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战事愈发激烈了。
裴府的铁卫们一点一点地将对方压得节节后退,其他方向的情况也差不多,突袭的黑衣人虽不能叫全线崩溃,但也是士气低落,力不能支了。
正堂之前,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为节日准备的灯笼上也溅满血迹,原本肃穆的堂中桌椅尽碎,再无半点气象。
双方正苦战不休,突然从高高的府门外扔进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在中间地上。
临近几人无论是铁卫还是黑衣人都不禁住手朝它看去,借着周围跳动的火光可以清楚的看见——那是一个人头。
“苍总管!”惊恐的大叫脱口而出,看到人头的铁卫控制不住心中恐惧,连退了好几步,把对手都吓得一愣,居然反应不过来应该趁机砍上一刀。
这一声大叫几乎瞬间就传遍了全场,无论敌友动作都不禁滞了片刻,裴家铁卫纷纷转头看去,以确认那究竟是谁。
就这样一愣神的片刻,裴府坚固的府门轰然洞开。
众人被这巨响惊得又是一愣,眼睁睁地看着数十个劲装男女鱼贯而入,动作迅速之极,几乎眨眼就包围了整个院落。
接着又进来八个女子,沿阶下雁翅排开,侍立两旁,最后有三道人影缓缓浮现,在阶上停步。
然后,所有人都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左右两边的碧衣女子褐衣男子被生生忽略,所有人眼里都只剩下了那一道安静的青色身影。
她就那么不动不言的站着,身上披着的似乎不是斗篷,而是山林间的萤辉,那样柔和静好,眉睫之下的双眼如覆雪的深潭,表面平滑如镜,内里却深不可测。
她的目光静静地扫过全场,众人只觉一阵压抑不住的寒意,谁也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那个清冷如月占尽天地风华的女子微微偏头,向褐衣男子示意。
金制的令牌被高高举起,明彦上前一步,朗声道:“奉云容姑娘令,裴家降者免死,但有反抗,一律杀无赦!”
一言既出,在场诸人心中都是一惊。
黑衣人众是疑惑,裴府铁卫则是恐惧,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这位怎么竟也参与进来了?
一时沉寂。
惊恐疑惑之中,终于有铁卫认出了手持金令侍立在旁的人,忍不住气血上涌,骂道:“明彦,你这个叛徒!居然勾结——”
“铮——”
悠长的剑吟打断了他的怒骂,旁边的同伴只觉眼角划过一道银色光芒,还未看清那是什么,就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了一脸,定睛看时,那说话的人已经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出剑的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动过,依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包围圈仍然严丝合缝,没有缺口。
碧莹冷冷扫视一圈,只见铁卫们虽然都为此威势所摄,但却没有打算投降的迹象,不觉皱眉,低低叫了一声:“姑娘。”
云容略一思忖,微微点头。
一声尖啸,袖中响箭带着一道青色幽光直冲天际,轰然炸开,青色的焰火照亮了半个天空——那是给早已趁乱潜入裴家庭院深处的青山上的人的总攻令。
杀声再起。
云容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穿过血肉横飞的院子往深处走去,脚步轻盈仿若凌波,明明不闪不避,却没有一滴血沾上她的衣裳。
碧莹跟在她身后,接过明彦交还的金令,低声笑道:“明公子,下次可别和他们废话太多了。”
“啊?”明彦不解。
“呵呵,”碧莹抿嘴偷笑,眨了眨眼,“依姑娘的脾气,这种情况只消四个字便了。”
“还请姑娘赐教。”
碧莹微微一笑,不惊轻尘:“降者不杀。”
屋顶上。
许宁也看着青色的烟光消散,嘴角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有微微的欢喜和欣慰。
“她来了。”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在解答对面那人未曾出口的疑问,许宁也收回目光,眼神雪亮,看向裴庆。
“咳,谁……”裴庆似乎受了内伤,握剑的手都有一些微颤,左臂的衣袍裂了一道口子,不深,但血流了满手,看上去很是狼狈。
男子嘴角笑意更深,目光明亮,仿佛落入漫天星辰的深海,一字一顿,静静回答:“百草谷,云容。”
“百、草、谷!”裴庆终于了然,咬牙切齿,眼里迸射出绝望而疯狂的光。
那个掌握一切的青衣男子缓缓举起了剑,剑芒吞吐,剑锋凛冽,酝酿着最后一击。
裴庆心知已到绝境,但困兽犹斗,何况是他?
