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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山鬼(二十二)
    来这里已经两天了,许宁也拿起刚温好的酒,斟满,然后饮尽——
    酒是好酒,却太烈,辣得他喉咙很不舒服。
    于是他就怀念起了百草谷的新酿,他们曾在雪后的竹林中拥炉而坐,披着貂裘,喝着小酒,入鼻入口皆是青竹的冰雪风骨,眼前更有她笑容明艳,清雅如仙。
    他摇了摇头,略略自嘲地笑了笑,抬眼再一次扫过这处栖身之地,似乎想找出什么,但终究徒劳。
    这里是裴家地牢的最深处,是他过去用来关押那些重要的人的地方,如今却被人用来关了他。
    打扫得干净的单间,四壁皆是精铁所铸,人力难破,四周没有窗子,外边的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别人,只有头顶开了一扇天窗用于透气和采光。
    如今裴家上下皆在云容的控制之下,虽然身陷囹圄,但他自然得到了特别的关照。
    门口有侍卫把守,不允许任何外人打扰;床上有崭新的棉被,还有一套桌椅,因为天冷,还替他烧了一盆炭火;酒菜是最好的,每天都给他换着口味;甚至为怕他无聊还有几本书,这般仔细周全,世间除她之外,也不会有别人了。
    许宁也笑了笑,笑容中难掩苦涩,但眸中却有依稀的暖意。
    第三天的时候,牢门再一次打开,为他送饭的侍女照例进来,摆好酒菜,行了一礼,便悄然退了出去。
    他看着桌上的两副杯箸,有些愣神,随即轻叹:“坐吧。”
    黑衣男子抱臂靠在墙边,环视一圈这间不太像牢房的牢房,目光落在明显消沉了的人身上,皱了皱眉,隐有怒色,沉声道:“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不是我打算。”许宁也无所谓地笑笑,转头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一如当年般拍了拍他的肩,朗朗一笑,“坐下说,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
    陆信南看着他神色轻松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斟满一杯,心头火起,一把抓起杯子一饮而尽,狠狠把杯子砸在桌上,怒道:“别那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打起精神来,别告诉我你认命了准备任人宰割。”
    许宁也手一颤,酒立时洒出几分。
    他看着手中酒杯,忽地挑了挑眉,反问一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抬头,目光凛然,更有一丝讥诮与狂傲之意:“抛下这一切直接一走了之?无论什么原因,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我的确杀了人,杀了很多人,便是拿命去偿,也是应该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我们既在江湖,这些道理应该比旁人更明白。若自己都做不到,又拿什么去维护整个武林?况且……”他嘴角勾起,冷笑道,“他们不会允许我这样一个魔头留在世上,更不会允许我们几人占尽风头。将我正法不过是顺水推舟,他们何乐而不为?”
    “我知道,你这事一出,我们设计领头剿灭裴家的风头就会折损很多,而且……”
    许宁也看了看他迟疑的模样,淡淡接口:“而且除去‘裴宁也’是多大的功劳,他们又不是傻子,岂肯错过?能削弱我们的实力甚至比挑拨我们和武林的关系对他们更是百利而无一害,所以——”
    他一顿,直视陆信南双眼,肃然道:“不要和他们闹僵,我不能连累你们。”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全是废话。”陆信南一把夺过酒壶,也懒得倒,直接对嘴灌了一口,灌得急了,不禁咳了两声,一抹嘴,瞪着他,接道,“你也不问问外边的情况。”
    “还用问么?必然是在你们掌握之中。清修那帮老儿们实力大损,敢怒不敢言,只能拿我做文章,可对?”他顿了顿,看似不经意,却不禁放缓了声音,“你来,便是有结果了吧。”
    “是。”陆信南正了脸色,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答道,“虽然有我和明彦作证,但他们还是要你杀了裴久宁以证清白,否则就要废你的武功,永除后患。”
    握在手中的酒杯砰然碎裂。
    陆信南低声一叹,又狠狠灌了一口酒,呛了两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许宁也的头微微低下,愤怒也好,无奈也好,不平也好,坦然也好,所有的情绪通通被掩去,他没有说话,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垂眸思量,只是一瞬,却成永恒。
    沉默良久,陆信南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多谢。”
    他愕然:“什么?”
    “能让步至此,想来你们这两天讨价还价很是辛苦。”许宁也抬头,轻笑,“多谢!”
