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初柔说教就真的教。
她瞄了眼陌寒,轻轻地道:“呐,我给你交个底啊……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从前总觉得自个儿冰雪聪明,甭管学什么,只要上了心,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对于平衡二字,还是有些自作聪明,理解的只是皮毛而已。”
聪明如陌寒少侠,怎会不知她的意思,她不过是怕自己到时候教不好他被埋怨罢了,当下问道:“你能说出这么多关于音律的道理,为何又说自个儿只通了个皮毛呢”
“天地恒常,我以剑法悟音律,谱曲时在阴阳相滋生,万物相平衡方面做的极好。不管是慢板快板,亦无论曲情欢快哀伤,从不着意追求纤巧秀美,亦不力求雄浑壮阔。”
“无论前曲怎样清丽淡雅或是激昂顿挫,一曲下来必定琴瑟和鸣,走疏阔相和的路子——况且,道理是死的,琴才是活的,就比如你,你也懂音律,却不会弹琴,这是一个道理。”
“还有,你且瞧这一段刮奏滑音——”
雾初柔上身挺直,细葱似的十指放到琴上,左手按至音位,右手却声色一转,弹弦时略退少许,随后迎音迅速滑上,铮铮拨了几个音。
她手指停下,抬头却对上陌寒专注而茫然的目光,无奈地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我还是与你直说好了。我从前谱曲总是工于心计,在旋律呼应、琴瑟和鸣上花了极多的心思。加上自身筝技不错,总是追求艰深指法,尤其是这首自个儿谱的《破风声》,为了追求激越铿锵,多用变徵而少用清角,添了大量的四点扫摇、密摇、轮抹与刮奏。却过犹不及,用力过猛,指法转换起来总觉仓促,左支右绌得很。”
“那时临渊公子曾听我弹这首《破风声》,他一听便知我指法设计得太过复杂,弹起来见襟捉肘,心气儿也浮得很,便好好指导了我一番,教我如何把各层次的曲意衔接得更流畅些。”
“说真的,临渊公子的指教当真教我受益颇多,经他那么一改吧,长摇愈加珠圆玉润,剔打愈加错落有致,莫说婉转悠扬的走吟,疏阔苍凉的重颤,莫不和曲调曲情浑然一体,倒有几分敏越无迹的意味了。”
陌寒听得频频点头:“正所谓勾摇剔套轻弄弦,按颤推揉自悠然。应化之道,平衡而止,轻重不称,是谓失道。”
“临渊兄的意思是教你不能只注重旋律的和谐精妙,而忽略了指法的平衡有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雾初柔含笑道:“正是如此。陌寒少侠当真是聪明,一点就透。不过你知道是一回事,学这琴筝之道又是另一回事,你真的有把握学好吗?”
“应该吧。”陌寒少侠摸着下巴,不大肯定地道,“你也知道这音律于我是一窍不通,只能与你说说,不能真的弹。不过你有把握教好我吗?”
雾初柔唇边的笑意愈加嫣然:“敢情你这是在怨我不能把你教好呢?”
“唔……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陌寒少侠托腮思索,却也觉得自己要求学琴太过难为自己了,正打算退而求其次呢,猛然想起琴瑟和鸣这个词,再瞧瞧眼前人低头弄弦的端秀姿态,若是自个儿的笛子能吹的更好些,说不定也能与她琴瑟在御,如此莫不静好?
他越想觉得越美,出声道:“要不咱们换一个?我学笛子好了,我爹爹以前教过我一些,你给我寻个好笛子,我也好好练练。”
“不过你麒麟山庄里的好东西大多是老东西,我可不要,我要个新的。”
陌寒少侠努努嘴,手拂过鸾筝磨损得快秃了的岳山,他方才将那第二十一根雁柱上拴着的绣囊放在手里摩挲,觉得那质地手感,怎么着也得有个一百多年?
“怎么,嫌我们麒麟山庄的东西旧了?”雾初柔佯怒,眉眼却弯弯,“两百年前,我麒麟山庄曾有一位庄主不喜轻弹慢揉的闺阁秀气,偏好杀伐之乐。这架鸾筝便是那位庄主惯用的。之前临渊公子帮着我改《破风声》,觉得唯有这架古鸾筝才能奏出那般的金石之声,让我之后都用这架琴练。”
她伸了个懒腰,状似无意道:“我在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腰酸背疼可真是累着了。响午时从库里搬琴,不小心把腰闪了,你这几日就别叫我一同练剑了,容我养几天可好?”