只见他不等许宁也动手,剑锋一划,将脚下瓦片激起一串,朝许宁也迎头打去。
许宁也面不改色,翻身跃起避过,正在半空,忽听对面“哗啦啦”一阵乱响,定睛看去,屋顶只余一个大洞,竟是裴庆使出千斤坠的身法踏破屋顶,躲进了房间之中。
许宁也双眉微挑,身子一落到屋顶亦加力踏破,一下子跳进房内。
房内本就昏暗无光,又被落下的瓦片碎木荡起无数烟尘,早迷了视线。
许宁也一面挥手扇着尘土,一面凝神细听,警惕地查探四周,然而屋里寂静如死,那裴庆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了无痕迹。
待到尘埃落定,他的眼睛也逐步适应了黑暗,仔细打量一圈,认出这是别院书房,忽地一笑,暗自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墙边的书架上,眯了眯眼,朝它走去。
……
裴府庭院极深,云容带着碧莹明彦一路向里,所见所闻皆是刀枪交鸣、血肉横飞,看得她不禁皱了皱眉。
越往里走,杀声越淡,直走到第五进的院子里,终于看到了她要找的人。
一身黑色斗篷裹住全身,一个黑色面具遮住面容,他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铁卫的尸体,看样子是专门清出一片空地,等她到来。
“影?”在他面前三丈处停步,云容挑了挑眉,静静发问。
“云大姑娘好威风啊。”那人一声轻笑:“我可都看见了。”
云容脸色一变——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信南!”
“哈哈,三年不见,你倒是没忘!”男子长声大笑,取下面具帽子,露出本来面目,正是陆信南。
云容又惊又喜,连忙上前,仔细打量一番,欢喜之色溢于言表:“你还是一点没变。”
“你倒是变得多,越来越有独当一面的样子了。”陆信南细细看她,眉目依旧,容颜未改,但已不复昔年的柔情似水,更多了三分淡漠,七分冷洌。
云容笑意一顿,并不接话,目光一转看到地上尸体,这才想起此来目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难道你就是那个影?”
“不是我是谁,我不在这儿在哪儿?我们费了多少心血,就为今天,岂能错过?”
云容面色一寒,眼底掠过一丝怒色,哼了一声,别过头,冷然道:“原来你们早就安排好了,这么多年只瞒我一个。你们把我当什么了,自己费尽心血,却留我在百草谷中享福。”
陆信南一愣:“宁也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那他给你的信里是怎么说的?”
“让我带人剿灭裴家分舵,每到一处都有送来详细的情报和方案,没有告诉我理由。”她顿了顿,怒色早已不见,只余一片无奈与悲哀,长长一叹,闭了闭眼,低声道,“不过我也能猜到,他这三年……很难……”
“是啊……”被这番话触动心事,陆信南也是一叹,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一分惋惜,略一犹豫,还是开了口,“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什么?!”
“当年他答应成亲,不止是为了救下进入青山的那几百条性命,还打算想办法劝服、或者说阻止裴家的扩张。”
“但是如你所见,他并没有做到,反而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陆信南神情严肃,没有半分玩笑之意,看着云容沉思的模样,问道,“你可知原因?”
云容摇头。
她曾经无比地抗拒外界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他会成为那样的刽子手。
当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她也苦苦思索为他寻找着理由;当这些理由被一个一个地推翻,她终于绝望,不愿再沾染再听到任何与裴家有关的事情。
所以当那封藏在墨曲剑里的密信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犹豫过甚至怀疑过,但最终找到了理由说服了自己,选择了无条件的信任——而事实证明,他也没有让她失望。
“我不知道他的理由,但我相信他的理由。”她如是回答。
陆信南了然一笑,但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悲哀之色更重,缓缓道:“原因之一,自然是他发现裴老儿铁了心要成就一番霸业,根本劝不动。其二么……”
他顿了顿,略一扬眉,鄙夷之色溢于言表,语气忽地转为凌厉冷峭:“你以为当年宁也在青山遇到裴久宁只是意外么?”
