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千诺戴着垂有宽大丝纱的斗笠,透过微微透明的纱面,静静地看着前面的金砖碧瓦,琉璃雕甍,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在这看似金碧辉煌的外表下,铺就了多少人的鲜血,只为了那一个人人都以为可以翻云覆雨,手掌杀生大全的位子。
外面有多少人痴痴梦梦想要在里面谋求一席之地,殊不知,皇宫就是最大的牢笼,更是一个步步危机的战场,没有硝烟战火,却可以时时刻刻置你于万劫不复之地。
入得宫内,却被告知女皇陛下已于昨日陪同太子临驾寒山寺祈福,需明日才得回宫。
而宫内各处宫苑无女皇陛下旨意又不得私自动用,无奈之下,楼煜只能先把云千诺安置在了自己的苑落里。
碍于云千诺身份特殊,楼煜把他的房间让出来,而自己则移到了书房。
云千诺也不客气,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优雅地坐在桌旁打量她所在的房间。
房间不大,却是十分地整洁爽亮,屋内没有什么装饰,唯一显眼的就是墙壁上悬挂着的古铜宝剑。
镶金的古铜色鞘面即使无光照射也熠熠生辉,彰显霸者风气。
她目光不由得在那把剑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耳边突然传来楼煜清朗的声音:“那是三年前抗击外寇时女皇陛下所赐。”
云千诺勾唇不语。
她虽久居天云宫,但宫外之事却也有专人定时汇报——楼煜几年前领兵抗敌,战功卓越,宫中时不时有几个宫侍提及。
“今日之事,多谢。”
楼煜正要走出房门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所指的事,淡淡道:“楼煜份内之事罢了。”
“为了他们,你违抗了你义父的命令。”
楼煜眸色一暗:“义父那边,我会亲自和他讲明。”
语罢,他抬脚走出房间,门合了一半复又止住,“少时会有宫人来侯,宫主若有所需,吩咐一声即可。”
“多谢。”云千诺垂眸看着杯中的茶水,听到门关上的声响,好看的柳眉才缓缓蹙起。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是夜,清风袭腕,明黄的月亮如同美人好看的柳黛弯眉,被漫天的群星围趁其中。
云千诺依旧是一身清亮的白色丝质纱裙,神态悠然地高坐于房顶之上,长长的群摆随意铺洒在瓦砾上,在满天的星斗下显得格外夺目。
底下时而有巡逻的侍卫走过,注意到头顶的一袭白衣,却也不作声,只是不由自主地往她的方向多望几眼。
对于他们的反应,云千诺只是淡淡一瞥。
她和楼煜一起回京城的事估计已人人尽知。
目光由天上缓缓移至下面,看到楼煜书房里一片黑暗,想起他白日里说过的话,隐约知道了他的去向,唇角微微勾起。
也不知坐了多久,云千诺除了换了几个姿势,似乎仍没有下来的意思。
而这时,苑门处突然有一声轻微的响动,云千诺刚一抬眼,便看见在夜色下同样耀眼的白衣无声走进。
似乎注意到了顶上的目光,楼煜亦抬眸,尽管距离较远,他还是看清了云千诺异常清澈明亮的眸子。
脚下停了一会儿,他冲云千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转身进了书房。
第二日,女皇陛下听闻楼煜顺利回宫,特地提前赶回,回到宫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楼煜和云千诺至御书房。
云千诺静静地站在御书房外,等待着楼煜在里面回话。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众人的脚步声,而方向,正是朝着御书房而来。
云千诺不动声色,直到那一众人走到她身边,目光依旧淡淡地看着前方,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哟,这一位,莫不是随楼煜一道回宫的天云宫主?”
耳边响起女子轻柔动听的声音,云千诺这才转眸看了来人一眼。
只见她一身鲜艳的织锦红衣,头上无过多发饰,而那一支斜斜插入鬓中的宝珠鸾凤金钗霞光铄闪,衬得本就无比美艳的女子更加气质贵雅,如同一朵雍容高贵的牡丹。
云千诺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眼,心中已暗自猜到女子的身份。
能有如此美貌,更能不必通报就可以进入御书房的,除了那位据说与女皇陛下情同姐妹的侧妃娘娘,澈王最宠爱的小妾外,还能有谁?
然而也只是看了一眼,她目光便已经收回,保持着原来站立的姿势,不语。
对于她来说,一个妾还没有资格能让她分出多的心思去注意,想到那个陪着澈王走过了几十载,然而人到中年已经人老珠黄就不受宠爱的澈王妃,她心底多了一抹叹息。
“大胆,见到侧妃娘娘竟敢不屈膝行礼!”