    陆信南心里一酸,脑海里回忆起当年携手纵横的场景,当年的他是何等快意恩仇何等神采飞扬,可是如今却……不知是成熟还是沉寂,不知是好还是坏,陆信南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似被什么堵住,一句也说不出来。
    “久宁怎么样?”他摇摇头,转移了话题。
    “她?”陆信南一愣,随即答道,“有阿容保着,没人伤得了她。乐凡去看过,已经醒了,不过……”
    略一迟疑,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停了片刻,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他接道:“她受了太多刺激,头上又撞了一下,所以神志有些不清,大概、大概是……嗯,与三岁孩童一般了。”
    许宁也愣住,似乎一时无法接受,脑海里试图想想出她如今的模样,但终究徒劳。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释然,低低一叹:“罢了,能这样忘却一切摆脱一切地活下去,也好……”
    “什么?!”陆信南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微微拔高了声音,问道,“你、你要她活着?为什么?那样的话你就会——”
    “我不想她死,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希望她活着。”
    “你并不欠她什么,这都是她自找的。”陆信南一拍桌子,情急之下猛地站了起来,怒道,“你这一身功夫费了多少心血,难道就要白白这么毁了么?”
    许宁也微闭上眼,似乎累了,摇了摇头,不想再说。
    陆信南攥紧了拳头,胸膛起伏,一把将酒壶砸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你要阿容怎么办,你为她想过么?”
    许宁也睁开眼,看着对方含怒的眸,微微颔首:“她会明白的。”
    ……
    她自然是明白的。
    所以她根本就不认为能陆信南劝动他让他一走了之,虽然这不是什么难事,纵使有人兴师问罪她也不会在乎,但她太了解那个人了,那个人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不会让别人受到伤害——有的人说这是大义,但在她眼里,这却是何其残忍,何其自私。
    她突然想起他们有一次出门游玩,偏生遇到山崩,即使他拥有绝世武功,在自然之力面前也是微不足道,而她更是小心地隐瞒着自己的身份,什么术法都不能用。
    为了护她,他生生逼得自己气血逆行经脉受损,后背还被飞石狠狠砸了一下。
    后来伤虽痊愈,但后背的那块伤处一到雨天便会隐隐作痛,这三年……也不知有没有人帮他擦药酒?
    等回到百草谷之后一定要乐凡好生替他看看,他从来不懂保重自己,数年征战,也不知积了多少伤病,还得仔细调养才好。
    她这般想着,又忆起他那日着了风寒却像个孩子似的上蹿下跳不肯喝药,正琢磨着日后该怎么收拾他,身后已传来碧莹的声音:“姑娘,人到齐了。”
    她神思微恍,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眉目之间难掩疲惫。
    碧莹在旁看着,极是担心。连日来劳心劳力片刻不停,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何况她这样的女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劝她歇会儿,云容已长舒一口气,强打精神,向外走去。
    ……
    直到见了面才知,不管之前做了何种心理准备,到头来,一切都不过是徒劳。
    许宁也被人带到正堂时,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到了那青衣女子的身上。
    而后者,眸光清浅,一如他们初见之时,让他有种这三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错觉罢了。
    可,这种错觉不过是一瞬间,他便回归到现实。
    二人的眼神对上,那目光中,不再有初见时的懵懂和青涩,不再有作战时的坚定和默契,不再有分别时的决绝和凄艳,不再有重逢时的惊喜和自持,他们之间如一片覆雪的荒原,所有的一切都被那片空茫取代,只剩下无奈与悲哀。
    他突然觉得这三年养成的定力几乎崩溃,多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拥她入怀,诉尽相思;她也多想抛开所有与他携手离去,从此不问世事,永不分离。
    但——他们不能。
    他们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什么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逃避与面对的区别——因为他们不能逃避,只能面对。
    “许宁也,你可想好了?”清修看着他,挑眉冷笑,“若能杀了裴久宁,那这些年的事情便既往不咎,任你自去,否则……”
    不用转头,他也能感觉到身旁几人希冀的目光,甚至从对面那人清如水明如月的眸子里,他也能读出那隐藏得极深的希望——和祈求。
    但他的回答依旧不变:“不,我不能杀她。”
    “那么,你选第二个,是么?”清修追问了一句,见他不答,不禁冷哼一声,扬声道,“诸位都听见了,非是我们不肯给他机会,而是这厮死不悔改,怨不得旁人。云姑娘……”他转向主位,一拱手,“请吧。”
    许宁也微愣,看向云容——原来,竟是她亲自动手么?
    略一闪念,但随即释然,随后坦然:也好,换做旁人,也实在不配!
