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三）清谈二
    《三国·魏志·荀彧传注》引何劭《荀粲传》，粲尝谓傅嘏、夏侯玄曰：“子等在世涂间，功名必胜我，但识劣我耳。”嘏难曰：“能盛功名者，识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末有余者耶？”粲曰：“功名者，志局之所奖也。然则志局自一物耳，固非识之所独济也。”此说最通。凡诸清谈之徒，特其识解相近，才志自各不同；故其立身途辙，亦各有异。有真不能任事者，若焦和、见《魏志·臧洪传注》引《九州春秋》。《后汉书·臧洪传》略同。王澄、谢万之徒是也。有托以避祸者，如阮孚、谢鲲、庾敳之徒是也。有热中权势，无异恒人者，如郭象是也。有处非所宜，以致败绩者，如毕轨是也。以上皆见《晋书》本传。《曹爽传注》引《魏略》，谓李胜前后所宰守，未尝不称职；胜出未几，而司马氏之变起。伐蜀骆谷之谋，亦出于胜。《传》谓邓飏等劝爽伐蜀，又谓飏与爽参军杨伟争于爽前，而伟之言曰：“飏、胜将败国家事，可斩也。”则二人并为主谋，《魏略》之言不诬也。胜之才，盖足与司马景王、钟会匹敌矣。《晋书·景帝纪》曰：“宣帝之将诛曹爽，深谋秘计，独与帝潜画，文帝弗之知也。将发夕，乃告之。既而使人觇之，帝寝如常，而文帝不能安席。晨会兵司马门，镇静内外，置陈甚整。宣帝曰：此子竟可也。”景帝在诸名士中，可谓最为枭杰矣。东晋诸主，才略莫优于明帝，而尝论圣人真假之意，王导等不能屈，盖亦清谈之隽。而名臣如桓彝、温峤、庾亮、邵续等，亦咸以清谈著闻。见《晋书·谢鲲》《羊曼传》。王忱镇荆州，能裁抑桓玄；王廙能诛戮陶侃将佐；其才盖亦相等，史褒忱而贬廙，则成败之论耳。王敦雅尚清谈；简文帝为会稽王，与孙绰商略诸风流人，绰以桓温与刘惔、王濛、谢尚并举；则乱世之奸雄，亦未尝非捉麈尾之人矣。殷仲堪之败，盖所遭直与忱异，非其才之不足以制桓玄也。殷浩能统率三军，北定中原，虽丧败，亦事势为之，其才则雄于谢安矣，而况王导乎？
    清谈者不必皆无能之人，反清谈者，亦不必皆有为之士。庾翼轻杜乂、殷浩，谓当束之高阁。其与浩书，深致讥议。然翼之才，岂能优于亮哉？毋丘俭文武兼资，忠义盖世，而荐裴秀于曹爽曰：“生而岐嶷，长蹈自然。玄静守真，性入道奥。博问强记，文无不该。”其所称道，全与时人无殊。则知风尚既成，贤者不必能自外；亦不以此而丧其贤。风俗之衰，受其弊者特恒人耳。然庸众者英杰之所资，众人皆莫能自振，贤豪亦无所藉以成其功矣。故风俗之清浊，究为治乱之原，而有唱道率将之责者，不可以不慎也。
    学识既无与于才不才，故观其人之风度，亦不能定其贤否；古人戒以貌取人，盖为是也。简文帝少有风仪，善容止，凝尘满席，湛如也。尝与桓温及武陵王晞同载游板桥，温递令鸣鼓吹角，车驰卒奔；晞大恐，求下车，而帝安然无惧色；温由此惮服。初即位，温撰辞欲自陈述，帝对之悲泣，温惧不能言。有司承温旨，奏诛武陵王，帝不许。温固执，至于再三，帝手诏报曰：“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温览之，流汗变色，不敢复言。可谓处变不惊矣。然谢安称为惠帝之流；谢灵运迹其行事，亦以为赧、献之辈。即孝武幼称聪悟，谢安叹其精理不减先帝，亦未见其才略之有余于简文也。王戎之奔郏也，亲接锋刃，谈笑自若；时召亲宾，欢娱永日；亦可谓历险夷而不改其度者，曾何解于覆餗之讥哉？
    成都王颖，乐广之婿也，与长沙王乂构难。乂以问广，广神色不变，徐答曰：“广岂以五男易一女？”乂犹以为疑，广竟以忧卒。《晋书·乐广传》。则知能矫饰于外者，未必能无动于中也。此较告子之不动心，又逊一筹矣。