“什么?!”云容身子一震,豁然抬头。
她心思何等灵巧,只一闪念便已想通关节,不禁退了一步,胸口一闷,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陆信南看她模样,心中不忍,暗自摇了摇头,仍旧说了下去:“当年他们成亲不过两三个月,有一天我收到他飞鸽传书,竟是托我想办法查清裴司昂和裴久宁在裴家的地位,我查下去之后发现,裴家明面上对裴司昂恭恭敬敬,可实际上,他在裴府还不如裴久宁,所以……”
“所以,裴司昂才会和我们一起进山,而裴久宁就坐收渔翁之利,同时她对宁也有不甘,也怨恨我,便顺水推舟逼宁也娶她,而为了我们和那些人的性命,宁也一定会答应。”云容声音冰寒刺骨,周身杀意凛冽,“好个裴家,好个裴久宁!”
“阿容。”陆信南拍了拍她的肩,安抚下她的情绪,长舒了一口气,强作轻松,笑道,“裴家多行不义,早已成了武林公敌,今夜这公仇私怨一并了了,倒也痛快。咱们五人,也是有三年未聚了。”
云容转头看他,心知他转移话题,强扯嘴角,笑了一下,便也顺着他的话头,问道:“他们也来了?”
“当然,不过他们也是和你一样,两三个月前才得到的消息,然后分头混进几个分舵卧底,一路过来,这会儿不知在哪儿打着呢。”
“这样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的眼帘微垂,不再说话。
陆信南心知她需要静一静,也不再说什么,转头看向后边侍立的两人,目光落在褐色衣衫的男子身上,细细打量一番,略一思忖便已了然,问道:“你就是明彦?我听他说起过你。”
“啊,是……您是?”明彦二人站得远,没有听到他们刚刚说的话,更没想到这陌生人会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忙答道。
碧莹瞟了他一眼:“这位是陆信南陆少侠。”
明彦一惊,还未答话,突然从远处回廊传来一声女子惊呼,惊骇凄厉至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手执银色长剑,从回廊中走出,看着满地的尸首,一步一顿,神情惊慌,凄凉悲恸,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是谁?”
“裴、久、宁!”云容片刻间已认出她的身份,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毫不掩饰的杀意自身上散发,眸子亮如妖鬼,满是恨意,看着她失魂落魄手足无措的模样,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厉声道:“怎么,看不出我们这是要灭了你裴家么?”
“你!”裴久宁素来性烈高傲,岂容别人冷嘲热讽口出狂言?当下剑锋遥指,眉峰一肃,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有胆子报上名来,本小姐剑下从不杀无名之辈。”
云容嘴角勾起,笑意残酷:“想知道?有本事,就跟我来。”
说罢径自拔身而起,跃上屋顶,只见青色影一闪,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别想跑。”裴久宁也无暇再管余下三人,连忙纵身追去,消失在屋顶之上。
陆信南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忽地长长一叹:“阿容的手段,是愈发厉害了。”
“此话怎讲?”碧莹皱眉。
“呵!”陆信南一声冷笑,淡淡反问:“倘若你是裴久宁,看到前边的情景,可受得了?”
碧莹久久无言。
“说起来,我和阿容相识数年,竟也不知她身边何时有了如你们这般厉害的人。”陆信南看了一眼院中的身着青衣劲装的男女,又扭头看了一眼碧莹。
“小女子碧莹,曾受过姑娘之恩,此次也不过是来报恩的。”碧莹垂眸,并不接话,只是淡淡的把他们的来历说清楚。
陆信南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哼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
云容站在正堂屋顶之上,看着对面的裴久宁,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裴久宁全身颤抖不住,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剑,她拼尽全力冲开被制住的穴道,正想找人问个明白,就被这女子引到了这里。
举目四望,满眼皆是自家铁卫的尸首,残余人马虽在苦苦支撑,但已是无力回天。
她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是她兄长也不及她半分,这些年纵横江湖亦是无往不利,早已是听惯了奉承赞誉,做梦也不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胸膛起伏,她脸色惨白大口喘息着,眼中隐隐有泪,豁然转头死死盯着云容,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谁……我与你无怨无仇……”
“哈,好个无怨无仇!”云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一把掀开了头上的兜帽,露出了那双眸光烈烈,似有火焰在跳动的眼和皎洁的容颜,“既然无怨无仇,你当初为何设计害我?既然无怨无仇,你又为何机关算尽地要宁也入你裴家?”
