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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天云宫(十一)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得彻响,饶是如此,双剑交击发出的脆鸣仍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尽管多了一个人的负担,白衣男子的身法却不见得慢下来半分,将手中白虹舞得宛若蛟龙出海,势不可挡,而黑衣人亦是全力应敌,软剑一如银蛇狂舞,滴水不漏。
    格开一剑,本应惯性地向后跃出几步,然忽觉剑上猛地一紧,却见薄软的剑身化作缠绵的绕指柔,将白虹牢牢缚住,抽离不得。
    楼煜眉心一拧,正待作出回击,只觉迎面便是一任急厉的掌风。
    这一掌来得突然,待楼煜抬眸之时,那只夺命的手掌已经不过三尺之距。
    ——却是对准了怀中之人的胸口。
    白虹仍未脱身,此时若要反击几乎没有可能。
    仅仅电光火石的一瞬,掌心拍至实处的感觉让黑衣人勾了勾唇角。
    这一掌下去,后果如何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可是,他的得意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一道极淡的白光自眼底而过,紧接着,身体不由自主地猛地一颤。
    目光从拍在楼煜脊背的手掌上缓缓下移——腹中纰瓴剑刺骨的寒意一点一点渗入肌肉、至每一条神经,最后,深入骨髓。
    全身的气力随着纰瓴剑的离开而逐渐消失殆尽,软剑亦在此时如残绳般颓然松垮。
    白虹获释,楼煜却因剑上骤然减失的力道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稳住身形,楼煜强压下喉间涌出的一股甜腥,暗自调息,心中不禁暗叹:此人内力果然深厚,若非化解一部分,只怕今日要命绝于此。
    看了一眼已无生息的黑衣人,轻叹了口气,垂眸,却撞见怀中女子复杂的目光。
    没有言语,食指与拇指扣在唇间吹出一记响亮的口哨,不时便有清越的马蹄声渐近。
    提力跃上马背,马儿长嘶一声,掉转了方向急奔而去。
    临渊小心护着浮生从暗处走出,沉着脸扫了眼地上躺着的黑衣人,眉心紧拧。
    浮生蹲下身,捡起了飘落在自己脚边的面纱,看了眼早已远去的那抹白影,喃喃道:“也不知那楼煜看见了云宫主的真容没有?”
    “看来我还是小瞧了澈王。”临渊低声道。
    “公子,云宫主不会有事吧?”浮生起身,眼中略有担忧。
    临渊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准。但楼煜既然把她带走,想必是有救她的法子。我们跟上去看看便知晓一二。”
    浮生点头。
    两人提步,沿着楼煜的离开的方向而去。
    京城西郊黄石寨,占地数里,以矮山居多,林木葱郁,花草为盛。
    但凡经医者都乐得有事没事地到黄石寨遛一遛,倒不是因为山上的一些奇花异草,相比之下,若是有谁机缘逢时,偶遇见隐于黄石寨神医阁里的神医,更能再有缘些和他攀上几句,都被那些学医之人奉为人生一大快事。
    落雨霏霏,隐见浓翠之中赤瓦雕甍,门额方正牌匾之上金色毫笔笔留止三个大字:神医阁。
    且看院门里,一道袍加身的男子忽地闪将进来,随手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即匆匆卸下背上的药篓,脱下滴水的袍子,嘴里埋怨道:“这什么破天气,雨说下就下。”
    然后转身捋起袖口,又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小心翼翼地从药篓里取出一株仍在滴水的三七,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是异彩。
    “终于让本神医找到你了。”
