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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山鬼(二十)
    除夕,不眠夜。
    安阳城灯火璀璨,大街小巷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扶老携幼出来逛街,辛辛苦苦了一年,终于可以好好放松放松,乐一乐。
    临近子时,更可以看见一簇簇烟花在漆黑的天幕上炸开,引得人群一阵惊叹。
    相比之下,裴府则要冷清得多。
    虽然仍是红灯高挂彩衣缤纷,虽然仍在庭中开宴叫了歌舞助兴,但上至裴庆下至普通侍卫家丁,表面的喜悦之下都暗藏着异样的不安,那样沉重的心绪自上而下蔓延至整个裴府,食无味,酒不醉,甚至天边的焰火都失了颜色,毫无意义。
    看着难得心不在焉的父亲和一向心不在焉的丈夫,裴久宁终于忍不住,从自己席上站起,笑颜如花,朗声道:“爹爹,这歌舞有何意思,不如让宁儿舞剑助兴,可好?”
    裴庆看着意气风发的女儿,余光瞟到那自斟自饮头都懒得抬一下的女婿,眼底掠过一丝怒意,但只是瞬间,他很快就恢复了笑容:“宁儿的武艺也当有进步了。”
    他挥手让舞姬退下,笑道:“来,让爹看看吧。”
    裴久宁笑应了一声,唤道:“慧儿,取我剑来。”
    粉衣的侍女捧剑而上,将银色长剑递到她面前:“小姐请!”
    裴久宁拔剑出鞘,剑光如雪,泼洒而出,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一股强烈的剑气,似万马奔腾,滚滚而来。
    裴宁也终于抬头看向她。
    衣红如火,眉宇间自有一股傲人锋芒,手下剑势大开大合凌厉张扬,纵横翻转,让人叹为观止。
    但他眼里看到的是这个人,心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青衣蹁跹,踏月而舞,举手投足之间流萤环绕,引得无数彩蝶为之伴舞。
    夜色更深,街上喧闹的人群大多散去,城门值守的军士大多也喝得烂醉,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整个城楼漆黑一片,连灯都没有一盏。
    裴府在安阳城北面,对北门也最是上心,所以虽然大多数人都醉得一塌糊涂,但裴府派守的小队仍坚守岗位,点着灯笼火把守在城楼上。
    “嗯,好酒……”迷迷糊糊的醉话从黑暗里传来,城上几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手里还拿着一壶酒,醉得神志不清,嘴里只顾嘟嚷着“喝酒”“干了”之类的词儿。
    那几人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这人他们认识,大概一个月前来的,没什么亲戚朋友,孤身一人整日和他们混在一处,为人和气,也肯卖力气干活,吃点亏也不在乎。
    唯独就是好酒好赌,却也不曾误事,说了几次没用,也就由他去了。
    今夜除夕,所有人都喝得烂醉,何况是他?
    醉得迷迷糊糊地居然跑上了城楼,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阿晋,你醉了,快些回去,今晚我们值夜。”
    “醉?不不,我才没醉呢……”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句,那大汉已摇摇晃晃地到了几人面前,又自己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朝着一个人就倒了下去。
    那人忙伸手去扶,可才伸到一半动作就是一僵,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人,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的闷响。
    其余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寒光贴着脖子就擦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他们听见一声得意的轻笑:“醉?你孟爷爷从来都是千杯不醉的。”
    看着脚下的几具尸体,孟晋知随手扔掉匕首,拎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看着那些火把灯笼愣了半天,突然挠了挠后脑,低声道:“糟了,信南是让我留几个灯笼来着?”
    东门城楼一片漆黑,城下却是扎着十几座营帐,排列整齐,灯火通明。
    主帐之内,一个褐色劲装的男子正负着手来回走动着,神情颇为焦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门帘终于被人掀开,一个人探进半个身子,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与激动:“来了!”
    那人大喜,连忙大步出帐,一撩开帘子,便看见两道身影立在外面,一个披着连帽的天青色斗篷,另一个身着白色的披风,在夜色下如冰雕玉琢般让人不敢靠近。
    褐衣男子情不自禁地放缓了脚步,走到她们面前,微躬了躬身,低声道:“贵人久等,请进。”
    那两人均未答话,只是默默进了帐,转身对着随后进来的人,青衣女子伸手取下帽子,抬了抬头,仔细打量着那人。
    “属下明彦,见过云姑娘。”那人敛衣半跪行礼,恭声道,“奉少爷之命,迎姑娘入城。”
    “起来吧。”云容淡淡开口,眸光清冷,在他身上绕了一圈,问道,“都安排好了?”
