “他们大概是认为我教上下届时会因为给少主贺生而松懈了防备,才挑着这个时机来。”
    文祈宣拍了拍手,拂去手心的鱼食,回过身来:“一群没脑子的家伙,自诩正道不说,还想一举攻下我无涧峰,倒真是好笑。”
    影卫跪在他身前,并未说话,反有些踌躇的样子。
    “起来吧,卫风。”文祈宣看着他的肩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不必这么主仆分明。”
    “教主。”那个叫卫风的影卫并没有起身,他顿了片刻,仿佛下了决心,“属下还有事要报。”
    许久没有看到卫风露出这样的神情,文祈宣略微好奇:“什么事?”
    卫风低眉,沉声道:“属下回无涧峰的路途中,看到了许宁也。”
    风从长廊中穿过,吹得檐角的铃铛一阵阵脆响。
    文祈宣闻言,一收方才慵懒的神色,合上手里的书,缓缓靠着栏杆站直,玩味地笑道:“哦?被废了一身武功,成了众矢之的,离开了百草谷……他竟然还能活到现在?”
    “是。”卫风颔首,“非但如此,他还带着一个少女。那个少女看上去并不会多少功夫……他带着一个弱女子,杀出了包围圈。”
    “哦?”文祈宣再度微诧,皱眉回过身看着鱼塘里的景象,“那个少女是……”
    卫风抬起头,看着自家教主的背影:“是张生面孔,属下急着回来向教主复命,并没有做具体调查。”
    文祈宣愣了愣,吐了口气,嘴角慢慢地重新噙起慵懒的笑意:“那么说,他竟然带着一个女子从合围里全身而退?”
    “不算全身而退,他受了伤,全身的血。”卫风道,“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减慢挥剑的速度,直到杀掉最后一个人。”
    文祈宣点头示意他继续说,卫风继而道:“冲出包围后许宁也就晕过去了,最后是那个少女将他背走的。教主……”
    文祈宣见他神色不自然,只道:“你有什么话想说就直说吧,先起身来。”
    卫风终于站起身,平视着文祈宣,眉色渐渐淡然下来。
    他同文祈宣从小一同长大,本就是一张床睡觉,一个碗喝酒的交情,只是在公事上,卫风从来不逾矩半分。
    “教主。”卫风皱眉道,“许宁也如今落魄,正道不容他,想必他也已经是极度不耐烦于这些追杀,不然以他的心性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下杀手。卫风认为,教主完全可以收拢他。”
    “收拢他?若真能收拢他倒好了……以他的脾气,宁可天下人负我,不愿我负天下人——就算是被清修他们逼到绝路,他许宁也也绝不可能为我文祈宣做事。”文祈宣眯起眼睛,“许宁也他是个人才,可是他败就败在把正邪分得太清楚,也太仁慈。”
    “是。”卫风听罢他的话,点点头,露出些惋惜的神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惜他这样的人才,终是被排挤到如此。但他处处针对我教,害死老教主,落得如此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池塘里的锦鲤翻滚着相互挤兑,去争那稀少的鱼食,迸起白色的水花。
    被挤到外面的小鲤鱼不甘心地甩了尾巴挤回来,继续争抢着,继续拍起水花。
    文祈宣默默地看着,忽然松开了眉头。
    “下场?不对,这才不是他的下场。”文祈宣笑笑,深吸一口气,拂袖缓缓走出长廊,“或许事情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狗急还要跳墙呢,我也……很想看看他的下场。”
    回到辉宁殿,箬华正坐在门前的阳光下缝着一件衣服,青花的布料,看上去格外清雅。
    绣针在箬华指尖游走,不时反耀一下日光,她的额发在阳光下微微泛出柔和的色泽。
    “怎么又做这些针线活儿?”文祈宣走过去从侧边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说,“这些事情交给婢女们去做就好了,你小心扎到手指。”
    箬华抬头看了他一眼,抬起捏着绣针的手给他看:“我是那样笨手笨脚的女子吗?还扎到手指呢,你以为和你一样?”
    被数落了一顿,文祈宣并不生气,只是微微笑着去握她的手。
    箬华食指一捻,小心地把针尖让开,由着他握住。
    文祈宣俯下身子,下颔靠着她头侧,细细检查着她的手指,温和地道:“是是是,我的错,你当然是最灵巧的女子……嗯?这件衣服是做给皓皓的?”