“你,你是——”裴久宁看着那张熟悉的容貌,似乎被人迎头痛击,不禁退了一步,满脸惊诧,“云容?居然是你!”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
紧接着,她就看见青色的斗篷被人远远扔开,青幽色的光芒瞬间绽放,万千剑影化作道道锋刃朝自己射来。
裴久宁也没有束手就擒,手中银色长剑光芒大放,将迎面而来的锋刃尽数击落,然后欺身而上。
云容哪里会将她放在眼里,手腕一动正待出剑,耳畔却突然传来那个男子的轻声叹息:“别杀她。”
心念一闪,只是停了片刻,裴久宁便已扑到面前。
眸光一寒,眼底杀机已现。
云容抬手将长剑扔回背后剑鞘,脚步微移,左手一扣,稳稳扣住她手腕,稍一加力,便疼得她松开了手里的剑,然后一把放开,掌间绿色光芒一闪,一掌便拍在了她的胸口。
裴久宁一声惊呼,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飞起,重重撞在一旁回廊的廊柱上,落地时后脑恰恰磕在一旁的花坛之上,立刻便昏死了过去。
许宁也从暗黑中走出来,看着这一幕眉头微皱,正欲抬步去看,云容已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袖,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有分寸,死不了。”
许宁也刚讪讪收回脚步,就听到旁边传来几声暧昧不明的低笑,正欲回头教训那些幸灾乐祸的家伙,忽地似有所觉,朝回廊那边看去。
回廊之外,远远传来嘈杂人声和火把的光亮,似乎正有大队人马朝这边赶来。
在场几人对望一眼,心中有数倒也不在意。
只有云容是独自带人行动,不知另一拨人的底细,便问身旁乐凡:“这些人是和你们一起的?”
“嗯。”乐凡点头,轻笑道:“我们本是分头潜入分舵卧底,后来和他们一路同行,在城外会合了几支人马,一起来的。”
“那些人都是信南这三年以影的身份暗中联络的各门各派,这次都派了精锐前来,领头的是武当的清修掌门,那个老头儿……诶你看,那不是来了?”
说话间,乌压压大批人马打着灯笼火把便朝这边院子走来,他们都经历一番血战,一身是血,杀气腾腾。
望见这边有人,只当是裴家残部,纷纷加快脚步欲除之而后快,一穿过回廊,当先几人瞥见旁边花坛下有人,连忙戒备,随后就发现那人一动不动。
几人打了个眼色,便有一个执着火把凑近看了看,又伸手探了探鼻息,道:“还活着,是个女的。”
“女的?”后边人马微微骚动,有人探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她,叫道:“她就是裴久宁!”
“裴久宁?”
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裴家大小姐之名天下谁人不知,如今见她竟这般昏倒在自家宅中,正不知是何人所为,已有些与裴家结仇之人耐不住性子,呐喊几声,越众而出,几把刀剑径直朝那红衣女子而去。
事发突然,虽有人想拦却为时已晚。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见一道青色身影一闪,一道黑色光芒划过,就听见“咔”“咔”几声脆响,定睛一看,竟是攻向裴久宁的几把刀剑都被人从中折断,掉落在地,而那人手中长剑光华流转,一身青衣如松,挡在众人之前。
“裴、裴宁也?”这一剑威势立时震住了那一群人,亦有人认出了他,声音中难掩恐惧。
包围圈几乎立刻扩大了一半,人人都知道裴家最令人恐惧的人就在眼前,谁也不敢当先发难。
不过到底人多势众胆子大,初时的惊骇过后,很快便有人反应了过来,虽然仍然藏身于人群,但声音已经传了出来,骂道:“恶贼,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将你们一并除去,以正武林!”
“好大的口气啊。”清冷女声悠然响起,状似慵懒,但任谁也能感受到其中杀机。
云容目光冷冷,扫过那边一群人,最终落在为首之人身上,如雪落一般轻盈而漫不经心:“清修道长?”
被点到的人身子一抖,忙陪上笑脸,上前一步,直了直腰,又躬身打了个稽首,道:“贫道正是,敢问可是云容姑娘……”他目光扫过身侧几人,“以及百草谷诸位?”
“有礼了。”云容的回应绝对称不上有礼,半分好脸色也未给他。
“清修道长。”头顶一声长笑,陆信南终于跃下屋顶,黑衫磊落,立在众人之前,笑道,“可认得在下?”
“这位是……”他仔细打量陆信南一眼,心下忖度这位应当也是云容他们一边的,又看见他身上斗篷,竟是眼熟至极,不禁微微变色,试探着问道:“公子?”