    “是,想来此时北门已开,人马已经入城,只等姑娘前去会合,便可一举攻入。”明彦年轻的脸上突然现出一丝恨意,显然对即将开始的行动有些迫不及待。
    他并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即便掩藏了也未必逃得过云容的眼睛。
    云容看着他,眉头微挑,问道:“你好像很恨裴家?怎么,裴家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么,竟逼得你要反?”
    明彦身子一震,抬头就看见她明澈的目光,心下微凛,不敢和她对视,沉默了半晌,方道:“我不是要反,我们这一帮兄弟,都不是要反……”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含有极重的心事,那个名为“仇恨”的种子,在其中生根、发芽、滋长、蔓延:“我们,都是被裴家逼得无家可归的人,是少爷收留了我们,把我们编在一起,就是为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人。我们没有反,因为从来就没有忠心过,又何谈反。”
    云容心中一动,眸光微亮,面上却半分不动,静静听他说完,方才冷冷开口:“江湖传言,你们少爷所到之处,除去妇孺,但凡男子,都是一个不留的。你说你们为他所救?”
    “哼,江湖传言人云亦云,从来都是夸大其辞,岂能当真?”
    明彦冷笑一声,满脸鄙夷:“他们只知道少爷征伐四方杀人无数,哪里知道少爷还会取财救民,除暴安良?我们这些人,大多是裴家的俘虏,本是必死,是少爷悄悄救下了我们,不愿报仇的就遣散回乡,愿意留下的就收编待用,这些事外边怎会知晓?”
    他越说越激动,看着云容,眼底忽地掠过一丝不平之色:“久闻云姑娘与少爷素为知己至交,关系匪浅,怎么也相信外边……”
    “放肆!”清冷怒喝从旁传来,碧莹扬眉厉斥,“大胆,这些话岂是你能胡说的!”
    明彦一滞,自知失言,忙闭了嘴,低下了头。
    云容摆摆手,示意碧莹不用多说。
    轻轻呼出一口气,竟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她微闭了闭眼,掩去心中情绪,看向明彦的目光不禁也柔和了几分,轻声道:“你对他倒是忠心。”
    语意难测,明彦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
    云容也并未要他回应,伸手解下斗篷,让碧莹接过,露出背后贴身背着的一剑一匣。
    她将木匣解下,捧在手中,眼底光芒明灭,看了它许久,低低叹了一声,递给碧莹捧着,双手结印,绿色光芒一闪而逝,封住了整个木匣。
    “想办法把这个交给他,不得有误。”
    明彦连忙答应,恭恭敬敬地接过木匣,刚一触到,匣上便亮起一层绿色光幕,灼热感由手掌传至四肢百骸,惊得他险些拿不住。
    “不用担心,不会伤到你的。”云容淡淡开言,一面示意碧莹为自己披上斗篷,一面问道,“计划是怎样的?”
    一说起正事,明彦立刻正了脸色,肃然道:“少爷吩咐属下骗开城门,迎接姑娘入府,同北门人马一同杀入。”
    云容眼帘微垂,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不必如此。”
    不等明彦开口,她又道:“大批人马聚在一处,只怕会误伤无辜百姓,而且人多手杂,也不好收拾,围而奸之不如分而破之,你听我的。”
    她目光明亮,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吩咐道:“立刻去安排,东门遇袭,让人回府通报派人支援,然后我们来——”她眸光一烈,语气一凛,“瓮中捉鳖!”
    “是。”明彦连忙答应,心里暗暗佩服这女子绝不输给少爷的机谋,但很快想起了另一件事,问道,“可是北门人马还在等……”
    “哼!”云容一声嗤笑,锋芒毕露,“这点变故都应付不来,你当他们是傻子么?”