    云容却一动不动,挑眉看向清修,眸光冷清凌厉,忽地反问了一句:“我若反悔,定要保他,你又待如何?”
    “什么,这……”
    “这裴府皆在我的控制之下,我要做什么,你拦得住么?”她的语气越是悠然随意,清修便越是紧张,到最后冷汗直冒,一下子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才发觉做错了事,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周围十几道目光刺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转眼间额上已然见汗:“云、云姑娘……这、这、这……怎么好……”
    许宁也看着她,眼里有笑意,像以往那样对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云容垂眸,面上的冷意敛去了几分。
    她终是不愿让他失望——即便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是对他不好的。
    清修也不敢再随意出言刺激她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战战兢兢地坐了回去。
    大厅一时寂静无比。
    云容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这套金针,神情复杂,终于缓缓站起,看向许宁也。
    “阿容……”
    “宁也……”
    几声呼唤从身后传来,带着焦急、带着不甘、带着关切,不用看也知是他们。
    许宁也心中一暖,有他们这番情义,也算此生不枉了。
    看着那张日夜思念片刻不忘的容颜,许宁也的目光是平和而沉静的,依旧如当年般从容不惊,坦然微笑,然后——朝她点了点头。
    云容的手没有丝毫迟疑,她怕自己稍一迟疑就再也下不了手。
    她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出手如风,青影一闪,双手已从针囊中抽出两根金针,只一眨眼,便已经精确地刺入许宁也双肩穴道。
    他眉头皱起,微微咬牙,忍着疼不肯发出声音。
    而云容根本不敢看他,更不敢停下,只回身袖袍一卷,又是两根金针在手,手一翻,便将它们狠狠刺入他的胸口。
    浑身的经脉似乎都被人卡住,气息根本无法顺畅通行,他脚下微微一颤,不禁闷哼一声,但随即又生生忍住,站稳了身子,看着身前的女子回手又抽出两根金针,猛然翻身跃到他的身后,闭上眼,再一次将手中金针深深刺入他的体内。
    “啊——”拆骨洗髓一般的疼痛直达四肢百骸,他额上隐约见汗,双拳死死握紧,虽然竭力忍住但仍是不由自主地低呼了一声,被身后的力道打得向前踉跄了几步,双膝一软,再也站不住,不禁重重跪倒在地。
    云容似乎并未注意到,一个翻身回去再次抽出一枚金针夹在掌心,直直地就朝许宁也头顶拍下。
    ——然后顿住。
    在距他头顶三分处停住,她的手不住地颤抖,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他,一层薄薄的水雾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无论如何也下不去这最后一针。
    “咳……”他几乎喘不过气,每一次的呼吸都因牵动被金针锁住经脉而生生的疼,但他还是努力地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女子,拼命挤出一个微笑,因为脱力,眼神显得愈发迷离而深邃,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动手……”
    他说:动手。
    他让她——动、手!
    悬在头顶的金针终于决然刺下,几乎同时,他仰天长啸——
    澎湃的气劲四散而出,原本刺入体内的七根金针尽数弹出,强劲的气浪以他为中心瞬间扩散,所有人都能感到呼吸一滞。
    反应快得如陆信南诸人立刻翻身后退,刚一避开桌椅就被那力道震碎,反应慢又内力不足的甚至整个的被掀翻,碎裂的桌椅木屑撒了一身,狼狈之极。
    整个正堂瞬间乱成一片,只有他的长啸穿越一切的嘈杂,直达每个人的心底。
    等到尘埃落定,他们只看见那个亲手废去他武功的女子跌坐在他的面前,伸出双臂将已经完全脱力的他揽入怀中,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落在他的青衣之上,渗入,再无痕迹。
    “容儿……”他低声呢喃,靠在她的肩头,贪婪地享受着阔别三年的温暖。
    他是如此眷恋着她柔软的臂弯,是如此沉醉于她发丝的清香,他面上浮起一丝极浅的微笑,但却带着久违的安然与满足:“我好想你……”
    再睁开眼的时候,视线仍有些模糊,用力地眨了眨,甩了甩头,眼前才逐渐清晰起来。
    入眼是金丝翠绣的帐顶,再一转头,就看见了她。
    她伏在床边睡着,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如画的眉眼,但仍能看出其间含着的深深的倦意。
    他静静凝视着她安睡的容颜,这三年间她明显憔悴了,别人只道是她愈发有大将之风不让须眉,他却明白,这只是她的自我保全罢了,就像绽放的蔷薇,全身布满骄傲的尖刺,只为保护脆弱的花蕊。
    屋里的炭火早已熄了,不知她在这里守了多久。
    心里一暖,却又一疼,他咬了咬牙想先忍着疼坐起来替她披件衣裳,可刚一用力,竟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半点不适,连一点酸痛都没有,气息流转自如,除了丹田空空如也之外一切如常。