    “好不好看?”箬华抽回手,拿起那件衣服抖开。
    文祈宣看着那件小小的袍子,点了点头,又看到她翻开衣领的一处,抚摸着,柔声对他说:“那些婢女啊,她们的手工是好,但心思太马虎。做皓皓的衣服,我把针脚都藏在里外两层料子里面了,这样才不会硌着他。”
    文祈宣眼色一柔,笑:“那些婢女自然没你仔细,终究你才是皓皓的娘亲。”
    “你又来了。”箬华打趣他一句,又问,“今天卫风回来了吧?事情打探得怎样?”
    箬华说完往边上让了让,文祈宣便坐到她身边,道:“那些人无非是想要踏平我们这无涧峰,他们打算在皓皓生辰那天攻过来。”
    “来贺寿的么?皓皓还这么小呢。”箬华微微一笑,满不在意。
    说起这些事情,两个人的柔情多多少少都褪去了一些,渐渐露出以往的锋芒。
    文祈宣揉了揉箬华的头发,问:“你说,他们来搅局,要是惹得咱们儿子不高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箬华偎过去,在文祈宣肩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靠着,乖巧地轻轻道,“让他们有来无回便是了。”
    “让他们有来无回?我可没有那个心情。”文祈宣抚摩着自家娘子的头发,眸中浮动起许久未有的云霾,傲然一如昨日,“那群蠢货兴师动众地想来,那就他们高高兴兴地来好了,但是他们永远也……到不了这里。”
    殿前的菊花初开,随着细风缓缓摇曳着,稀稀拉拉地几处明黄。
    ——
    两匹枣红马拉着车徐徐地走着,马儿悠闲地甩着头,不时喷个响鼻。
    马车上的帷幔被清晨的雾气打湿,连日赶路来,沾上的灰尘在微润的布绢上浮凸出斑驳的一块块。
    车里点着安神香,云容正抱着暖炉靠在陆信南身上,阖着眼睛,微皱起眉头,睡得并不安稳。
    八月初的天气,还远远没有那样冷,她却穿得很牢实,青色绒毛边将她的脸颊遮去了一半。
    上次在云阳落脚,偶然发现了许宁也的踪迹,翌日晨二人便退了客栈去寻,结果却是在云阳城北十几里的一处山坳里发现一蓬简陋的小屋,屋子周遭一片狼藉,留有明显的打斗的痕迹——大片的血迹,横七竖八的尸体。
    云容抚摩着扎入墙里的银刀镖,仿佛看见了前一夜的杀戮,眸中顿时翻涌起寒冷的杀意。
    陆信南翻看着一具尸体身上的锐器切口,锁住眉毛低声道:“是他……”
    “自然是他。”云容扶着墙,身子微晃了一下,声音冰凉,“除了他还有谁……没了功力还能解决这么多混账。”
    他二人一路寻许宁也来,已经有三五次看到他和追杀他的人打斗过的痕迹,但前几次始终都没有尸体留下。
    别说是尸体,甚至是伤员都不曾留有一个,可见他对这些来取他性命的刺客是怎样的容忍。
    而这一次竟然是满地的尸体,整个山坳都充斥着血的腥气。
    自此之后,二人一路北行,却再也没有打探到任何关于许宁也的消息。
    天气入秋,日渐清冷,他们往北行走,便更是冷得快些。
    一直到了白河镇,不过半月光景,云容的身子便有些吃不消了,越发的孱弱无力。
    于是陆信南不再同意北上寻找,执意带着云容折回,预备先退回百草谷,让乐凡为她调养些日子再说。
    云容自然是不愿,甚至为此同陆信南争吵起来,可她的身子哪里经得住那样动火,没吵几句便晕厥过去。
    陆信南上前一步揽住她,脸色沉得厉害,二话不说就雇了马车往回赶。
    马车一路上走走停停,等云容醒来,他们已经过了几个城镇了。
    陆信南有意选了些山清水秀的城镇沿途游赏,也好缓解近来云容烦躁的心性。
    云容倒是发现了他的用心,心里便也软了下来,但嘴上还是总要同他斗几句气,一路上没少调笑他,说他贤惠。
    花了将近一个月,马车终于优哉游哉地载着他二人回到了百草谷外,不多时,便有侍女迎上来,准备招呼着他们二人下车进去。
    陆信南撩起窗帘子,看着迎面走来的一队侍女,低声唤住一个:“碧莹。”
    “公子。”碧莹听见他唤,疾步走过来,立在窗前,想着姑娘今日终于回来了,眼中便躲了几分欣喜,“公子有何吩咐?”