    正兀自对着那株三七瞧得不亦乐乎,忽听得门外一声长长的马嘶。
    神医一愣,皱起眉心里有几分不悦,嘟囔道:“这鬼天气,真不让人清静。”
    说罢将三七放回篓里,取下墙上的油纸伞往院门走去。
    手才触及门栓,门便被一股大力猛地从外面震开,幸而他反应还算敏捷,忙地往旁边侧了一步才险险没被撞到。
    心头顿生火气,正待开口训斥一番,一抬眼,却见两个浑身血淋淋的身影杵在门口,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几乎要弹跳起地。
    “何方妖物,竟敢擅闯我……”
    “梁如方,是我。”
    “咦?”这声音好生熟悉。
    目光攀着横抱着白衣女子的手臂缓缓上移……本就瞪得浑圆的眼睛再睁大一点,他大惊:“楼煜?!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垂首看了一眼怀中虚弱的女子,楼煜没有理会梁如方那副如同见了鬼一般的表情,径直越过他,大步走进了内室,淡淡丢下一句:“一会儿再解释。”
    动作极轻地将已经昏睡过去的女子放倚在床柱上。一身白色的长裙此时已被血水浸染得不成样子,尤其肩上那一片,剑口处仍是渗血不止。
    饶是楼煜方才特意放轻的一个动作,也让她因疼痛而蹙紧了眉。
    房门处传来关门的声响,紧接着便是梁如方一连串的埋怨:“哎,我说楼煜,你是不是被人追杀了?那你怎么能跑到我这里来呢?万一他们杀上门,那我岂不是遭殃了?亏得本神医平日里对你那么好,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哎哎……你要干什么?”
    楼煜哪里有闲心听他这一番大论,没等他说完,已经抓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拎了过来。
    “快看看她伤势如何。”
    “哈?”梁如方站直身子,抚平被他抓皱的衣领,头颅一昂,表示对他刚才的举动极不满意:“怎么?你叫本神医看本神医就得看啊?”
    嘴上虽是这样说,眼睛还是忍不住瞥了一下斜倚着的白衣女子,而下一秒,人几乎是反射性地弹起来。
    “好小子!世人都说你楼公子不近女色,原来身边早就收藏了这么个极品货色!说,她是谁?”
    他这么大的反应着实将楼煜惊了一惊,看向床边的女子,自己倒先怔住——
    云千诺脸上的面纱却已不知在何时滑落,绝世的面容仿佛从画中临摹出一般,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展露于世。
    然而怔愣也只是片刻,她苍白如纸的脸色,虚弱得如同一块精致的薄瓷,只轻轻的触碰就要破碎一般。
    “人命关天,你现在还来与我争论这些。少时我自会与你解释。”
    梁如方嗤了一声:“你不说,我便不医。”说罢就真的撩起长袍往桌边一坐,兀自倒了杯茶。
    “你……”楼煜身形一顿,“你”字吐了一半便卡在喉间,只觉胸中呼吸猛地一滞,难以压制地咳出声。
    而梁如方是何许人也,听见楼煜如此动静心中已明了几分,呷了一口茶,终是按捺不住,起身一把捞起他的手腕,动作娴熟地扣住脉搏。
    他眉心微动,手指如风般扫过他胸口几处穴位,嘴里却也不闲着:“想不到你小子终于遇见对头了,竟能把你伤成这样。”言毕又自袖中摸出一粒丸药,直接塞到他嘴里,“自己运功调息去。”
    楼煜见他一脸赌气模样,却是低笑一声,走到偏厅,抬起袍摆依他之言盘腿于软卧之上自行调息。
    “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一睹天云宫宫主的芳容,今日人家让你看病,你还摆起架子来了。”
    “?”梁如方眼角一跳,看向床上的女子,“你说她是……”
    楼煜却不再多言,闭目双手合十横于胸前自行调息。
    “难怪,和她娘亲长得真像。”
    楼煜挑了挑眉,轻吸一口气:“你说什么?”
    梁如方捋起袖口,坐在床边低头检查白衣女子的伤口,眉头一点一点聚拢起来:“伤得还真不轻。”
    偏厅里的公子没有听见回话,动了动眼角:“梁如方?”