    他半撑着身子,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依旧睡得沉沉的女子身上,心下了然。
    一定是乐凡告诉了她百草谷秘传的针法,只散内力,不损经脉,又及时以真气替他平顺了体内气血,再加上乐凡灵药的功劳,否则断然无法恢复得这样快。
    照这样看来,如果调养得好,日后再重头练起也是有可能的。
    一念及此,他的心再次柔软,坐起身子抬手轻抚她的脸庞。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歪着头微微蹭了蹭,看上去很享受,低低地呢喃出那个日夜不忘的名字:“宁也……”
    指尖微顿,许宁也淡淡一笑,带着三分温柔七分宠溺,轻摇着她的肩膀,放轻了声音,低低唤道:“阿容,醒醒,天冷别着凉了,快起来。”
    “嗯……”模糊不清的呓语响起,云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很不满意有人搅了她的美梦:“宁也别闹……”
    许宁也哑然,她怎么知道是自己?
    他忍俊不禁,宠溺之色更重,想起逍遥自在打打闹闹的过去,习惯性地又拿出过去逗她百试不爽的法子来,撩起她一缕青丝,在她鼻尖扫来扫去,惹得她又麻又痒,好看的眉皱了又皱,终于耐不住,一下子直起身子,盈盈双目猛地睁开,霎时清醒过来:“我让你别——”
    一句话生生卡在喉间,满眼满心都被那张明朗微笑的容颜占据,仿佛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候,他于刀剑峥嵘中从容信步,意气风发,在不经意间叩响她的心扉。
    泪水毫无征兆地溢出眼眶,她用力攥紧了拳头,在眼泪滴落的前一刻扑入他的怀中。
    她只觉得满腹的委屈,眼泪完全不受控制。
    三年未曾流过一滴的泪此刻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释放,终于可以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尽情地哭一场。
    许宁也紧紧环着她纤弱的身体,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轻抚她飞瀑般的长发,在她耳边低低地安慰:“别哭,乖,我没事啊,别哭了……”
    云容哪里听得进去,攥起拳头就朝他背后砸去:“什么没事,我管你有没有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许宁也神色一僵,双手将她搂得更紧,低头答道道:“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谁要担心你,才不要担心你……”云容靠在他的身上,贪恋着他胸膛的温度,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自己的心也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不再说话。
    许宁也拥她在怀,自然感受得到她情绪的变化,不觉有些奇怪,低头看着她泪痕犹在的容颜,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闹了?”
    若是过去,她必然是双眼一瞪,开口就说得他找不到东南西北,但现在的她身心俱疲,实在没有精神再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又往他怀里靠了靠,低声道:“累了……”
    许宁也目光微闪,眼底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但双臂却没有丝毫松动:“我也是……”
    云容终于笑了笑,但却有着掩藏不住的苦涩。
    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伸出手,缓缓勾勒起他比当年更增棱角的轮廓,轻声开口,带着一丝隐约的祈求:“我们回去,好不好……”
    许宁也身子一僵,抱着她的双手也不禁微微一颤,别过了头不敢看她,也没有回答。
    “宁也?”奇怪于他的沉默,云容直起身子,脱出他的双臂,看着他闪躲的神色,心下微沉,深深的无力感在心底铺开,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许宁也回过头看着她眼帘微垂的模样,欲言又止,忽地转眼看到这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屋子,扫视一圈,觉得有些眼熟,不禁疑惑,亦顺势转移了话题,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谁的屋子?”
    云容抬眼看他,薄唇抿了抿,眼底有一丝隐约的醋意:“明知故问,你和裴大小姐在这儿住了三年,还问我是什么地方?”
    许宁也一愣,又看了一眼,随即明白这是靖园二楼的卧室。
    再把她的话一回味,只觉得冤枉,摇了摇头,苦笑道:“你在想些什么呢,我几时住这儿了?我这三年一直都是独自住在三楼暖阁里的。”
    云容眸子一亮:“当真?”
    “爱信不信。”许宁也转过脸不看她。
    云容也懒得管他,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会儿,眸光清澈如水,在他身上转了几圈,正要开口,许宁也却突然转过头来,略一迟疑,问道:“久宁可还好?”
