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四）清谈三
    清谈之士，以忮败，尤多以求败，以其冒利而不能自克也。《三国志》言：何晏等专政，共分割洛阳、野王典农部桑田数百顷，及坏汤沐地，以为产业，承势窃取官物，因缘求欲州郡。有司望风，莫敢忤旨。爽饮食车服，拟于乘舆；尚方珍玩，充牣其家；妻妾盈后庭，又私取先帝才人等，以为伎乐。擅取太乐乐器，武库禁兵。作窟室，绮疏四周，数与晏等会其中，饮酒作乐。爽等罪状，出于司马氏之口，自不免于失实，然不能尽诬也。《注》引《魏略》，言邓飏好货，丁谧父斐亦好货，毕轨在并州名为骄豪，何晏养于太祖家，服饰拟于太子。然则正始秉政之人，实多骄奢之士，其人皆人望也；司马氏为其所摈，屏息不敢出气者几十年，其才亦非不足取也；而卒以覆灭者，岂不以骄则人恶之，奢则民怨之，故变起于肘腋之间而不之知、莫之援哉？
    《晋书·王衍传》：父卒于北平，送故甚厚，为亲识之所借贷，因以舍之数年之间。家资罄尽，出居田园，似诚有高致矣。然石勒之责衍曰：“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耶？破坏天下，正是君罪。”虽爱衍者，不能为衍辩也。天下破坏，固非一人所能为，然怀禄而不去，何欤？如衍者，岂得云识不能及哉？然则其少日之轻财，正是矫情以干誉耳。矫情者，假之也，而不知其终不可假也。衍睹中国已乱，欲为自全之计，乃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谓曰：“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而终不免于排墙之祸，哀哉！
    当时知名之士，未尝无俭德之人。如山涛爵同千乘，室无嫔媵；阮修四十不能娶；阮放为吏部郎，不免饥寒；嵇康、向秀，锻以自食，秀又与吕安灌园于山阳是也。然此或为避祸计，或则性本简傲，不与俗谐，乃甘食蔬衣敝耳，非有得于道也。干宝之言曰：“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愍帝纪论》引。庾峻之言曰：“普天之下，先竞而后让；举世之士，有进而无退。”熊远之言曰：“今逆贼猾夏，暴虐滋甚。二帝幽殡，梓宫未返。昔齐侯既败，七年不饮酒食肉。况此耻尤大，臣子之责，宜在枕戈，为王前驱。若此志未果者，当上下克俭，恤人养士，彻乐减膳，惟修戎事。陛下忧劳于上，而群官未同戚容于下；每有会同，务在调戏酒食而已。”均见《晋书》本传。晏安鸩毒，入其中者鲜能自振，此北方之所以终不可复欤！
    《记》曰：“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何其言之亲切而有味也？吾尝默察并世中庸之士，亦未尝无为善之心，特其自私之念过深，必先措其身于至安，肥其家使无乏，然后正身以图晚盖。其意若曰：“天下大矣，吾一人自私何害？”殊不知人心之感应，捷于影响，自私而望人之不私，自利而责人无欲利，不可得也。此古之欲为善者，所以贵以身先之。而如今人之所为，是后之也，其不得于人，无足怪矣。王述家贫，求试宛陵令，颇受赠遗，而修家具，为州司所检。王导使谓之曰：“名父之子，不患无禄。屈临小县，甚不宜尔。”述答日：“足自当止。”时人未之达也。比后屡居州郡，清洁绝伦，禄赐皆散之亲故，宅宇旧物，不革于昔，始为当时所叹。《晋书》本传。此去贪求无已者一间耳；抑世之贪求无已者，岂不自以为未足，而曰足自当止欤？
    清谈之士，固多名利之徒，然亦有受诬不白者。殷浩之废也，史称桓温将以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缪误，开闭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晋书》本传。此厚诬君子之言也。浩纵不肖，何至并矫情镇物而不能？而以温之忌刻，亦岂待达空函而后绝浩邪？谢安、王坦之犹足厄温，而况于浩？温又岂肯用之以自树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