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过去了,前去探路的许宁也和云容二人还没有回来,陆信南和孟晋知、乐凡商量过后,便起身去寻人。
来往青山的江湖客越发地多,走个路稍微左顾右盼不留神,便能迎头撞上一堆人。
陆信南不住地哈腰道歉,同时加快了脚下的步子,逮个人缝儿便闪身钻进了草丛里。
还好虽然江湖客多,但和他一样钻草丛的还真没几个,这也让他不至于再碰见人。
树木灌丛层层叠叠,因为甚少有人走,因此较外头要安静得多。
陆信南扒开草丛,快步趟过这些草丛,矮身一闪,便从里面回到了小道上。
应该是这个方向才对,这两人到底跑去了哪里?他摇摇头,刚想重新钻回草丛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女声。
“信南。”
陆信南回身,目光却正和转头看过来的青衣少侠对上。
陆信南看见他俩,怔了一瞬后大跨步走上前去,冲着许宁也肩头便是狠狠一掌:“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害我半天寻你二人不得。”
许宁也拿着水囊仰头正要喝,被他大力一拍差点儿没呛着。
他抬手拭去唇角水渍:“怎么,那边出事儿了?”
“倒也没有。”陆信南松了口气,往一旁的树干靠上去,从腰间扯下水囊灌了自己一大口,随后抹了抹嘴清清嗓子,道,“只不过这事儿有些蹊跷,你说以裴庆那个老家伙的贪婪,怎么会这么好心让我们来此,而且他自己还不来,让裴司昂那个公子哥儿来,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谋划……”云容抬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显得有些阴暗的天空,而后半垂眼睑,“很简单,他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陆信南顿住,抬眼望她:“一网打尽……何出此言?”
许宁也出声替云容答道:“自青山的异象再发,裴庆就一直派人在城门口守着,为的就是我们这些因为青山而来的人。”
“否则,在我们因雨延迟了进城的时辰时,裴家的侍卫不可能第一时间就知道。况且裴府里更是门庭若市,甭管是城中还是府上侍卫,具是个个严阵以待,隆重有余,谨慎过头。”
“人一多必定眼杂,裴府乍然间住进这么多江湖客,盛食厉兵自然少不得,又有何怪?”陆信南有些疑惑。
“严阵以待是对的,可是未免太过风声鹤唳了些。”许宁也看向云容,“具体的,还是请我们云容姑娘一一道来罢。”
云容抬眸,看着二人,娓娓而谈:“信南,你不是很疑惑为什么裴庆在青山异象再生时,没有亲自来,而是让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来么?要知道,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异象,他可是第一时间派人围住了青山,并在各个通往山上的路上设置了关卡。”
“可这一次,他不但没有派人守住青山,反而让各江湖人士都来了,还有,你没发现裴司昂身边的侍卫并不多么?刚刚我们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儿——”云容笑吟吟的,“裴司昂好龙阳。”
“咳咳咳——”陆信南被呛得脸都红了,“你是说……”
云容莞尔:“我怀疑,裴庆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才会让裴司昂进山,一来是减少众人的怀疑,二来是让大家放松警惕。”
毕竟人家的儿子也跟着一起来了,裴庆总不会那么狠心,让他儿子去死吧。
要知道,裴司昂现在可是人质,一旦众人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之处,裴司昂第一个就要被用来祭旗。
“所以……”陆信南敛去了脸上的嬉皮笑脸,不可置信地道,“裴司昂是棋子,还是那种被废弃了的棋子?”
云容摇摇头:“准确来说,他是诱饵,而我们则是猎物。”
话音一落,大地忽的发出一声巨响,整座山摇晃起来,他们脚下站立的地方,忽然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芒。
与此同时,青山的上空,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慢慢的浮现出来,山林深处响起一声沉闷的嗡嗡声,顿时,一道黄色的光芒像个倒扣的大罩子,把整座山峰都笼罩了进去。
“这是……”云容面色一变,还来不及做什么,脚下的大地已经裂开,身边的许宁也和陆信南瞬间不见了人影,只恍惚间还能听见他们急切唤自己的声音。
——
一刻钟前。
临渊带着浮生和无尘往山顶而去。
没了旁人,他们也撤去了隐身的法术,如同凡人一样在山间走着。
“不和那些凡人一起走了?”无尘边走边问。
临渊牵着小姑娘,宽大的袖摆挥过,前路顿时变得平坦:“不需要。”
只要云容还在山上,和他们同行与否不重要,若是有事,他也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们。
无尘见他眼都不眨地把坎坷不平的前路给填平,眼角一抽:这家伙千年不见,洁癖越来越严重了。
“要不咱们直接瞬移到山顶罢?”你这样真的是好多此一举哦!