“闪着腰了?”陌寒眉头一蹙,站起身就要过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哪边?我帮你揉揉。”
“别别别,”雾初柔连忙侧身躲过,把右手伸到他面前拦住他,“我养几天就好了,没啥大事儿。你若是想帮我,便帮我把护甲去了吧。”
她难得主动要求自己为她做什么,陌寒心头顿时一软,抬手便执住柔荑,不疑有他:“弹个鸾筝还得戴这玳瑁护甲,难怪没有人成天背架鸾筝到处跑。”
他细致地将绷带绕开,口中啧啧叹道:“这么美的一双手,却得缠上这一圈圈的绷带和甲片,正面瞧是受了刑,反面看便是鹰爪子,真是毫无美感。话本子里的佳人从来都是欲将心事付瑶琴,却从不曾说付鸾筝,想来便是这么个缘故了。”
说着他便已将雾初柔右手上的玳瑁护甲纷纷去了,雾初柔左手又递了上去,右手随意搭在鸾筝岳山上,正要笑他堂堂陌寒少侠竟然也会学那些闺中女子看起话本子来了,却突然“呀”地一声低呼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陌寒一惊,连忙将她的右手重又握在手里,翻过来看她的掌心,只见一根小小的木刺卡在了掌心里。
那木刺偏巧扎在了她手掌的纹线上,几滴鲜红的血珠顺着纹路洇出,倒是别有一番美感,好像这纹路天生便是与血槽一样的用处。
雾初柔盯着那染血的纹路怔怔出神,陌寒却已经皱起眉。
他将她的手拉至眼前,小心将木刺挑出后,想也不想地伸出舌去舔她掌心的创口。
雾初柔躲闪不及,掌心已经触到软湿,一阵酥麻瞬间涌上全身,她只觉得身子都软了半边。
她脸上瞬间飞上两朵红晕,赶紧往回抽手,声音却已经软得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你,你好好地帮我去护甲,这、这又是要做什么?”
陌寒分毫不让,反而将她的手整个拢在掌心里,还轻挠了一下她掌心:“这便要我放手?我牵个手你便羞成这样,可见是多久没与我亲近过了?”
“你!”雾初柔睁大了眼睛,脸颊瞬间和身上的衣裙酡红成一个颜色,更加羞恼,“你哪里是只牵手了,方才这,这又是在做什么?”
“帮你止血啊,”陌寒少侠振振有词,脸上毫无愧色,眼底却浮起一丝狡黠,“倒是你——想什么呢你?嗯?”
“……”
最后陌寒少侠被恼羞成怒的雾大姑娘给赶出了雾岚轩。
还没等陌寒少侠认错,盟主府便派人来请他们俩过去商议事情,雾初柔出门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陌寒少侠,然后目不斜视地出门了。
陌寒少侠摸了摸鼻子,跟在她身后不敢再说什么撩她的话。
待到了之后他们才知道盟主找他们过来是为了什么——前两年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名为六邪的门派,专门以食孩子心脏为主,那时陌寒为了除去这个门派费尽了心思,不成想到最后还是让他们跑了,如今他们又卷土重来,重新出现在江湖上为非作歹。
盟主请他们来是想要陌寒和雾初柔能与盟主府联手,一起除掉六邪。
雾初柔静静地听着他们说,全程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一副以陌寒的意思为主。
其实他们之所以要请陌寒来,自然是因为在场的人中,唯有陌寒才有和六邪交过手的经历,所以想要听听他的意见。
陌寒偏首看了眼雾初柔,以眼神询问她是否要答应他们的要求,雾初柔抿唇,点点头,他这才道:“你们将你们的计划告诉我便可。”
最后又商量了两个时辰,待得天色都黑了他们才离开盟主府。
盟主负手而立,望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扭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旁的无尘:“都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在麒麟山庄承受这些流言蜚语的时候,临渊也没有现过身,他这是真的走了?”