    “啊?”梁如方应了一声,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依旧低眉看着云千诺的伤口,半晌才反应过来,回道:“我娘生前和天云宫前任宫主是故交,幼时每年都会邀请我娘到天云宫做客。所以我有幸见过几次前任宫主的芳容。”末了又添上一句,“哦,就是她娘亲。”
    说着,他双手已经轻轻把她伤处的衣服撕开,却见几乎贯穿肩膀的血口周边已是一片深紫色,伸出食指轻按了下,竟引得女子微微震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之前是不是受过什么伤?”
    楼煜闭合的眼皮动了动:“是,好像伤在右臂。”言罢,他眉峰一紧,又问道,“很严重吗?”
    过了一会儿内室才传来梁如方的声音,语气里带几分犹豫:“若是你再晚来几刻钟,只怕她今后再使不得剑了。”
    胸前的手指陡然一颤,楼煜吸了口气:“那便还有救是不是?”
    梁如方挑眉:“我可是神医。你以为这个称号是空穴来风的不成?”说罢起身到正厅,又是一脸心疼地取出刚从山上费下好大劲采到的三七,哀叹口气,“只有牺牲你了。”
    ……
    一路尾随着楼煜来到了神医阁,临渊挑眉:“原来是这里。”
    “公子知道这里?”浮生不解。
    临渊笑着道:“这位梁神医我知道,我与他的父亲曾有过几分交情,只是后来他的父亲退隐江湖,与我的来往也少了许多。有他在,云千诺应该不会有事了。”
    浮生了然地点点头,能让公子说出有几分交情的话来,看来这交情不止是几分啊,况且这世上能让公子来往的人本来就不多,看来这位梁神医之父与公子的交情还真是不浅啊!
    “你若不放心云千诺,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临渊低头看着小姑娘略含担忧的面容,轻声道。
    “嗯,谢谢公子!”小姑娘开心地道。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夕晚时分,半空中阴云已散,西边天空上半轮金日尾匿于五彩霞云之中。
    整个神医阁沐浴于这金光之下,一檐一瓦,都渡上了柔和灿然的华光,与身后的玉树矮山相互成应,安静祥和,如同一幅天然呈现的诗意画卷。
    而神医阁此时却是药香弥漫,但见前院里并排三筒炉火,缕缕青烟缭绕,炉上每坐有一药壶。
    炉前时有人影走动,手摇一把蒲扇忙得不亦乐乎,还不时地打开壶盖轻嗅一番,圆圆胖胖的脸上早已细汗满布。
    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梁如方用衣袖拭一把脸上的汗水,一边呼气一边摇着蒲扇对自己猛扇。
    “真是难得,神医阁的神医竟亲自煎药。”
    身后传来清越的男子的声音,语气一如平日的安然平淡。
    梁如方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虽尤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然较来时大为改观,不由得点点头:“调息得不错。近几日尽量不要动武,你内力深厚,这点伤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然后又看向自己手底下的三壶药,这才反应起楼煜方才之言,扭头瞪着他驳道:“要不是看在我娘和前任天云宫主的份上,本神医才不会屈驾劳身为人煎药。”
    楼煜摇头笑笑不语。
    而梁如方却见他站得悠闲,突然走到他面前,将手中蒲扇塞到他手里:“这药还有半个时辰就好了,本神医忙了近一个下午,正好换换人手。”
    言毕,他手臂一展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嘴里模糊道:“注意其间用小火,药好了于她服下即可。本神医先去睡个美容觉。”
    楼煜凝眉看着他雍懒的背影,无奈地、默默地叹了口气。
    三壶药熬成一碗,棕黄色的药汁缓缓倾入碗中,顿时一股浓浓的药味呛入鼻中,就连楼煜也微蹙了眉头。
    端着药碗进入内室,抬首间却见床上女子已经坐起,闻声侧脸看过来,苍白的面容涂上一层淡淡的窗外夕霞的暖意,一刹间,只觉满室生辉,淡定如楼煜,在与她目光交接的一瞬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你……感觉如何了?”