临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看得无尘不敢再在心里腹诽他,僵硬地挪开视线,看向前方。
忽然,两人的神色同时一凛,看向一个方向。
“是天界的人?”无尘在这么询问临渊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临渊的眼底瞬间凉了下来。
“浮生,我有事要离开一会儿,你和无尘先去山顶,我稍后就来。”临渊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轻声道。
浮生看了看临渊,又看了看无尘,而后乖乖地点头:“公子,你要小心点。”
“嗯!”他看着无尘,语气里带着两分警告和威胁,“看好她,如若她出了事……”
“我绝不会让她有事的。”无尘可不敢让他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连忙打断他。
“但愿你说到做到。”临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待自家公子一走,浮生就背着手问无尘:“是不是有谁来了?我刚刚听你说天界,是神仙么?那这样说来,我家公子也是神仙喽!”
无尘嘴角抽了抽:“我不知道,小丫头片子少打听。”
“我才不是小丫头呢,我都……都……”浮生卡了壳,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多少岁了。
无尘嗤了一声:“就算你今年两百岁了,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
浮生:“……”
“……老妖怪!”她嘀咕道。
无尘气得捂胸口:“……你这话敢不敢对你家公子说?”
临渊那个家伙比他还要老好不好?
“我家公子才不老呢!”浮生朝他做了个鬼脸,“公子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神仙了!”
无尘:“……”要不要这么区别对待啊?
然而,不等他反驳,大地忽然一颤,一个熟悉的法阵出现在空中,他顿时僵住。
“诛神……大阵。”无尘蓦地反应过来,伸手就去抓浮生,“小丫头,你——”
话音戛然而止。
浮生双眼紧闭,面色平静,周身泛着一抹红光,更让无尘惊骇的是,她额间的那个若隐若现的红色火焰。
“不会吧,这小丫头都历经轮回这么多次了,身上怎么还会有神格?”无尘被她周身升起来的温度烫得松开了她,她身上升腾而起的那股火焰让他不得不拉开和她的距离。
“遭了,这丫头还有神格,那这诛神大阵对她……”话到一半,他就看见了空中的阵法猛地降下了一道天雷,狠狠地劈在了浮生的身上。
就在这时,一道红光从浮生身上一闪而过,随之便是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是浮生腰间的铃铛碎成了两半。
眼见那道天雷就要落到浮生身上,下一刻只闻得嘹亮的凤鸣声响起——
“唳!”
凤鸣鞭“唰”的一下从浮生手腕上脱落,摇身一晃,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红色凤凰,转身,双翅展开,而后把昏迷的小姑娘牢牢地护在羽翼下,用身躯挡住了那气势汹汹的天雷。
瞬间,凤鸣鞭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响彻整个青山。
……
临渊本是追着那抹气息而去,一直追到山脚,才停下脚,看向那个恭敬地朝着自己弯腰鞠躬的男人,声音冷清:“霁云,我以为,你该是了解我的。”
那男人听得他这话,吓得顿时跪了下来:“霁云不敢。”
“不敢?”临渊淡淡地嚼着这两个字,眼神一厉,“那么,是谁给了你胆子,敢算计本尊?”
霁云垂着头,冷汗直冒。
“是韶乐?你喜欢她?所以甘愿为她算计本尊?嗯?”
一连窜的问题问得霁云越发心慌:“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只是替您不值。”
“您为她下凡界这么多年,和天界翻脸,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尊神,您是这六界最尊贵的神祗啊,只要您不再管她,天界还是会恭迎您回去的。”
“放肆!”临渊袖摆一挥,霁云顿时被掀翻在地,“本尊何时轮到你来教本尊该如何做事?”