    “嘘——”陆信南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复又轻轻道,“你们姑娘刚刚睡着,这几日她都睡不安稳,吩咐下去,不用来接了,省得吵到她。我带她直接回竹林居,你派几个人去请乐凡过来。”
    “乐少侠就在后面。”碧莹一笑,“我们都很担心姑娘的身体,乐少侠听闻公子同姑娘今日回来,早早地收拾了一直等着你们呢,这会儿大概出来了。”
    “也真是该担心的。”碧莹说得亲切,但陆信南并没有笑,只是皱了眉头低头看了云容,又自顾地说,“不知道乐凡想出什么办法没有,她这身体再拖下去恐怕……不乐观。”
    “姑娘近日身体愈发差了么?”
    碧莹本以为此次云容出去散心应该是恢复了些才对,毕竟姑娘从来不是柔弱的人,但她看着陆信南的脸色,一颗心便提起来怎么也放不下去了。
    “等乐凡看看再说吧。”陆信南对她摇了摇头,放下了窗帘子,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向前去了。
    百草谷,竹林居。
    “八月十八?”屋内,孟晋知坐在茶几边,端着茶水若有所思地问,“怎么这么突然地要打这一仗?”
    乐夫人立在一旁,看着手里的熨金帖子,凝眉道:“据说那日是魔教少主的生辰,这天魔教必然忙于贺生,疏于防备。清修已经广发英雄帖,预备要在这一日端了魔教余党。”
    “又是清修?他是个蠢货么?还是他以为文祈宣和他一样蠢?”孟晋知提起清修便是一肚子火,“文祈宣儿子的贺生宴是开玩笑的么?这个时候开师过去,谁端了谁还不一定呐!”
    乐夫人轻叹一声,没说话。
    这个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吵杂声,两人对视一眼,连忙起身去看,便看到陆信南抱着云容从马车上下来,而乐凡站在一旁,把着云容的脉,脸色很难看。
    陆信南沉着脸,把云容抱回房间,徒留乐凡站在原地紧紧地蹙眉。
    “夫君。”乐夫人上前,“阿容的伤势很严重么?”
    乐凡颔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阿容的伤似乎越来越重了,再这么下去,只怕……”
    乐夫人心下一咯噔,不由担忧起来。
    陆信南给她掖好被子,转身出去和等在门口的孟晋知说话。
    云容在他转身的刹那睁开了眼,指尖微动,一股淡淡的绿光瞬间笼罩住了整个房间,将腰间佩戴三年的玉佩扯下来,她忽然一笑,猛地用力,捏碎了玉佩。
    ……
    千里之外的开封。
    渐渐昏暗的夜色下,城中熙熙攘攘,路边小摊贩的吆喝声不断。
    临渊小心地扶着小姑娘的腰身,在人群中穿梭。
    突然,他脚步顿住,扭头看向安阳城的方向,眉头微拢。
    “公子?”身后的人停了下来,浮生不由回首瞧他。
    “抱歉,我现在得去安阳城一趟,暂时不能陪你了。”临渊回过神,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
    浮生倒是没怪他,扯住他的衣袖问:“是……云容姐姐么?”
    临渊笑着点头。
    “那好吧,那公子快点去吧,浮生在客栈等公子。”
    虽然云容那边可能有急事找他,但他还是不放心浮生独自一个人回客栈,只得亲自把人送回客栈,这才赶往安阳城。
    临渊到的时候,云容正坐在床上,她身前站着的是碧莹等人。
    “公子来了。”云容一个眨眼,就看见了临渊,淡笑道。
    临渊看了一眼屋内的这些人,眸子微眯,身上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吓得众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更有甚者,全身都闪烁着绿色的光芒,隐隐浮现出一株大树、一朵花或者是一块石头的样子。
    “云容身体不适,不能给公子行礼,还望公子见谅。”云容撑着床,垂头说道,“公子曾说过,会满足云容的一个心愿,不知是否还作数?”