云千诺眼角一动,缓缓看向方才对她尖声怒呵的侍女,眸中一闪而过的寒意让她猛地闭上了嘴巴,不由得后退了一小步。
“华儿不得无理。”侧妃轻声斥了一句那个侍女,随即对云千诺妩媚一笑,“本妃管教无方,云宫主莫怪才是。”
“无碍。”
云千诺极其平淡的语气让侧妃不禁高高地挑了一个眉毛,目光饶有兴致地将云千诺仔细打量了一遍,不禁啧啧叹道:“早就听说天云宫宫主美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侧妃过奖了。”
话音才落,书房的门已被打开,一个公公模样的人走出,见到一身红衣的女子,忙得俯身行了一礼:“不知侧妃娘娘何时到此,也不知会奴才一声。”
侧妃的脸上依旧是那明艳的笑容,虚手扶了一下鬓发,柔声道:“听说煜儿回来了,本妃特地来看看。就是不知女皇陛下那里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那公公笑得极其谄媚,脸上的褶皱几乎要挤成一团,“但凡侧妃娘娘的事,女皇陛下何曾拂过您的意。”说着躬身将手往前一伸,“娘娘请。”
待到侧妃走了几步,他才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仍站在一旁的云千诺,脸上的笑容已然不见,和刚才低眉讨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云宫主也请吧。”
对他这样的人,云千诺实在没兴趣也没那功夫理会,面容平静地径直越过他走了进去。
看着云千诺进了御书房,临渊摸了摸下巴,心想一会儿可以见见老熟人了。
御书房中。
云千诺就那么俏生生地站着,直视面前那一身金红色长袍的尊贵女子,眸子里一派冷清。
高公公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先是一愣,下一刻,尖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放肆!见到女皇陛下还不下跪!”
云千诺自然知道是冲着她来的,但她却像没听到一样,眼睛更是没向他那边看一眼。
而高玉自诩是女皇身边的近侍,平日里被阿谀吹捧惯了的,就连一些官员有时也得借助他在女皇面前美言几句,就更加地趾高气扬起来。
但现在却冷不丁地在云千诺这里被泼了脸冷水,他心中不由得恼怒:“你……”
“高玉。”
一个“你”字也才说了一半,便被人截了下来。
高玉看了眼端坐的雍容华贵的女子,后面的话也只能咽回肚里。
“云宫主是武林中人,初涉皇宫,那些繁文缛节,暂免了去罢。”
“可是女皇……”
“不必多说。”女皇摆摆手,目光又回到并排而立的两个人身上,“方才楼煜把他该说的都与朕说了,现在,朕只要你的解释。”
云千诺看了一眼身边的白衣男子:“不知女皇要千诺怎样解释?”
女皇一愣,还没开口,话已被站在他身侧的侧妃接了去:“云宫主是聪明人,你劫持澈王寿礼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不该给女皇一个解释吗?”
闻言,云千诺秀眉一挑,看向那位侧妃,目光里有着说不清的意味,好一会儿,反叫侧妃面上有些挂不住了,这才冷笑道:“那财物,是天云宫劫的不假。但这满城风雨,千诺远在天云宫,如何搅得起来?”
云千诺眸中的嘲讽让侧妃不由得心头一恼,而面上却故作委屈,娇嗔道:“云宫主的话,倒显得妾身多嘴了。”
她这话,自然是冲着身边的女皇。
果然,女皇笑着朝她摇了摇头,眼里一片宽容,笑道:“侧妃多虑了。”然后才看向云千诺,“云宫主,朕在等你的话。”
“千诺若说,天云宫劫去的财物不为己所用,女皇可信?”
“哦?”女皇挑眉,笑道,“那是为谁?”
“若是为了那些受灾的穷苦百姓,女皇可信?”
她的话不禁让女皇秀眉一紧,顿了一会儿才道:“何来灾民?”
侧脸看了一眼身边的楼煜,云千诺不答反问:“女皇竟然不知?”
“朕知道每年各地难免会有灾情,但朕每一次都及时拨济灾款,如何还会有灾民?”
“女皇陛下济灾是一回事,那些灾款是否发挥作用,是另外一回事。”她顿了一下,接着道,“天云宫世代为善,更是以济民为祖训。女皇身为一朝天子,对自己的子民一无所知,更许手下那些自称为贤士的大臣们为所欲为。天云宫,只是做了该做的而已,为那些百姓讨一个公道。”
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人皆是一惊。
女皇不由得蹙眉,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悦。
她这样说,岂不是在指责她这个做女皇的不称职吗?