    云千诺微微勾了勾毫无血色的唇角:“好多了。”而后又将房间环视一眼,问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楼煜把托盘放在床头的木几上,云千诺侧目看去,却是一碗浓稠的汤药和一小碟乌莲梅。
    “神医阁。”楼煜端起药碗,用汤匙搅了搅,浅声回道。
    云千诺闻言皱了一下好看的眉心,似有些疑惑:“黄石寨神医阁?”
    “是。”楼煜端着药碗往她面前送去,手举了一半却又停在空中,抿了抿薄唇,似是在犹豫什么。
    而云千诺也似看出他心中所想,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接过药碗,本想一口气饮尽,却不想才咽下第一口,一股浓重刺鼻的苦味渗入舌尖,直逼喉管,竟忍不住全身一阵颤栗。
    “咳咳……”
    抑制不住地轻咳出声,手里的药碗被她带动着晃动起来,药汁四溅撒出。
    楼煜忙得接过药碗,见她一脸苦楚,苍白的面色因为方才的一阵咳嗽而气血上涌,反倒有几分红润,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
    “很苦吗?”
    云千诺抚着胸口轻缓几口气,待到口中苦味淡了几分,摇头道:“久不闻药味,竟不知是这样苦的。”顿了一下,却又扬起唇浅笑,“不过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说罢复从楼煜手里接过药碗,抬头一口气饮尽。
    “咳咳……”
    云千诺抬袖拭唇,眼皮底下却多出一碟乌莲梅,愣了一愣,移手轻拈一颗唅在口中,顿时一股清凉酸甜之味溢出,将唇齿间的苦涩掩去大半。
    “谢谢。”
    “不必客气。”
    身体微微后仰,寻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靠着,云千诺抬眸看着窗前的白衣男子,这才注意到他是一直站着的。
    目光上移,便是他略显苍白的面容,脑中忽地忆起那势欲夺命的一掌,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护在怀里,心中一时间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屋里沉寂了一会儿,正当楼煜欲收拾药碗离开时,忽听得床上女子虚弱的声音:“你的伤……可有大碍?”
    端起托盘的手一顿,楼煜却没有抬眸看她:“宫主放心,无大碍。”
    “谢谢。”
    眉心微动,然这一次楼煜却没再说什么,端着托盘往外走去,至珠帘处,抿了一下唇,终于还是道:“宫主这几日暂且于此养伤,至于宫中……楼煜自会处理好的。”
    “你现在就要回去?”
    “是。目前无论从那一方面来看,对京城都是极不利的,况且操练兵马一事也是楼煜之要责,不能有所耽搁。”
    云千诺默然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轻吐一口气:“我欠你一条命,若是日后有机会,必当报还。”
    楼煜张了张唇似要说些什么,然话到嘴边却成了浅浅的叹息。
    梁如方门前。
    “哎,你不去好好养着杵在这干什么?”梁如方神情懒散地打开房门,却见楼煜正负手站在门前。
    “我准备回宫。”
    “什么?”梁如方迷茫的眼睛猛地睁大,下一刻便把眉毛拧得紧紧的,“你说你要回去?现在?”
    楼煜点头:“是。”
    “可是……”将右手放在圆溜溜的额头上,手指敲打着凌乱的节拍,“你走了,那她呢?”
    “我想让她在你这儿休养几天。”
    “在我这儿?!”他嗓门无征兆地提高几个度,“那怎么行?!人是你带来的,麻烦是你们惹的,说撒手就撒手啊。”
    楼煜浅笑:“你放心,他们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梁如方大眼一瞪:“你说不来他们就不来了?!”
    “天底下谁人可一生无灾无痛,你神医梁如方名冠江湖,就连那武林盟主也难保哪天来你神医阁求药。命只一条,他们也是人,怎会对自己赶尽杀绝。”
    “话虽如此,可是……”
    “没什么可是。”楼煜拂了拂衣袖,“所谓医者父母心,更何况你们双亲还是故交。就这么定了。”
    说罢潇洒转身而去,留下尤自吧嗒吧嗒眨着眼睛的梁如方,看着他潇然的背影,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急之下险些跳脚:“喂——你还真走啊!到时候本神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找谁求救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