    临渊收回了身上的威压,转头看着云容:“作数。”
    “那……云容的心愿是,希望公子能给他们一个机会。”
    “你可知,你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云容抬头,轻轻一笑:“知道。”
    “我原以为,你会让我救你……”临渊视线落到这群花草精怪身上,“不料你竟是为他们所求。”
    “云容为了一己之私,揠苗助长,毁了他们未来有可能修炼成人的机会,如今,不过是还给他们而已。”云容苦笑,看着碧莹他们,“况且,身为山鬼,守护他们本就是我的指责,可我不但没有守护好他们,反而还让他们遭了那无妄之灾。”
    “你可要想好,我只给了你这一个机会,一旦决定了,便再无反悔的机会。”临渊见过太多出尔反尔的人和事了,因此多问了一句。
    云容很坚定,她虽身子虚弱,但骨子里还是很执拗的:“我想好了,永不后悔。”
    临渊淡淡地点头:“好,只要他们回到青山,百年后,必然会修炼成人。”
    “多谢公子!”云容在床上深深地鞠了一躬,泪水从她眼里滴落,浸湿了被褥。
    临渊瞥了她一眼:“该放手时,便放手,与人间凡事纠缠不清,只会让你染上更多的因果,于你不利。”
    云容不答。
    临渊也没生气,他只是见云容如今虚弱得快要灰飞烟灭了,看在她修为不易的份上才会多此一言,至于她要如何选择,那便是她的事了。
    脚下一转,他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姑娘……”碧莹跪在床前,眼睛都红了,“为什么……”
    云容摸了摸她的脸,笑道:“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碧莹,答应我,修炼成人后,莫要下山,莫要进入红尘,也莫要如同我一般爱上凡人——情之一字,太苦了,我不想你们也受这种苦。”
    碧莹咬着唇,泪水不断地滑落:“姑娘,我们回去,不要……不要再掺和俗事了……我们一起回青山,既然很苦,那咱们就放下,好不好?”
    “来不及了,我,已经放不下了!”
    “姑娘!”碧莹哽咽出声。
    “走吧。”云容看着泪流满面的众人,轻声道,“不要再下山了,走吧。”
    众人闻言,重重地给她磕了个头。
    他们不能不走,因为这是云容用自己最后的活命的机会为他们换来的,他们身上,带着她的希望和寄托。
    ……
    浮生一手撑着下颚,百般无聊地看着窗外的人群,忽然,鼻尖嗅到一缕熟悉的气息,她猛地回过头,果然看见了站在自己背后的男人,不由露出一个笑容来。
    “公子,你回来啦!”浮生想站起来,却被临渊伸手按住肩,于是顺着他的力道乖乖坐回去,“事情可办好了?”
    临渊在她对面坐下,闻言微微颔首:“已经办好了。”
    “可是我见公子的心情似乎并不怎么好,难道中途出了什么事?”浮生眨了眨眼,歪着头问。
    临渊也不瞒她,细细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有些可惜地道:“山鬼千年都难得一见,如今好不容易孕育出一个来,却是……”
    话没说完,他便摇了摇头。
    浮生知道他的意思,他大约是觉得云容为了凡尘俗事而舍弃千年修为,不大有出息,而且只有活着,才能去爱去恨,死了,才是真正的什么都没了。
    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即便他再怎么可惜,只要云容没有求助他,他还是不能随意插手到这些因果际会之中去。
    况且,就算他愿意帮云容,后者也不一定想要他的帮忙。
    ——
    无涧峰。
    文承皓正缠着他爹,让他爹说关于他和娘的过去,正说到一半,他回过头去,就看见卫风叔叔单膝跪在桌前,便知道爹爹又有事要忙了。
    “爹爹忙事吧,皓皓回去了,今天夫子出了题让皓皓想,皓皓还没想出来呢。”
    文祈宣摸摸儿子的头,冲他微微笑:“去吧。”
    等文承皓那青花小袍子最后一角消失在前门口,卫风才开口道:“教主,武当等派已经整顿好了人手,囤军在白河镇,随时准备攻过来。”
    “多少人?”箬华喝了口茶,淡淡道。
    卫风沉声:“八千左右。”
    “这些蠢东西。”文祈宣拿起方才没有吃完的月饼,嗤笑一声,“果然是嫌命太长。”
    “还有一个消息。”卫风颔首。
    “一会儿再说。”文祈宣挥挥手,“卫风,今日是中秋节,你忘了?”