楼煜瞄了一眼女皇的神色,又看了一眼云千诺,用手掩唇轻咳了一声。
而侧妃的表情看似与女皇相同,心里却是窃喜。
惹女皇陛下不高兴,就是在自找罪受。
高玉更是一个激动,高声叫道:“大胆!竟敢对女皇出言不训,是大不敬之罪!”
“陛下……”
女皇微一抬手,打断楼煜的话,看向云千诺的目光已不似方才那样平和:“照你的说法,是澈王做了什么有背民心的事了?
闻得此言,侧妃猛地一惊,急道:“陛下,王爷对陛下一片忠心,对朝廷更是尽职尽责,断不会……”
“婉儿不必担心,朕自然是相信澈王的。”女皇笑着安抚侧妃,凤眸中快速地掠过一丝凉意。
云千诺看着侧妃那张我见犹怜的花容,心中不禁冷笑,她哪里是来看楼煜的,分明是替澈王打探消息来了。
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有意无意地移向窗外翠绿的枝叶,淡淡道:“千诺想先问一句,被天云宫劫去的那些财物是做何用的?”
女皇沉吟了片刻,抬眸看着侧妃:“婉儿入宫前家居元城,被朕赐予澈王后家中的房子便一直留在那儿。上个月澈王大寿,因着念家,特地谴人回元城将家中的一些物什压镖运来。”
“敢问女皇,澈王可算是富可敌国?”
“自然不是。宗亲王爷的财物自有祖制规定,富可敌国还是夸张了些。”
“千诺这里有一样东西,不知女皇可有兴趣?”
云千诺话音才落,却见一个门侍突然轻手轻脚地进来,跪地行了一个大礼,道:“启禀女皇,太子殿下和齐王来了,正在御书房外求见呢。”
“谨儿来了?”提起自己唯一的儿子,女皇眉上一喜,眼里多了几分真实的笑意,把云千诺的话也暂且扔在了一边,“快宣。”
“是。”那人应声退出,少倾,便有两人缓缓推门而入。
悄无声息却又无比沉稳的脚步,让云千诺不禁转眸看了一眼。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矮的那个一身明黄色的丝织长袍,身形才不过到平常人的腰腹,那双遗传了女皇的高挑的凤眸让他看上去更多了些威仪。
而另外一个人相比较就要沉稳许多,他俊美的面容虽然和那小太子有几分相似,或者说他是与已逝的皇甫离长得像,而且或许是身为皇室宗亲,云千诺从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了皇家的威严。
而他似乎察觉到了云千诺的目光,在云千诺还不及收回视线的时候,四目相对。
仅仅对视了一秒,云千诺已经转过头平视前方。
挑了挑眉,他走到云千诺身边,单膝跪地:“微臣拜见陛下。”
“儿臣见过母后。”
“都平身吧。”
“谢陛下。”
“谢母后!”
两人从容地起身,将四下里环视一圈,齐王笑道:“臣弟可是打扰了皇嫂商议国事?”继而他目光一转,看向云千诺,“这一位可是天云宫宫主?”
云千诺这才侧身,冲他微一颔首,算是见礼。
对于这位齐王殿下,她略有耳闻。
齐王皇甫奚当年跟随先皇征战,后来娶了前朝的清宁郡主,不然如今这皇位也轮不到这位女皇陛下来坐了。
当然了,这只是外界的说法,事实的真相如何,除了皇室之人谁也不得而知。
女皇对此也不再见怪,对齐王笑道:“你的消息一向灵通。”
“倒也不是臣弟。”齐王挑眉笑笑,“臣弟今日一大早便听得百姓们议论,楼煜此番又是功不可没。”
楼煜拱手还以一礼,面色冷清:“齐王殿下过奖了。”
齐王复又看向女皇,余光瞥及站在一侧的侧妃,眸子里一抹寒意转瞬即过。
女皇将他眸子里的寒意收在眼中,没有点破,看了看自从进来后就不发一言的皇甫谨:“谨儿怎么与你皇叔一起过来了?”
“启禀母后,皇叔这几日正在教儿臣习武。”皇甫谨恭敬地道,“正巧听说了这事儿,便与皇叔一同过来了。恰好儿臣也想知道这其中因由,不知母后可介意儿臣旁听?”
“谨儿说的哪里话。”女皇摆摆手,扶额想了一会儿才道:“朕记得云宫主说有东西要呈给朕?”
云千诺点点头,默然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递给已经走过来的高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