    云容笑容一黯,眼帘微微垂下:“你很关心她。”
    “我只是不想她有事,与别的无关。”他如是回答。
    云容抬眼,认认真真地对上他坦然无碍的眼神,沉默半晌,终于点头,肃然道:“你放心,我会安排。虽然这裴大小姐是做不成了,但会让她下半生平平安安,衣食无忧。”
    许宁也放心地点点头,回以一笑:“谢谢。”
    云容脸上表情一僵,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神色,不自然地移开了闪烁不定的目光,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两个人各怀心事,明明近在咫尺,却有一道鸿沟将他们分隔两岸,好似天涯。
    “你……你先歇着吧。”
    沉默良久,终是她忍不住先开了口,转头看着他,眸光清浅,笑意温和,藏住了所有的情绪,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柔声道:“身体最要紧,你已经昏睡了两天,我一会儿让人送些东西来,你好生补补。”
    许宁也点点头,眼底有明如阳光的暖意。
    “那我先走了,外边的事不少。”她款款起身,袖袍微摆,“我去了。”
    许宁也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般突然开口:“阿容。”
    她停步,却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听不出悲喜:“什么?”
    张了张嘴,似乎在思考着到底要怎么说,顿了许久,他才长长一叹,带着无尽的沧桑和漠然:“我们……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我们了。”
    “我知道。”她仰起头,看着窗外舒卷的流云,静静回答。
    ……
    再次回到靖园的时候,屋里空无一人。
    她蓦地一阵空落无着,然后一种极深的恐惧感将她包围。
    她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襟,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他离去的那天晚上,把自己锁在屋中蜷缩在床里,陷入无边无沿的孤独与黑暗。
    再次环视一眼这空荡荡的屋子,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往三楼跑去。
    三楼的暖阁不大,开了两扇小窗,屋子倒也明亮。
    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不过是一张床,几个柜子和一套桌椅。
    云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然而阁中却依旧空无一人。
    只在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匣,匣下压纸,纸上有字。
    她仿佛失了魂魄,定定地看着这一切,目光已褪去了所有的神采,木然地走到桌边,低头,然后整个世界,瞬间倾塌。
    ——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她无力地跌坐在地,眼泪无法抑止地滴落,双手颤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她靠着一旁的凳子以免完全倒下,面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哭是笑,只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和着声声苦笑回荡在这小小的暖阁中。
    是的,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背负了那样多的恶名,背负了那样重的杀孽,再也不会是那个一呼百应人人敬仰的武林传奇。
    而经此一战,她的声名更甚,掌着这般人手,她也再不可能如过去般悠游自在潜养身心。
    他们在经历这么多事之后,终究只能错过。
    ——却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略略缓了缓心头翻覆的情绪,她终于想起还有个匣子。
    却也无力站起,只是伸手到桌上,摸索着拿下那个巴掌大的木匣,双手微颤,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将它打开。
    里面是一块玉,准确的说,是一块残缺不全的玉牌。
    它曾被人狠狠地摔碎,又被人细细地粘起,虽然极力修复,但上面仍是裂纹遍布,有许多地方都无法补全,还有一块边角空空如也,彻底遗失。
    她忽然笑了出来,泪却流了满脸,滴落在玉牌之上。
    将它捧在掌心,轻轻抚过残缺的花纹,看着那块再也找不回来的边角,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居然还留着它,居然还留着它!
    可是……可是纵然留着又有什么意思,它早已无法恢复如初。
    “姑娘,姑娘!”脚步声在楼下响起,碧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刚刚有人来报,许少侠他独自离府,往出城的方向去了。”
    话音随着脚步落定,她愣愣地看着跌坐在地泣不成声的云容,半日没有回过神来。
    “姑娘?”试探着叫了一声,她不敢妄动。
    “我知道……”云容的脸埋在掌间,没有力气多说。
    “现在追还来得及。”
    “不用了,不用了……”她缓缓摇头,抬头看着掌心的玉牌,愣了半晌,猛地使力,只听几声细细的脆响,那玉牌就已被震为齑粉。
    白色的粉末如时光遗留的细沙般从指间流走,没人能够挽留。
    “追回来又如何?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她仰起脸,透过小窗看向那片最广阔的天。
    阳光照进屋里,带着些微的暖意。
    她没有再去试图想像他的未来,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他的故事,已经结束。
    即使再有,那也是与她无关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