霁云趴在地上,胸口生疼,嘴角溢出了一缕血渍。
“可是,尊神……来不及了……”霁云断断续续地道。
临渊神色一沉,还未转身,身侧的结界已起,笼罩住了整个青山。
当看见那个阵法时,临渊眉眼顿时寒冷如霜。
“诛神……”临渊冷呵了一声,浑身的气势不再收敛,化为凌厉的剑气铺天盖地的汹涌而出,首当其冲的就是霁云。
“噗——”他一口鲜血吐出,随后昏迷过去。
凄厉的凤鸣声响彻天际,临渊脸上泛起一层层的寒冰,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好似盛满了冰雪,冷而凛冽。
他仰头望着那诛神大阵,身形一闪,下一秒,他人已出现在诛神大阵的上方。
青山因这个阵法而大地颤动,碎石滚动,周遭烟尘四起,带起阵阵狂风,吹动着他的衣摆和长发。
临渊抬手,薄唇轻启:“三叉戟,来!”
远在千里之外的海悦城,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忽然狂风大作,海浪汹涌,整个海底世界都在呻.吟,鲛皇和鲛后彼此看了一眼,忽地起身。
海底最深处,原本暗沉无光的三叉戟忽然光芒大放,遵循主人的呼唤,“咻”的一声从海底飞出。
一抹金光飞过,临渊空荡荡的手里一沉,通体金色的三叉戟出现在他手里,一股喜悦的情绪从戟身传到他手上。
临渊摸了摸戟身,轻声道:“好久不见!”
似是在回应他的话,三叉戟身上的金光一暗一明。
临渊淡淡地勾了勾唇,右手高举三叉戟,自身的气息也通过三叉戟被放大,一时间,整个六界都被惊动了。
青山山顶。
韶乐看着那个高空的男人,眼里充满了痴迷,喃喃道:“这才是你啊,这六界最尊崇,最高贵的神祇啊!你终于回来了!”
云容面色惨白,身上的仙气快速地流失。
她是山鬼,依托青山而生,如今青山因诛神大阵而毁,她自然也会受到影响,更遑论她还得庇护那些凡人。
“临渊上神……”云容奄奄一息地靠在树旁,看着那个人影。
“云容。”
在她闭眼前,她仿佛听到了文祈宣的声音。
箬华瞧着他,拦在他身前:“你想好了,你真的要救她?”
“是。”文祈宣说,“我无法对她见死不救。”
“可我们是魔教,而她是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你救了她,又该如何向底下的人交代?”箬华轻声问,并不严厉的话却指出了他们的身份有别。
文祈宣站在原地看了她许久,然后绕过她,便云容走去。
“你喜欢她了,是么?”落华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问。
文祈宣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或许吧。”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对云容的感情是什么。
是喜欢么?
可好像有点不同,至于爱,就更谈不上了。
箬华的脸色一白。
文祈宣回过神,看着她略显苍白的容颜,忽然问道:“箬华,我们来青山……到底是干嘛来了?”
箬华愣了愣,目光冷了几分,面上却浮起一丝微笑,道:“大概,为了拖住他们吧,还有就是——”
文祈宣挑眉。
“青山风景秀丽……”眨眨眼,长睫微颤,我见犹怜,“什么的……”
“……”文祈宣深深呼吸,闭了闭眼,又睁开,看着对面灿烂如春花致命如罂粟的女子,缓缓道:“你真的想除掉他们?”
箬华一愣,唇角笑意微凉,只觉头顶的黑暗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得她胸口闷闷的,有些透不过气。
“我不懂……”她别过头,舒缓着自己体内的翻腾气血,调整着逐渐凌乱的呼吸,“不然还能怎样?”
——不然还能怎样?将前尘旧事一并抛弃,和他们并骑策马把酒言欢?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悲悯的神色,唇角渐渐拉开讽刺的笑意——他们什么也无力改变。
文祈宣看着她,能够感觉到她的悲哀与凄婉,但却没有任何的表示——他太清楚她的坚定与强大,所以他只是缓缓负手,没有一声叹息。
“没什么,就这样吧。”转身之前,他如是说。
可惜他转身太快,没有看见那人眼底那一瞬间的苍白与无望——因为太过相信,所以总是忽略。
箬华苦笑地看他把那个女子背在身上,到头来,最先放弃报仇的,竟然是他么?