    卫风闻言一愣,抬头看向文祈宣,却看到他伸出手来,递给他。
    文祈宣看着面前的属下,亦或是老友,轻声道:“难得你今日赶回来,我们算是团了圆。起来吃月饼,你嫂子亲手做的。”
    卫风看了那只手半晌,低了头去,轻轻吸了吸鼻子,才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是。”
    “好啦……”文祈宣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面前一身夜行装的幼时玩伴,看着这个陪他闭关了十年的兄弟。
    有时候他更像是个兄长,而卫风永远是站在他身后阴影里的弟弟,他每一次征战,都放心地把背后交给他。
    影卫是不允许有家庭的,那样会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顾虑,会影响他们拔刀的速度。
    文祈宣无法估计自己到底亏欠了卫风多少,却也只能尽量地……作为一个兄长般关心他吧。
    “这桃花酿是今年的新酒,你少喝一些,月饼倒是不错,多吃点。”
    担心卫风因为自己在所以会拘束的缘故,文祈宣站起来,绕过小桌走到箬华身边,“我和你嫂子有点事要解决一下……”
    “方才我还没有回答你。”文祈宣说罢,低头看着露出疑惑神色的自家娘子,忽然轻轻一笑,俯下身一把将她打横搂起,朝着殿里走去,走了几步方才在她耳边轻声道,“月饼是好吃……但哪有你好吃……”
    三个时辰前,韦陀菩萨祠堂。
    晚来山风微凉,带着蒸腾了一天的草木香,拂在脸上。
    许宁也躺在祠堂外的草垛上,身上的伤好了一部分,四下走动是不费力了。
    若是放到从前,这种程度的伤拖到现在,应该好得差不多了才是,可是时过境迁,风水轮转,如今毕竟不同了。
    许宁也闭着眼睛,细细听着着周围的虫鸣,心里渐渐安静下来。
    这时候,他忽然觉得头上的光晃了一晃,身边的草垛就动了。
    宁曦在他身边躺下,递给他一个果子:“大叔,今天是中秋啊……你看我这个果子圆不圆?”
    “……圆。”许宁也接过那个果子,看了半晌,心下一阵感慨。
    以往中秋,总是他们四五个人凑在一起,喝酒赏月吃月饼,如今这光景……许宁也摇摇头,擦了擦那果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大叔又在想从前啦……”宁曦眯着眼睛,把手放在头下枕着,“因为我听见你摇头了。”
    许宁也听着她的语调,莫名地感觉有些奇怪:“丫头,你今日怎么了,听起来不开心?”
    宁曦睁开眼睛,侧身子来,枕着手看着他,轻声道:“大叔,这里离白河很近。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想来白河。”
    她说着,目光渐渐垂下去,伸手去拨弄一根伸出来的草秆。
    “白河……那里有什么?”许宁也听不出什么端倪来,便继续问。
    宁曦叹了口气,说:“娘亲不许我来白河……因为,我爹爹死在这里。”
    她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娘说,江湖是炼狱,吃人不吐骨头,所以爹爹那次出来,就没有再回去。”
    许宁也眸子一颤,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那时候,是中秋,我才七岁。”宁曦拔出那根草秆,环成一个圆,“爹爹在家里和娘亲一起做了月饼吃,第二日,就接到贴子出去了,说是要去杀一个什么坏人。”
    “结果啊,爹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许宁也听着她平淡的声音,忽然想起自己才废了武功那会儿,他从安阳城中出来,一路朝南,最后遇到了被人欺负的宁曦。
    他本是不欲多管闲事的,只是在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时,也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出手打跑了那几个欺负她的地痞流氓。
    也是那次之后,他身后就多了一个小尾巴。
    渐渐升起的月儿很圆,洒下清辉来,照得林子间空荡荡一片。
    许宁也很久没有说话,宁曦回过头去看他,才发现他睡着了,她不禁轻声叫道:“大叔?”