    ……
    “你今天心情好像很不错。”一步入靖园,外界的喧嚣与热闹便烟消云散,只余一派清冷幽静。
    裴久宁紧了紧身上的大红外袍,歪头看着身侧男子,笑容柔和,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柔和中更有一丝平日没有的娇媚。
    “嗯。”裴宁也应了一声,没有看她,只是望着漆黑的天幕,若有所思,若有所指,“过了今夜,便是新的一天了。”
    “呵呵,什么今夜。”裴久宁轻笑摇头,眉眼弯弯,更正道,“现下早过了子时,已是新的一天了。”
    “是么。”裴宁也忽地笑了一下,正欲开口,一簇火红的烟花直至升上天空,在最高处轰然炸开,分外明亮。
    “糟了,东门遇袭。”裴久宁脸色一变,将裹在身上的外袍一扔,转身就往外走,刚踏出一步手臂被人拉住:“别忙。”
    裴宁也一面拉住她,一面望向东门方向,眉头皱起,眼底有疑惑之色,更有一丝隐隐的担忧——东门,是那个人在的地方……
    “你拦我做什么?”裴久宁挣了两下没能挣开,不禁气急,“没看见信号么,东门遇袭,我们得快去支援。”
    支援?
    是了,是该去支援的。
    裴宁也眼中有微微的了然之色,朝远处墙角看了一眼,放开手,看向身旁满脸焦急女子,竟然淡淡一笑,反问道:“府中人手众多,何必你我亲去?”
    裴久宁一愣。
    与他相处三年,几乎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没有心机,没有虚假,没有杀意,只是安静的从容的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
    似有暖流从心底流过,足以对抗冬夜的寒冷,裴久宁的心瞬间安定,回以一笑,但仍无法像他那样从容不惊:“今晚不同寻常,东门遇袭,恐怕只是开始,我们还是到前边去好了,有什么事也可照应,你看呢?”
    裴宁也摇了摇头:“不必。”说罢转向远处墙角树丛,扬声道,“出来吧。”
    裴久宁一愣,不解其意,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树丛一阵抖动,从中跃出一个身穿裴家家将服饰的人,在二人面前单膝跪下:“属下参见少爷,小姐。”
    “你鬼鬼祟祟地躲着做什么?”裴久宁皱眉,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怀疑。
    “……”那人不敢答言,抬头看了看裴宁也。
    “说就是了,无妨。”裴宁也毫不意外,微微一笑,“明彦那边如何?”
    “计划有变,引诱援兵,瓮中捉鳖。”那人答得简练,将背后一个从黑布包裹的匣子解下,捧到他面前,“这是给少爷的。”
    裴久宁听得一头雾水,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安,一见那包得严实的木匣,不待裴宁也去接,上前伸手就抢,谁知刚一碰到,就看见绿光一闪,一股泛着灼热感的力量由手及身逼得她退了一步,还未站稳,眼前白影一闪,同时自己身上穴位一麻,立刻动弹不得。
    “你、你在做什么?!”她又惊又怒。
    裴宁也没有理她,只是默默接过那个木匣,看着上面那层若隐若现的绿色光芒,再一次微微笑了起来,三分释然,三分柔和,四分期待。
    “送小姐回房,好生保护,任何人不许打扰。”冷定的命令自口中而出,他漠然转身,只留给裴久宁一个离去的背影,走向属于他的未来。
    东门。
    当最后一个到死也不知同袍兄弟为何突然反目成仇拔剑相向的援兵倒下,明彦终于得了空闲,朝远处旷野看去。
    云容裹着青色斗篷站在远离厮杀的雪里,白雪中,她神色淡淡,迎风而立,看上去是那般的不食人间烟火。
    但就是这样的女子,在援兵到来时猝起发难,出掌连伤数人,而后抽身而出,远远避开,漠然注视着战局,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一个一个地消失,连脸色也没有变上半分——在她的眼里,只余一片空茫。
    招呼属下打扫残局,明彦用袖子抹去了剑上的血迹,定了定神,朝那女子走去。
    “云姑娘,”在离她一丈处停步,不敢再近,明彦躬了躬身,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这边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什么时候进城?”
    渐渐聚起神采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停了一会儿,又移开,转向了高大的安阳城。
    许久得不到回答的明彦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次,但一想起她清冷透澈的双眼心里就是一颤,正思前想后盘来算去还未得出个结果,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不急。”
    明彦一愣,略一迟疑,道:“可是北门人马怕不是裴府的对手,没有我们这边的支援,怕是会功亏一篑啊。而且少爷……”
    “我心里有数。”淡淡打断,云容一眼扫过来,惊得他忙闭了嘴,所幸那漠然的目光很快移开,转向他身后的营帐,问道,“以北门的人马,可否对裴府实现合围?”
