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西苑出现刺客一事即刻就传遍了整个皇宫,闹得上下人心惶惶,女皇陛下更是下令派楼煜亲自彻查。
宜蓉阁。
云千诺早早地用过早饭,遣了宫女出去,自己一个人捧书品茶,一派清闲。
“云宫主倒是悠闲自在。”
对于白衣男子的造访,云千诺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随手指了一下对面的位子,然后提壶注了一杯清茶。
“如果楼大人同意的话,千诺也可以去抓一两个刺客,练练身手。”
她少有的玩笑语气让正欲抿茶的楼煜动作一顿,继而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回道:“如若宫主出手,相信楼煜定能事半功倍。”
云千诺亦清淡地扬了扬唇,放下书,指间把玩着白色的小瓷杯:“只可惜千诺这回怕是帮不了什么忙了。如果楼大人见到了那刺客,定知他是咬毒自尽的。”
“这个,楼煜自然清楚。只是他毕竟是在宜蓉阁附近被发现的,女皇陛下也正担心宫主是否危险,楼煜只好亲自来了一趟。”
白皙的手指随意地敲了敲桌面,云千诺望向门外:“千诺的武功虽不如护卫,但对付几个刺客还是绰绰有余的。而且,昨晚那人并无要刺杀之意,只怪他藏得不好,一个不小心,就被发现了。”
“如此,楼煜便放心了。”举杯饮尽杯中的茶水,楼煜缓缓起身,“楼煜有职在身,先告辞了。”
没有回应,云千诺把目光从屋外移向他一袭白衣上,突然唤道:“楼大人。”
踏出门槛的脚步一顿,楼煜侧身看向她:“宫主有事?”
他刚好止步于日光下,早晨温和的阳光照在他侧脸的轮廓上,让云千诺有一种恍似不真实的感觉。
“难民的事,你义父可曾责怪于你?”
楼煜微微一怔,却是没想到她会问那件事,沉吟了片刻,才道:“那日我去见了义父,他也是受人蒙蔽,听信外人传言,说难民中有人身染时疫,这才下令封闭城门,阻止难民入城。”
“你相信?”
楼煜挑眉:“为何不信?”
“那我昨日在御书房如此针对你义父,你不生气?”
楼煜无谓地笑笑:“一来,楼煜相信义父的为人。再者,正如太子殿下所言,楼煜也相信宫主不是有意滋事之人。想来,这其中有人作梗也说不定。”
听完他的话,云千诺忽地就沉默了,其实也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注视着他站在阳光下的一袭白衣,异常的夺目,清冷的气息,却又似乎有一丝一丝的光环围绕,让人止步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好像也是猜到了屋里的女子不会再说些什么,楼煜抬头眯了一眼东方天际上温煦的白日,薄唇轻启:“楼煜告辞。”
……
一整天下来,除了早上楼煜意料之中的到访,都没有人踏足宜蓉阁,而一向喜清静的云千诺也乐得清静。
暮晚时分,云千诺一个人寻了个过风的阴凉处,静静地站着,心下里正细细得一步步推敲着。
赵婉对她的心思如何她不是不知道的。
且不说自己初入皇宫,就是整个京城,她天云宫也极少有结下梁子的。
至于要说过节吗……
除了两月前的左丞,就是现下的澈王爷了。
那么昨晚的刺客,能在皇宫里出入的,十有八九就与她有关了。
那个表面上温柔可亲的女人。
听说过最毒妇人心,尤其是这皇宫里的女人,都是美艳而致命的罂粟!
本来云千诺还猜测着那个女人把她留在宫中的目的,但就在昨晚看来,云千诺也大致度了个七八分。
终究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些,本想把那两个宫女送过来安插在身边,不想被堵了回去,于是大胆地派人来监视。
到底是做贼心虚,呵!
她又大张声势地把“刺客”一事弄得满皇宫人尽皆知,应该可以消停一阵子了吧。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末了,云千诺突然不轻不淡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好传到花树后淡然走出的人耳边。
仍旧是一身明黄色的长袍,腰间随意系了块质地极好的白玉,脚步轻缓,却沉稳有力。
“太子殿下造访,千诺有失远迎。”
“方才见宫主思事出神,不忍打扰,失礼了。”
皇甫谨无谓一笑,嘴上虽这样说,但语气里却是自然无波,一点歉意也无。
负手走到女子身边,却见女子只那一句后便再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也极应景地沉默下来。
也不知是站了多久,周边已不觉暗了下来,原本夕阳余辉下暗红的天际,也渐蒙了一层氲氲的深蓝。
“太子殿下相信千诺昨日所说之事?”她突如其来的轻语擦破了周边的寂静。
而男子似乎知道她会开口,勾唇浅笑:“宫主不希望孤相信吗?”