    旁边的男人没有回答。
    他躺在草垛里枕着双手,胡子拉碴,闭上了眼睛。
    “大叔?”宁曦碰碰男人的手肘,见他还是没反应,便不再出声。
    她侧身看着男人,想到有一次他们路过一片山峰时,他脸上露出来的那种淡淡的很悲伤的表情。
    他说:“有些事情,回不去了,我们也隔了很远很远……”
    她抬头,看着低矮的山峦在天地的尽头绵延成海上的浪,天光柔和,正是夏末。
    她想,这就是他说的……很远……么?一个人一辈子永远都到不了那么远。
    还没想完,却听见他悠悠地开口,地指着自己的胸口笑起来:“其实也不远,你大婶就在我这里。”
    宁曦愣了愣,出完神后甩了一个白眼给他:“老不正经。”
    林子里忽然安静得可怕起来,傍晚时分还有的虫鸣现在都消弭了,除了风声,便什么也听不到。
    虽然说大叔就躺在身边,宁曦还是莫名地觉得很不安,她想扶许宁也回到祠堂里去,便伸手来,想去拉住许宁也的手臂。
    破空之声徒然响起,有两枚银刀从斜后方飞来——空山之中,这么明显的动静宁曦显然听到了,伸到一半的手便立时缩回来,银刀擦着衣袖而过。
    “有完没完?换个新招数会死么?”宁曦低声咒骂了句,一面刷地拔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墨曲剑,警惕地留意着四周,一面去拉许宁也,“大叔,他们来了,你快进去。”
    许宁也身上有伤,这一觉睡得沉,方才的银刀飞过他竟然浑然不觉,这一拉也没有让他完全醒过来,可那一边又是几枚飞刀抓住这时机打过了来。
    也好在宁曦一直受他指点,各方面都颇有些要悟了,抬剑几下打偏了飞刀,这才帮他们躲过一劫。
    听得墨曲剑清铮,许宁也终于清醒过来,连忙站起,却又牵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一皱眉。
    他留意到四下安静如死,便知道来的人绝非少数,便伸手欲拿墨曲剑,轻喝:“丫头快退后,你应付不了,把剑给我。”
    “我好手好脚都应付不了,你走路都费力如何应付得了?!”宁曦执意不肯,“大叔不要再逞强了,我也不能总是看着大叔受伤。”
    她低吼着,张开剑势护着二人各方空门,不求进攻只求完守。
    “左边!”许宁也此时也无暇与她争,只得全神贯注耳听八方。
    随着他一声喝,宁曦剑锋走左,运了力道“铛”地一声震开一把钢刀。
    宁曦只觉得虎口发麻,许宁也便在她肩上一带,引着她往祠堂边退去。
    没走两步,许宁也又喝:“正面!”
    宁曦还没看清有什么东西飞来了,手腕便被许宁也握住,抬起来往她眼前一横——“铛铛”两声脆响,两枚银针被堪堪挡住!
    “大叔……”宁曦毕竟没有亲身战过,见若不是许宁也自己就险些瞎了,语气间有些胆怯。
    “别怕。”许宁也顺手握住她的手,将墨曲剑牢牢握紧在她手心,吐吸微热。
    他伤势未好,如今想带着宁曦杀出这重围已经是希望渺茫。
    但这些人的目的本就不是宁曦,而在他身上。
    许宁也一沉吟,凝了凝神下定决心,缓缓说道:“以往你学的招数多是用于防身,如今我再教你两招……等下一有机会,就自己杀出去,知道么?”
    他不等宁曦答话,深吸了口气,低喝:“丫头记好,这是墨曲心法第一式——”
    许宁也一声清咋,引着宁曦跃起,他全身的伤口悉数崩开,衣衫上顿时浮出鬼魅的黑色火焰。
    从前许宁也就说起,墨曲心法乃是能使墨曲剑之威发挥到极致的剑法,只是剑法心法本身太过难参悟,一个不慎便要走火入魔,所以无论宁曦如何缠着他教,许宁也从来不松口。
    如今许宁也忽然传她这套剑法,宁曦微微有些错愕。
    不过她转念一想,她和大叔陷身重围,大叔的伤势令他难以迎敌,想来他传她剑法也是逼不得已,打算出奇制胜。
    “手上运力。”宁曦还在想,耳边忽听许宁也沉声,说罢便握着她的手,剑尖斜指向一处。
    宁曦按他的话定下心神来,将力数集中到手上,但见剑身一震,忽然焕发出火焰般的微光。
    紧接着许宁也引着宁曦斜走几步,横剑一挑,如同削泥一般削下一段木桩来——许宁也横身一踢,那木桩尖端便向着林中的一处打去,忽然扎进谁身体,那人发出呜咽的嘶吼声。
    一招教完,许宁也已经是精疲力竭,难以支撑住身子,松开了宁曦的手便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喘息。
    身上的血珠滚落下来,犹如泉涌的汗水。
    “……丫头。”许宁也咬牙笑道,“我的剑好,你的功力也不错……这一式,记下了么?”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子的一处,低声又道,“那里……也有一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