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五)清谈四
裴頠《崇有》之论曰:“夫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化感错综,理迹之原也。夫品而为族,则所禀者偏;偏无自足,故凭乎外资。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资有攸合,所谓宜也。择乎厥宜,所谓情也。识智既授,虽出处异业,默语殊涂,所以宝生存宜,其情一也。贤人君子,知欲不可绝,而交物有会。观乎往复,稽中定务。故大建厥极,绥理群生,训物垂范,于是乎在。贱有则必外形,外形则必遗制,遗制则必忽防,忽防则必忘礼。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晋书》本传。其说甚辩,然未足以服贵无者之心也。頠之意,乃谓人不能不自爱其生;欲全其生,不能无资乎物;众皆有求,争夺斯起,故不可无礼以为率由之准。而不知贵无者之欲去礼,正以其不足以为率由之准也。奚以知其然也?魏太祖令,谓州人说祢衡受传孔融之论,以为:父母与人无亲,譬若缻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饥馑,而父不肖,宁赡活余人。《三国·魏志·崔琰传注》引《魏氏春秋》。此等议论,非恒人思虑所及,可知其必出于融,非诬辞也。是融能破世俗所谓父子之义也。《典略》云:“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宁,招合徒众,欲图不轨,此乃诬辞。融非功名之徒,安得有篡夺之念。言我大圣之后也,而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魏志·王粲传注》引。是融能破世俗所谓君臣之义也。君臣父子之伦,乃昔专制之世所最不敢訾议者,而融能毅然反之,足征其识解之超矣。魏文帝既受禅,顾谓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魏志·文帝纪注》引《魏氏春秋》。阮籍为晋文帝从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晋书》本传。《传》又曰:“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此权辞以释众议耳,非其本旨也。则知冲决网罗,为凡谈玄者之所共,而非孔融之所独矣。籍、咸、嵇康、刘伶、谢鲲、胡毋辅之父子,毕卓、王尼、羊曼之伦,所以必蔑弃礼法者,毋亦其视之与方内之士大异,觉其然不安,而不可以一日居邪?
王坦之《废庄论》云:“夫自足者寡,故理悬于羲、农;徇教者众,故义申于三代。先王知人情之难肆,惧违行以致讼,故陶铸群生,谋之未兆,每摄其契而为节焉。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故庄生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晋书》本传。其意略与裴頠同。然亦未思拘守世俗之礼者,未可云能摄其契也。
李充《学箴》云:“老子云绝仁弃义,家复孝慈,岂仁义之道绝,然后孝慈乃生哉?盖患乎情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也。道德丧而仁义彰,仁义彰而名利作,礼教之弊,直在兹也。先王以道德之不行,故以仁义化之;行仁义之不笃,故以礼律检之。检之弥繁,而伪亦愈广。老、庄是乃明无为之益,塞争欲之门;化之以绝圣弃知,镇之以无名之朴。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途殊,而为教一也。人之迷也,其日久矣。见形者众,及道者鲜。不觌千仞之门,而逐适物之迹,逐迹愈笃,离本愈远,遂使华端与薄俗俱兴,妙绪与淳风并绝。后进惑其如此,将越礼弃学,而希无为之风,见义教之杀,而不观其隆矣。”又曰:“世有险夷,运有通圮。损益适时,升降惟理。道不可以一日废,亦不可以一朝拟。礼不可为千载制,亦不可以当年止。非仁无以长物,非义无以齐耻。仁义固不可违,去其害仁义者而已。”《晋书》本传。其论最为持平也。
然当时放诞之士,初非见不及此,乃皆藉以为利耳。戴逵之论曰:“儒家尚誉者,本以兴贤也。既失其本,则有色取之行,怀情丧真,以容貌相欺,其弊必至于末伪。道家去名者,欲以笃实也。苟失其本,又有越检之行;情理俱亏,则仰咏兼忘,其弊必至于本薄。夫伪薄者,非二本之失,而为弊者,必托二本以自通。夫道有常经,而弊无常情,是以六经有失,二政有弊。苟乖其本,固圣贤所无奈何也。”《晋书》本传。可谓言之深切著明矣。江惇谓“放达不羁,以肆纵为贵者,非但动违礼法,而亦道之所弃”,《晋书》本传。其意亦与逵同。夫情有所不安,不能自克,以就当世之绳墨,虽或以是贾祸,其志固可哀矜;至于以是徼名利焉,以是图便安焉,而其心不可问矣。此又刘伶、阮籍之徒之所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