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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
    入夜,寒风吹进殿内,月光照见了殿内一堆散乱的酒坛子。
    以及,抱着酒坛子颠颠倒倒的某一个人。
    “大王,您这是做什么?”黑牙推开殿门走进来,踢开面前的一堆酒坛子踩到了他面前。
    看到黑牙,颜以方突然笑了起来:“结束了,都他娘的结束了,我解脱了哈哈哈——”
    黑牙不解:“什么结束了?”
    颜以方跌跌撞撞的站起来,抱住黑牙边哭边笑:“我解脱了,黑牙,我战胜了我的心魔哈哈哈,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战胜我,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羞辱我,我赢了,我赢了,你看到没有,赢的是我——”
    “您在说什么胡话呢?谁又惹到您了?”
    “不,不,没有什么惹到我,再也没有什么能惹到我了。”
    黑牙觉得莫名其妙的:“那您哭什么?”
    颜以方倏的一愣,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随后,他很是惊讶的道:“哭?我哭什么?我哭什么?”
    他又使劲的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痕,却发现那眼泪却是越流越多,甚至擦的速度都抵不上掉泪的速度,渐渐的,他看眼前的黑牙都变得模糊。
    他哭什么。
    所有的情绪,纵使刚出现的时候是那样浓烈,浓烈到你觉得你几乎都要被它所吞没。
    但绝大多数时候,情绪就只是情绪而已,就只有那么多,那么深,时间过了,散了,便也就算了。
    再深的悲伤,也总有散去的一天。
    几乎是天亮以后,他就立马恢复了往常了样子。
    能说会笑,能跑能跳。
    他的难过,也就只维持了一晚上而已。
    他的情绪,只值一晚上。
    那人带给他的感情,就只值一晚上。
    清晨,他的生活就完全恢复了正轨。
    同从前一样,能跑能跳,能说会笑,好似先前那个夜里,孤独无助的抱着黑牙哭泣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这般的转变,纵使黑牙看了都是数度欲言又止。
    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两个世界间,正在发生着足以翻天覆地的战事,但,整个世界,就只有他这里,是那般安然,静谧的几乎可以说是不像话。
    静谧到,他几乎自己都要忘记了,就在几天前,曾发生过那样的事。
    元应该是忘了的。
    但身体却似乎还在帮他记着。
    第三天夜里,他忽然做起了梦。
    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被子里。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从他的被子里冒出来一个头,一脸晦莫若深的望着他笑,激起他一后背的冷汗。
    是梦。
    人总会有这样的时候,身在梦中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对这样的认知相当清晰,相当清晰的知道这是梦。
    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就知道,眼前这是不会发生的事,这个人不会在此刻出现在他身上。
    这人重的厉害,身体几乎有千钧重,压得颜以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被魇住了。
    于梦魇中,人一般是很难逃脱的,就只能静静等待这梦魇的结束。
    但他不一样。
    他奋力的转动脑袋,蠕动身躯,拼了命的向床边爬去。
    咚的一声,他掉到了床下。
    他自梦境中逃出来了。
    落地的一瞬,一缕金光自床上落下,落到了他的眼前。
    是云清衡曾送给他的那枚金玉。
    他“死”后,这东西便永远的留在了他曾经的身体上,算是给了云忆。
    不知什么时候,云清衡又悄无声息的将这东西藏在他床头,“还”给了他。
    他意识到,可能就是这东西导致他被梦魇困住了。
    他自地上爬起,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手上正举着火把。
    他将火把扔到了自己的床上。
    那里,曾经残留过许多恼人的气息,所以他才会被梦魇困住。
    烈焰将被褥同床幔,乃至地下的床板一道烧的咔吱作响,他的眼中倒映出跳跃着的火焰。
    气味也好,记忆也好,全都随着烈火付之一炬了。
    烧了,就全都没了。
    见火势大起后,他又将手中那枚金玉扔到了火中。
    他在等那东西也被这火彻底焚毁。
    但那玩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的,烈火竟然也烤不化。
    等了一会,他见无果,手中忽的凝聚起一道气劲,荡开烈火,笔直朝着那火中的金玉而去。
    “嘭!”