    孙登赠嵇康曰：“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魏志·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钟会等述之，王弼不与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其《答荀融书》又云：“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何劭《弼传》。亦见《魏志注》。孙登所谓识，与荀粲不同。粲所谓识，但指知解，登则兼该夫以情从理，故谓嵇康无识，则无以自免也。人能以情从理与否，亦因禀赋而不同，王弼所谓自然之不可革也。东汉之季，能以情从理者，郭泰、申屠蟠是也；其不能者，李固、张俭是也。荀粲谓父彧不如从兄攸。彧整轨仪以训物，而攸不治外形，慎密自居而已。《魏志·彧传注》引《晋阳秋》。邴原能先诣魏祖；在军历署，终不当事；《魏志》本传《注》引《原别传》。可谓善自韬晦。然其在辽东，犹以清议格物，为公孙度以下所不安，赖管宁密遣之还，《宁传注》引《傅子》。则知如张阁之不知美好者，非易事矣。《魏志·邴原传注》。晋文帝欲为武帝求昏于阮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籍，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山涛与尚书和逌交，又与钟会、裴秀并申款昵。二人居势争权，涛平心处中，各得其所，而倶无恨焉。皆见《晋书》本传。而嵇康以箕踞而锻忤钟会，以非薄汤武忤大将军。亦见《魏志注》引《魏氏春秋》。康之识，岂不如阮籍、山涛哉？情有所不自禁也。何晏等皆好交游，而丁谧独以忤诸王系狱，《曹爽传注》引《魏略》。视此矣。然则以情从理，诚非易事也，岂真王弼所谓自然不可革者邪？要非所语于能以学问变化气质者。知自然之不可革也，而不知学问之可以变化气质也，此当时之名士，所以多无以自免也。
    宽容与忌刻，亦秉诸自然者也。王敦之举兵也，刘隗劝元帝尽除诸王，王导率群从诣阙请罪。直周将入，导呼谓曰：“伯仁，以百口累卿。”直入不顾，既见帝，言导忠诚，申救甚至。帝纳其言，喜饮酒，致醉而出。导又呼，不与言，顾左右曰：“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既出，又上表明导，言甚切至。导不知救己，而甚衔之。敦既得志，欲诛，以问导，导遂无言。致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之叹，《晋书·周传》。啜其泣矣！嗟何及矣！是导外宽而内忌，外率而内宽也。此禀赋之殊也。然一时名士，忌刻者多。故王弼结憾于黎融，亦见《魏志注》。羊祜无德于戎、衍，王澄以旧意侮王敦而见杀，羲之以旧恶恨王述而誓墓。皆见《晋书》本传。悻悻然小丈夫哉！何其自处之卑，相报之惨也？无他，识解虽超，而情不免于徼利。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且求，亦何以善其后哉？识足以平揖古贤，而行不免为市井鄙夫之所耻，君子于是齿冷乎当时之所谓名士者矣。
    同是清谈之士，有能守礼法者，有不能守礼法者，亦由各率其情而行之，而未能变化之以学问也。王澄、胡毋辅之等任放为达，或至裸体。乐广闻而笑之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必乃尔？”和峤居丧，以礼法自持，而王戎母忧，不拘礼制。非必乐广、和峤操持过于王戎、王澄、胡毋辅之等，亦其性本近谨饬耳。能守礼法与否，亦与其人之才不才无涉。庾亮风格峻整，固为名臣；王忱放诞，慕王澄之为人，然其守荆州，亦威风肃然，殊得物和，且能裁抑桓玄也。
    王昶名其兄子曰默曰沈，子曰浑曰深，而书以戒之，欲其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深以惑当时之誉、昧目前之利为戒；可谓知自克矣。然其言曰：“如不知足，则失所欲。”又曰：“能屈以为申，让以为得，弱以为强，鲜不遂矣。”《三国·魏志》本传。则其自克，乃正所以徼利而避祸也。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俭德避难，非苟免之谓也；况又情存于徼利乎？此又嵇康之徒所不忍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