那她所做的一切到底还有何意义呢?
——
“看见了么?”裴久宁双手环胸,略微讥讽地看着身边的那个青衣男子,“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不止那个云容,就连你其他的朋友都会死。这上古大阵,哪怕是神仙,都逃不出去。”
许宁也没有出声,周围低矮的灌木丛受到阵法的影响,向外弯折,落叶也被吹得漫天飞舞。
可许宁也却仿佛静止般,人一动不动,似乎连时间都是停滞不前的。
星子渐渐明亮起来,悬挂在广阔的墨蓝天空上,不知疲倦地点缀夜色。
许宁也的呼吸似乎粗重了些,全然失去了最初的平静淡然,却始终不肯言语。
半晌,他道:“所以,一切都是你们裴家的阴谋?”
“对啊!”裴久宁捂着嘴笑,“用我的那个废物哥哥换取你们的信任,让你们无知无觉地走进我爹爹的圈套。”
“咔嚓”一声,灌木枝不堪重负,发出低沉的呻.吟。
半截树枝并没有完全断裂,还摇摇晃晃地扒着灌木,干枯的树皮成了连接两端的最后桥梁。
许宁也心中最后的桥梁却已经断了,他闭上眼,脑海中都是裴久宁的话和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他从不曾想过,不可一世的魔教少主会在那样的追杀下逃得一命。
他不仅没死,还成了魔教的教主,而此刻,他就守在云容身边。
有人能保护云容让许宁也很高兴,对方的能力他也看在眼里。
但不可否认的,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他知道这不应该,可他无法控制。
因为他太懂文祈宣看着云容时的那种目光,因为他看向云容时就是这样的目光。
所以他明白。
而且,最让他不解的是,这两人是何时认识的?为何阿容从未和他说过?
他本就聪明,仔细一想,就能猜到他们必然是相识许久了,至少是在福宝生辰之前,阿容在安阳城中的异样。
原来那个时候他们就认识了。
那么阿容可知,他和文祈宣之间有着血海深仇?
从云容初次为他隐瞒,到后来二人熟识,他将一切都想明白。
惊怒,平静,羡忌……种种情绪如细小水流般汇集到一起,压迫着胸膛,最终形成一个名为苦涩的巨大洪流,让他食不知味,寝不能安。
为什么是他?
世上人有千千万,怎么偏偏就是他?
许宁也看着那深邃如墨的背影想。
“你想如何?”许宁也平静地看着裴久宁,问道。
裴久宁张扬地一笑:“你跪下来求我啊!”
许宁也下颚线条微紧。
“你最好快点想清楚,这上古大阵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阵法,但是身处之中的人,会爆体而亡,你看……”裴久宁指了指一个远处突然身体爆炸的男人,“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许宁也顺着她指的看过去,就看见那个男人本是恐惧地摸着自己的身体,一脸扭曲,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爆体而亡,吓得众人落荒而逃。
他想起云容脸上的苍白,他想起朋友们的笑脸,他想起福宝天真的笑容,他还那么小,如果失去了父亲,他该有多伤心……还有那些无辜的人。
许宁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子一片冷静。
他“噗通”一声,直直地跪在裴久宁脚下,背脊挺得直直的,嘴角紧抿,一言不发。
裴久宁朝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就见他们上前,高高举起手中的佩刀,狠狠地朝他后背打了下去。
许宁也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裴久宁看了很久,见他额角的青筋都爆起来了,但仍固执的不肯开口求饶,无趣的啧了一声,走到他的面前,诱惑而挑衅的笑着对他说:“你开口求我,求我嫁给你,我就让我爹爹放了他们。”
诛神大阵已经启动,青山不复以往的山清水秀,到处都是大火,焚烧了一切。
耳边是惨烈的求救声,痛叫声,恍若身处地狱,而与他们不过相隔几米的地方,却仍旧是红尘。
一道结界,分割出了两个世界。
许宁也低着头,少年所有的傲骨在这一刻尽数被折下。
他说:“我求你,放过他们,求你,嫁给我。”
裴久宁掩唇轻笑:“既然你都开口求本小姐了,那本小姐就大发慈悲,答应你了!”
耳边传来的讥讽嘲笑,让少年彻底堕入深渊,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