“过去行事机密不得以真面目示人,还请道长及诸位见谅!”陆信南朝对面诸人遥遥拱手,礼数周全,笑容谦和,“在下陆信南。”
“原来是陆少侠!难怪如此英雄,能率领大家诛灭裴家,为武林除害!”
人群中不知是谁领头奉承了一句,紧接着就是赞美之词不断,此起彼伏,听得云容眉头大皱,若非顾着陆信南面子,只怕早已一声冷哼哼出来,绝不会多等半刻。
陆信南听了几句亦是不耐,又不好驳了众人脸面,只好按下性子,听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方才一拱手,朗声道:“诸位谬赞,实不敢当,若论英雄,非许宁也许少侠莫属!”
立时寂静。
所有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没有意识到那个曾经的少年现在何处。
静了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他这三年一直用着另一个身份,把目光转到那人身上,打量了半晌,交头接耳私语不断,似乎有无数的疑问和仇恨,却没人当先发难。
许宁也一直站在裴久宁之前,青衣如松,手中长剑光华流转,漠然注视着众人,一言不发,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敢问公子,这是何意?”终是清修耐不住众人的推搡,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陆信南早知会有此一问,淡淡一笑,扬声道:“诸位,宁也这三年忍辱负重,卧底于此,为的便是今日。否则,我们这一路攻城拔寨顺利之极,那些情报策划又是从何而来?”
“如今裴家已破,手刃裴庆的正是宁也。今夜大功告成,他才是真正的统帅,在下不过是个跑腿传信的,又岂敢居功?”
众人听得话虽在理,但他们这三年认定了他早已成为裴家的帮凶,如今乍然听见他竟是卧底,心中不免仍有疑虑,不敢开口回应。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一个男子推开众人大步而出,狠狠啐了一口,骂道:“我呸!什么忍辱负重,老子不懂。老子只知道老子的两个亲兄弟死在这恶贼手里!你们看……”
他一把扯开衣襟,胸膛上赫然横着一道近两尺长的疤痕,自右肩斜斜划下,看上去极是可怖。他满是恨意,目光悲愤至极,一一扫过云容诸人,最终落在许宁也身上,咬牙恨声道:“这一剑你还记得吗?老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活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把你碎尸万段。”
“不错!”那人话音刚落,立刻又有人站了出来,应道:“这恶贼这些年杀人无数,手上不知害了多少同道,你们看我的手……”
他将右手高高举起,所有人都能清楚看见他四指犹在,唯有小指齐根断掉,不知所踪——
“这也是拜这恶贼所赐!”
“笑话!诶我说你有没有长脑子啊!”
孟晋知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装模作样细细看了半天,摇头晃脑,毫不客气地开口:“以宁也的剑术,别说一根手指了,就算要你整个手掌又有什么难的?他只取你一指,这不摆明了要留你性命么?否则你还能在这儿嚷嚷,嘁。”
他一把将那人推得倒退几步,神情不屑至极。
“这、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什么强词夺理,什么强词夺理?你孟爷爷我从来是最讲道理的。”孟晋知伸手指看依旧默默不语的许宁也,瞪着那一众人,问道,“当年他诛杀魔教教主,平定江湖的时候,你们在干嘛?这三年他费尽心机,查探裴家底细的时候,你们又在干嘛?若非他送出那些安排了万全的方案,你们能这么顺顺利利地打破裴家么,能么?”
“哼,孟少侠说得有理,不过么……”人群中又有人高声开口,声音一顿,又猛然抬高,“谁知他不是见风使舵,临阵叛变。”
“你——”孟晋知气急,还未看清那人躲在哪里,径直冲上去就想动手,不妨刚刚抬脚就被人扯住手臂,回头就看见陆信南阴沉着脸,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问道:“这么说,诸位是不相信在下,不相信我等了?”
“公子言重了,我们岂敢……”
“有什么不敢的?”云容信步而出,背后长剑流光闪烁,似是要择人而噬。
她眼神凌厉,看着急忙赔笑的清修,挑了挑眉:“以我等和百草谷数年的声誉,竟还证明不了他的清白?”
“啊,不不不,当然不会……”清修心惊,刚刚一番苦战,他们这一行人伤亡惨重,而云容带来的人后来居上,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控制了整个战局。
虽然有坐收渔利之嫌,但她手下人的实力也实在让人不敢小觑,如今云容话已挑明,有这样的实力做后盾,凭他的力量又岂敢再多说半句?