云千诺没有回答。
如实说,她也不敢笃定。
毕竟,她对身边这位太子殿下的了解实在不多,只知他是女皇陛下膝下唯一的儿子,先皇早逝,因此皇室中只有皇甫谨一个皇子,而他年龄虽小,却极为聪明能干,不少皇室宗亲都对这位太子殿下抱以极高的厚望,同时,作为下一任的新皇,他也无疑是极为合格的。
“楼煜应该告诉过宫主,齐王叔与他义父一向不和。”
云千诺点点头:“说过。”
“齐王叔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孤,那孤又有何理由不相信宫主?”
云千诺默然,沉吟片刻,道:“太子殿下希望千诺如何帮你?”
闻言,皇甫谨亦顿了一下,方笑道:“云宫主果真快人快语。
“楼煜为人孤傲清高,可澈王老谋深算,大权在握,还是皇室中辈分最高的王爷,哪怕是孤的母后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可楼煜说到底是他的义子,故,孤连同朝中几位元老多番上书方让母后将兵权收回。”
“那他岂不是恨极了你?”
皇甫谨无谓地笑笑:“母后早在前几年就有此意向,只是每次上朝商谈此事澈王必然会连同其他的宗亲,以此来抵抗母后。”
云千诺道:“他们也只能这样,难不成要坐以待毙?”
皇甫谨浅笑着叹了口气:“他是只老狐狸,怎甘心为人鱼肉,孤夺了他险些到手的兵权,于他而言是个极大的威胁。更何况孤将来会继承皇位,只怕他做梦都想将孤杀之而后快。”
“那太子殿下打算如何?”
皇甫谨抬头望了一眼深蓝色的天暮,语气里听不出波澜:“孤本不想这么快就有所行动,怎奈形势有变。”话微顿,他看向云千诺,道,“宫主此番劫了他的财物,不知具体数额多少?”
蹙了蹙眉,云千诺轻轻摇了摇头:“具体数额还没来得及细查,只是……粗计之下……”
云千诺蓦地停住,眉间多了几分疑虑之色,看向身边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太子:“若说除了他自家之物,在加上其他官员贿赂之数,也不该有这么多。”
皇甫谨凝眉,深邃的眸子里似有精光闪过。
末了,他侧身对云千诺道:“这本是朝中之事,却不想把宫主也牵扯进来。”
云千诺拂了拂袖口,轻舒了口气:“说来,若非他自己把火烧大,千诺又怎想趟这滩浑水。”
“澈王心胸狭隘,只怕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昨晚的刺客,相信宫主心中有数。”
“这个太子殿下不必担心。既是赵婉亲口将我留下,若我在宫中出事,她也说不过去。”
皇甫谨哑然。
事实上,的确如此。
刺客一事折腾了几天,也已很快平息下来,各人安分做好自己的事,已经习惯了置身事外。
毕竟在这深宫之中,想要立命安身,首先就要学会装聋作哑。
而云千诺的那一记敲山震虎也似乎颇有成效,几天下来,赵婉都不曾露过一面。
一日早,晨曦初露,云千诺站在阁门口,习惯性地缓缓呼吸一口清晨微凉的清新气息。
环视四周,袖中纰瓴剑的温度自指尖蔓延。
这样的环境,不练剑岂不是可惜?只是……
心下暗暗叹了一口气,左手按上右肩,不由得颦眉。
伤筋动骨一百天,但愿近段时间里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否则,只怕她堂堂天云宫主就要留下笑柄了。
思及此,她兀自摇了摇头,举步便向一条小径上去。
宜蓉阁坐处较偏,周围几乎没什么主殿,相较别处,花花草草的反倒多些。
一路随意地看着走着,至某处时,突然止步。
这是……练剑的声音。
能在皇宫里光明正大地练剑,云千诺往前细望,果然,竟不觉间来到了他的住处。
小苑不大,但一眼看来只觉空旷,似乎是专意为习武而备。
此时,空气中剑鸣呜然,恍若龙吟,一袭白影衣衫舞动,手腕翻转,或挑或刺,雪亮的剑身化作一抹白影,光影迷乱之间,亦真亦幻。
步法移换,每一套动作都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回身一剑刺出,男子目光恰好撞及门外的一袭白衣,动作微顿,长剑挽了一个剑花,回鞘收身。
对门外女子的到访有些意外,楼煜怔了两秒钟,方往后退过一步,单手作了个请进的姿势。
而云千诺却也并无特地寻他之意,偶然遇到,也不好多做推辞,颔首致意后,便轻步走了进来。
“随意逛逛,听到有练剑的声音,一时好奇,不想打扰了楼大人。”
“无妨。”楼煜提壶缓缓注满一杯温茶放置云千诺面前,“女皇陛下早朝未下,我也是一时偷闲。”
云千诺举杯小抿了一口,抬眸看了一眼与上回来时无异的小厅,目光最终停在里屋墙壁上的古铜宝剑上。
“听宫人们说,边境疑有战事?”
楼煜微微颔首,道:“朔国近几个月蠢蠢欲动,好在不足为患。”
“朔国?”云千诺低语,似有疑虑,“即知是以卵击石,为何还要作此无用之举?”