无尘点点头:“嗯。”他淡淡地应了声,而后问道,“不过你弄出个什么六邪来是想干什么?”
他眉头一皱:“你还在打血玉麒麟的主意呢?”
“你不要和我说你不想得到血玉麒麟,我这只是在我帮你。”
无尘冷冷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临渊虽然离开了麒麟山庄,但这不代表他对麒麟山庄就能不闻不问。我给你提个醒,别去招惹雾初柔他们,否则出了事我也帮不了你。”
盟主一笑:“我自有分寸!我只要血玉麒麟,不会伤及他们性命。”
见盟主这副不得到血玉麒麟就誓不罢休的模样,无尘心中一跳,隐隐有些不安,抬眸看了一眼已经不见雾初柔和陌寒身影的前方,丢下一句“随你的便”就消失了。
待雾初柔他们回到麒麟山庄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的田安安和陆川立马赶了出来。
“你呀,这几天就别乱跑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雾初柔胆战心惊地扶住田安安,视线在她的大肚子上滑过。
挥退了其他人,现下只有他们四人。
她静静地看向雾初柔,余光瞟了眼她身后的那人,很是平静地问道:“我听说盟主找你们是为了六邪的事。”
雾初柔笑容淡了下去,没说话。
陌寒淡笑道:“我和初柔都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这事事关黎民百姓,我们没的选择。”
田安安有些焦急:“可若这是个圈套怎么办?你已经答应了?”
两人都没有吭声。
她看着雾初柔:“陌寒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不成?那盟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不知?别忘了,麒麟山庄有如今,不亦是拜他所赐么?正所谓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你和陌寒相信他,我可一点儿也不信他。”
雾初柔抬首瞧了一眼陌寒,他亦是神色淡淡,眉如远山,眸若星辰,一如昨日般的笃定清冽,不由得一笑。
“我不是信他,我是相信他作为武林盟主,不会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开玩笑,更不会将百姓当儿戏。“
田安安还欲说什么,却被陆川拦下了。
他看也没看雾初柔和陌寒,只轻声安抚着妻子波动太大的情绪:“乖,你现在还怀着孩子呢,情绪不宜太过激动,这事儿交给我,你去休息好吗?”
田安安本意是打算拒绝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她之前太生气了,现在肚子反而有些隐隐的痛,因此想要劝说雾初柔不答应盟主的事儿只得作罢,摆了摆手,她道:“那就交给你了,我不舒服,要去休息一会儿。”
听她说不舒服,三人都淡定不了,连连问她哪里不舒服,肚子有没有痛……最后陌寒和雾初柔被她一句“只要你和陌寒拒绝了盟主的请求我就好了”给堵的无话可说。
让侍女小心地扶着田安安离开了,陆川这才有空施舍一个眼神给自己的好友:“你们是怎么想的?”
两人对视一眼,陌寒笑了笑:“我们都相信六邪重出江湖这事儿不是假的,这也是我答应的原因。”
“你们啊……”陆川摇摇头,叹道,“可这事儿如果是个圈套你们又该如何?你们这么聪明,做事情总要考虑一下后路吧,还是你们想把命留在那儿?”
雾初柔浅笑:“我们自是早已准备好了后路,你和安安都不用担心。”她顿了顿,“等确定了事情的真假后,我会在我们动手之前把你们送走。安安快要临盆了,她此时出不得差错。”
陆川对这个提议没有异议,又多问了几句关于他们的打算,这才回去和田安安交差去了。
陌寒抱歉地看着她:“说好了等血玉麒麟的事情了结后,我们便一起退隐江湖,可现在,我又要食言了。”
雾初柔含笑着摇了摇头:“我们都是为了天下无辜的百姓,而且,待这事了了,我们也可以退隐啊,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她握住他的指尖,认真地道:“陌寒,答应我,无论最后的结局如何,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陌寒皱眉,他不喜欢她那种语气,宛如在交代后事一样,手上稍稍用力,雾初柔便跌进了他的怀抱里。
他抱紧她,低声道:“不许胡说!我们都会好好的。”
雾初柔轻轻地“嗯”了一声,抬手环住他劲瘦的腰身,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如果时间能永远定格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啊。
此刻唯愿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