清修被顶了回来,其余人自也无话可说。
许宁也在一旁看着,几番欲言又止,实在不愿他们为自己而得罪于武林。
如今见事情愈发难办,他正要开口,那个胸口被划了一剑的男子已忍不住,狠狠一跺脚,怒道:“都哑巴了么?怕什么,就算他是卧底,可他也确实杀了那么多人,难道那些人的血就白流了么?”
一语惊醒众人。
云容陆信南几人对望一眼,心下微沉,各有忧色,而另一边则一下子炸开了锅纷纷附和,无论如何,都要讨一个说法,偿还血债,不能让那些无辜性命含冤九泉。
“那都是裴家干的好事,宁也不过是形势所逼,不得不做。”乐凡扬声分辩,一指地上尸首,怒道,“如今裴庆已死在宁也手上,功过相抵,你们还要怎样?”
“谷主此言差矣!”清修一抚白须,冷笑一声,“若论功过相抵,只怕还差一条。”
他手一挥,赫然指向许宁也身后昏迷不醒的红衣女子,厉声道:“这裴久宁尚未伏法,如何算他功过相抵?”
“不错,道长说得有理!”
“就是,这妖女横行霸道目中无人,正要杀了方解我心头之恨!”
“我门中就有几个弟子死在她手上,定要杀了,血债血偿!”
云容听在耳中,心中焦躁,更有隐隐的不安,眉头紧皱,正要开口,忽地似有所感,一转头,正对上青衣男子的双眸。
他微微摇头,眉目之间满是倦意,眼神却宁静而安然,就像他过去在百草谷的竹林中练完剑吹箫之时一般,然而云容却能读懂他的意思,那是完全不属于竹林的意思——不要。
——不要为他开罪武林,不要为他再起风雨,不要为他的任何决定而伤心。
她咬牙,然后点头——好。
他微笑,同样点头——谢谢。
“……只要你杀了裴久宁,自废武功,于我武当思过崖禁足,那便饶你性命,否则……”
“不。”许宁也摇头,转头正视着清修,眼底一派清明坦荡,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会伤她,也不许你们伤她。”
“你若不答应,众多豪杰一拥而上,定要你死无全尸。”
“欺人太甚!”孟晋知一声怒吼,挥手之间,千金重的铁棍已高高举起!。
“晋知——”不等他动手,许宁也已抢先出声,眉峰一扬,历斥道:“退下!”
孟晋知手一顿,转头看见许宁也隐有怒色,眉目间依稀仍是昔日定鼎天下的威势,心气已然消了大半,不敢再动,但又实在不甘,犹豫了半天,终是不敢拂了他意,狠狠一跺脚,“呼”的一声将铁棍放下。
那边众人本已做好了防备,见他收剑,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未有什么动作,就见那青衣女子面冷如霜,广袖一扬,“啾”的一声,从中射出一枚响箭,在众人头顶炸开。
青色的烟花尚未完全消散,两边屋顶上已陆续出现了几道人影,不过一会儿,在众人或惊或惧或怒或喜的目光之中,不下百道人马已将这处院子前前后后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剑锋雪亮,杀意凛然。
“姑娘,”碧衣女子越众而出,旁若无人地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朗声道,“裴家残部已将剿灭,裴府整个府邸已在掌握之中,听凭姑娘处置。”
云容点头示意她起身,目光扫过对面的人,状似随意,一句话都懒得说。
身侧几人挤眉弄眼,相视而笑;对面则是鸦雀无声,动也不敢动。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那个青衣男子忽得上前一步,举剑平胸,剑眉星眼,凛然生威。
众人一惊,以为他还要动手,不觉退了几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谁料他只是看着手中墨曲,如墨的眸中现出几分眷恋之意,抬起左手,屈指一弹——
剑鸣清越,他的青衣随风飘起,一如当年笑傲江湖时的风姿卓绝。
剑鸣渐止,他声音清朗,传到每个人耳中:“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事情都已做了,没人能够否认。”
云容猛然紧握了拳头,指甲嵌入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是敢作敢当的人,不会否认自己的过去;他更是骄傲的人,不会也不能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
——即使那人是她。
“……所以,我认。”
他语气平淡,疏朗一笑,然后松手——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墨曲剑怆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