“朔国国土狭小,人力较之别国自是弱了不少。加之国境内气候不适,耕作不宜,他们除了扩充疆土,亦或是到邻国临近边境一带抢夺粮食,别无他法。”
“四年前,他们盯上了邺峪关,三万人马直驱入境,径攻邺峪。虽说他们国小民弱,但训练出来的将士却个个是骁勇善战的猛虎,女皇陛下命我领兵五万,也和他们耗了近半月才将他们逼退回界。虽没有降服,却也元气大损,近年来都没什么动静。”
末了,楼煜把玩着指间的杯子,轻叹了口气:“兽类尚且知道疏死一搏,更何况是一个国。想来,这几年他们也是极艰难的。”
他的语气隐隐带了些愁绪,让云千诺听得心中也不禁堵了起来。
谁都不喜欢战争,因为它永远凌踏在无数的鲜血与骸骨之上。
可是,只要有人,为了生存,就永远都不会停止杀戮。
云千诺垂眸看着杯子里清漾漾的水纹,蓦地意识到一大早起来就谈这些沉重的国家大事着实有些煞心情。
她轻吐了口气,抬眼时,目光恰好落在他臂肘边的红色宝剑上,即使没有出鞘,但那股天然浑成的强劲剑气远远便给人无形之中一种压迫感。
“白虹剑历来为武林之宝器,百年前无故匿迹,不知大人是如何得到它的?”
她此言令楼煜微微愣了一下,睨了一眼肘边的宝剑,道:“白虹剑是七年前义父所赠,至于它因何会到义父的手中,楼煜也不得而知。”
云千诺闻言挑眉,幽幽道:“看来,你义父当真是极疼爱你的。”
楼煜象征性地勾了一下唇角,举杯轻啜,不语。
他清淡描写的表情让云千诺不觉皱了皱眉:“那,你是不是会为了效忠于他而做任何事?”
侧脸抬眸,他的眸子突然有些看不透的深沉:“楼煜的一切,包括性命,都是义父所赐。”
“所以呢?”
他挑眉,眸子里的深沉也只是一瞬,平平淡淡,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反问道:“所以什么?”
似是有意停了一下,他缓缓移开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别处,接着道:“养育之恩大于天,云宫主希望楼煜应当如何?或者,楼煜问一句宫主,如果是你,你当如何?”
他语气极其平淡,却让云千诺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答,好一会儿,才应道:“如果这一次真是他错了呢?你,也要跟他一起错吗?”
转动杯子的手指蓦地僵住,剑眉蹙起,好看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默然。
云千诺留意着他的表情,心中突然有些后悔问出那句话。
自古忠义难两全,楼煜是他的义子,换做是谁都不好抉择。
“对不起。”脱口而出的三个字让云千诺自己也暗暗惊了一下,迎向楼煜亦微微异色的眼光,抿了抿唇,道,“方才是千诺的无心之言,大人,不要太在意。”
片刻的沉默,楼煜摇头无谓地笑笑:“无妨。”
“一大早扰了大人练剑不说,还坏了大人的心情,“云千诺佯装轻叹道,“看来,千诺以后还是少出门为好了。”
“宫主说哪里话。”楼煜轻笑,薄唇弯成一个性感的弧度,方才沉默的阴云已然不见,“楼煜本就没听在心上,反倒是宫主在意了。”
“那便好。”云千诺看向门外,阳光已较来时亮了许多,屋檐上的赤瓦琉璃折射出闪闪的光泽,“看这时辰,你们女皇陛下也该下朝了,大人公务在身,千诺也该告辞了。”
她说罢已拂袖起身,楼煜送她至苑外,亦抬头看了看刺眼的白日,挥手弹了下微皱的衣袍,阔步往正殿方向而去。
边境的战事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宫里的任何人。
四年前楼煜领兵击退朔国一役早已在他们心中立下了难以摧磨的威信。
四年前,楼煜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如今四年过去,楼煜无论是武功上长进还是领兵作战的成熟,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就算真的要打仗,他们也已认定了输赢。
然这些也只是那些心虑浅显的宫人们的想法,而朝廷上的那些狐狸们想的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当今天下离国统一,国力强盛,然也有一些边境小国对离国蠢蠢欲动。
女皇陛下看得明白,却没有出兵攻打他们,盖因十年前女皇陛下登基时,为了给逝去的先皇和才刚刚出世的太子积累福祉,曾下召于全国:今朕在朝一日,决不首起战事!
且女皇陛下勤政爱民,国力越发强盛,百姓风调雨顺,后来太子逐渐长大,锋芒渐显,女皇便开始培养太子的能力,渐渐有意无意的放权给太子,甚至连兵权都给了他,加之骁勇善战的楼煜,他国即有虎视眈眈者,自是不敢冒然侵之。
而此次朔国蠢蠢欲动,确于情理之中,但也不排除与他国私盟的可能。
倘若真是如此,离国便是背腹受敌,情况就大不妙了。
顾及此,几位元老联合上书,劝女皇颁令操练兵马,以楼煜为首,加之朝中其他几位大将佐助,做好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