    火势爆开,在强大的力量冲击下,那金玉也轰然间碎裂成渣。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着火了?”黑牙穿着一件单衣披着件外衣就急急忙忙的冲到了颜以方跟前。
    颜以方转身,那一刻,黝黑的眼睛里不再有火光的映照,显得那般幽深,好似望不见底的深渊,他淡淡的说:“没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
    魔兵已经被带走了一月。
    前方战事已经打得七七八八了,饶最还没将魔兵们给带回来。
    “大王,我们一起喝一杯吧,这可是上好的葡萄酒。”
    颜以方斜眼看了一眼一脸兴致盎然的黑牙,面无表情:“戒了。”
    黑牙一愣:“戒了?这东西还能戒的吗?这话就跟我说戒了肉一样稀奇。”
    颜以方点头:“半月前就戒了。”
    黑牙一拍脑门:“确实这几天没见您喝过了哈——那,那要不然我让下人准备点大麦酿的酒来,贼烈,您先前还说过这东西好喝。”
    颜以方摇头:“戒了的意思是不喝酒了,不是不喝葡萄酒了。”
    黑牙登时惊得张大了嘴,随后,他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无奈脑容量不够,憋不出什么好词出来。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就算不喝酒,也可以聊天的。”说着,颜以方便示意黑牙往凉亭走。
    黑牙得了令,兴奋的胡子都颤抖起来:“好嘞——”
    席上,黑牙似乎还是不相信,两度要给颜以方斟酒,都是不同种类的酒,都被颜拒绝了。
    黑牙这才相信了颜以方是真的戒酒了。
    他叹息道:“大王,我是真的挺佩服您的,您总是特别舍得对自己下手,就算将自己逼到绝路也在所不惜,总能迎难而上。”
    颜以方说:“不自己逼自己,就会有别人来逼你,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绝境。”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您现在什么都有了,也就没必要这么逼着自己了吧?”
    “我现在得到的,是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稍有松懈就可能离我而去。”
    “是是是,这就是人类所说的居安思危,可是大王,适当的逼一下可以,以您现在的身份,是不是也该适当的对自己好一点?我们打下这么多的江山,不是为了无止境的受苦,也是为了能过上几天好日子的啊,您为什么就不愿意稍微退上那么一步,好好去过日子呢?”
    颜以方忽的笑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当初劝我去征战四海,打下人间的可也是你。”
    “我那时候那样说,那是因为我没见过您的另一面,那时候我觉着您是我见所未见的大人物,就应该去叱咤天下!”说着,黑牙又喝了口酒,放缓了声音道,“不瞒您说,刚在北境见到您的时候,我觉得您像是个毫无感情的冰人似的,听饶最说,您以前不是这样的,说您以前其实很随和的,对手下也好,后来啊,咱们相处得久了,慢慢也觉着您越来越像饶最说的那样了,说实话,我见过许多大人物,但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难搞的脾气,没一个像您这样脾气好。”
    颜以方静静听着,只是抿嘴笑了笑,算是应了应黑牙的话。
    黑牙见他在听,又道:“可我总觉着,您的冷酷跟好脾气,那都不是真正的您。”
    颜以方顿了顿,正要问“那你觉得怎样才是真正的我?”却在这时,黑牙又说:“这样的您,就好像是,已经放弃了自己一样。”
    颜以方咬住唇,不吭声了。
    黑牙说的,或多或少触及到了一些真相。
    他打小便在一个十分压抑的大环境里长大,穷人家的孩子,总会比别人多一些对内的消耗的,到十岁那年,经历了那场大变后,他做任何事都不得不深思而行了,所谓的好脾气,就是在这样多一分犹豫中磨出来的。
    但后来,他会有黑牙口中的“好脾气”则是因为,心在那一桩桩一件件事中渐渐地被磨平了。
    似乎,已经不再剩任何事值得他发脾气了。
    不知不觉间,他变得越来越像云忆了。那个他最恨,却又最想超越的人。
    但黑牙又道:“可直到那个人类出现,我才发现,您先前所谓的好脾气其实是没有脾气,但原来,您其实是能有那样丰富多彩的情绪的,您会开心,会吃醋,会闹别扭,当然,我印象最深的是,您后来变得那样可怕,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隐隐有种感觉,在那几天的您才像是实实在在活着的,不再是先前那样飘在天上,藏在雾里的,说实在的,您现在的样子,就跟从前一样,我觉得……不太好。”
    “先前那不叫活着,那叫愚蠢。”颜以方抬头,眼睛若有所思的盯着桌面,他说,“青春期的动物为了得到喜欢人的关注就会做出许多那样蠢得没边的事,但像我这个年纪的人,在已经吃过一次亏后还那样愚蠢,那属实不应该。”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愚蠢的动物会被猛兽吃掉,愚蠢的人,魔,会被同类吞食。”
    “可,稍微愚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您承受得起一次小小愚蠢的代价啊。”黑牙有些无奈道。
    他闭了闭眼,凛了凛神,长吸一口气,才缓缓道:“没有办法忍受自己的失败,没有办法让自己的尊严被践踏,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软肋一直存在。”
    黑牙长叹一口气,道:“可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您得到那么多的东西,快活吗?”
    颜以方点了点头:“至少比被愤怒和绝望束缚住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快活。”
    黑牙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办法再说出一个字,他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自斟自酌起来,像是有满腹的仇怨无法说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