    “这个……”想了想,明彦摇头,答道,“怕是不行,裴府实在不小,一定会有缺口的。”
    “那好,派你的人先进城,找到那些缺口,埋伏起来,府里的人一个也不许逃了,记住,要悄悄的,不许让人发现。至于你……”她略抬了抬眼,顿了顿,身上的威势弱了几分,敛去了如剑般凛冽的锋芒,“跟着我就行了。”
    ——
    “怎么,跑不动了?”屋顶上,裴庆长剑直指,对准了黑衣人的后心。
    那已是裴府的深处,不会武功的下人早已躲了起来保命,会武功的侍卫都已去了四周苦战,这核心区反而空无一人,寂静如死。
    两人追了一路,到了这里终于停下了脚步,黑衣人背对着裴庆,静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那是我照顾你老人家,怕跑远了您老累着。”
    裴庆握剑的手一紧,毫不示弱,傲然冷笑道:“老夫纵横江湖之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呢,无知小辈,竟敢大言。劝你束手就擒,兴许老夫还会给你留一条全尸!”
    “哈,全尸?”黑衣人似乎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啧啧”了几声,摇了摇头,毫无诚意地叹了口气,“唉,这天下居然会有你这么蠢的人,事情都到了这份儿上,还能做梦!”
    他摇头晃脑没个正经,突然一顿,朝裴庆身后看了一眼,眼底露出一丝喜色,笑道:“裴家能结束在我们手上,也算不错了,你说是吧?”
    裴庆怒气填胸,正要开口,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做你的事去,别玩了。”
    裴庆豁然回头——身后三丈,青衣长剑,丰神俊朗,遗世独立。
    “你、你……居然是你?!”
    他站在屋顶之上,以墨色的天幕为背景,一身的青衣生生占尽风华。
    完全无视裴庆的存在,他抬手将一个短短的卷轴扔向黑衣人:“机关密道总图,刚拿到的,干活去吧。”
    黑衣人伸手接过,也不验看,“嘿嘿”笑了两声,同样忽略了中间的裴庆,朝他摆了摆手:“快些解决了,我们都在等你呢。”
    青衣男子微笑颔首,温润如玉,一如当年。
    黑衣人身形一闪,轻功卓绝,转眼便没了踪影。
    裴庆目光如刀,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我该叫你什么,裴宁也,还是许宁也?”
    青衣人面沉如水,不起波澜:“从头到尾,我都只是许宁也。”
    “哼,好,好!”裴庆怒极反笑,恨得咬牙切齿,“枉我这么信任你……”
    “信任?”许宁也打断话头,微微挑眉,面上浮现出讥讽之色,轻哼了一声,满是不屑,一针见血:“是信任还是利用,你心里比我清楚。”
    裴庆一滞,顿了一顿,仍不死心,争辩道:“就算是,可宁儿对你……宁儿,宁儿呢?”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道:“宁儿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许宁也神色不改,淡淡道:“当年肯以她一生幸福为代价,现在却又舍不得了?”他想起当年那个男人,忽然问道,“你在担忧你女儿的时候,不知那时是否也曾担忧过那个被你当做弃子的儿子?你……可有悔?”
    ——对裴司昂的悔。
    裴庆神色微微一变,却根本不接他的话:“你对宁儿做了什么?”
    “她很好。”许宁也丝毫不惧于对方强烈的杀意,看了他一眼,而后转头望向远处火光最亮喊杀声最大的地方,缓缓开口:“我不会伤她的。”
    裴庆松了一口气,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大起大落的心绪,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日的凛然威势,长剑一旋,遥指许宁也,肃然开口:“那么,便做一个了断吧,许少侠!”
    许宁也看着他,眼底有隐约的敬意闪过,上前一步,嘴角一挽,微笑,颔首:“好。”
    一声长啸,裴庆先手发难,长剑一挽,幻出重重光影,直朝许宁也刺去。
    许宁也不退反进,欺身上前,右手剑诀一引,只听背后铿然剑鸣响起,清脆而锐利,带着藏锋数年的不甘和重现辉煌的渴望,墨色光芒瞬间绽放,炽热的气息如潮席卷,那一柄剑如挣脱金锁的蛟龙,傲然迎天而上——
    墨曲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