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郭文跟罗洛,颜以方总算得来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这些天黑牙这个藏不住心事的一直在他耳边叨叨。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罗洛可是上个世代最有名的战士,要是您能跟罗洛合作,那得是多大的盛况啊。”
颜以方好笑道:“没了罗洛还有后生呢,你光盯着他一个不自量力的蠢货做什么?”
黑牙贼兮兮的凑到颜以方的耳边问:“您就对那个云忆那么有信心?这次魔界可几乎是倾巢出动,他带着人间那么点兵力真能抗得下来?”
颜以方笑笑摇摇头,他道:“其实,人间可怕的不只是云忆一个人而已。”
“大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现在人间排的上号的只有云忆一个,但如今处于劣势的人间就是一根绷紧的弦,一只锐利的箭,就算没有云逸,也会有别人,只要有一个不算愚蠢的人坐到云忆那个位置上,就已经足够魔界喝一壶的了。可魔界呢?你真信郭文能够抹平魔界各方势力间的嫌隙吗?一场大战谁不想着在背后偷偷捞油水?你说,一个不肯精诚合作的狼群怎么可能赢得过对面绷紧的弓箭?”
黑牙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之后还是一直没能忍住时不时的叨叨一下这件事。
那一天,黑牙难得的没有来烦他。
他也乐得清静,因着罗洛那事的缘故,他已经好些天没能吃上一顿安生饭了。
这一顿饭是饶最亲手为他做的,摆满了整整一大桌子,端出来的时候每一份都在冒着热气,模样都做得很精致,但是颜以方其实吃不来那么精致的东西,他更喜欢直接点的大鱼大肉,饶最做的这些食物,他吃上几口就觉得累得慌,当然,他不会表现出来让饶最难受,毕竟这也是饶最的一片心。
“爷喜欢这道卤水煮鸭?”可能是看颜以方多夹了几筷子,饶最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很是兴奋。
颜以方没敢说,那是因为那块肉切得足够大,他只是点点头,道:“嗯,做得很鲜。”
饶最的眼睛里露出一道喜悦的光,这让颜以方觉得他刚刚撒的那个谎很有价值。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响动,是一个小厮,他急急忙忙的冲进来,道:“王,黑牙大人在王城内抓到了两个奸细,身手不凡,很是难缠,大人让我来向您报告。”
颜以方立马放下手中的筷子,作势就要亲往查看,饶最却拦住了颜以方,道:“爷,这点小事用不着您来,您先好好吃着,我替您去看看。”
说着,饶最便不由分说的按住颜以方,自己带上一小队兵马前往了。
颜以方又坐下来继续吃东西,吃了一会,饶最还没回来,颜以方也有些坐不住了。
是何等厉害的奸细竟然连黑牙都搞不定,甚至出动了饶最,还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还搞不定?可能比他一开始以为的还要危险,他得去看看。
他放下吃到一半的食物,招了招手,带上了两个侍从,披上披风,便出了殿门,朝着风雪里头走去了。
“你不能这样,这是害了他你知不知道?”
饶最满是愤懑的声音传到了颜以方的耳朵里,远远的,颜以方看到一大群魔兵围成了一个大圈,同时,似乎是黑牙的兵跟饶最的兵敌对起来了。
黑牙也不甘示弱道:“什么害不害的,我看他明明就是喜欢,只是死鸭子嘴硬,你阻止他来才是真的害了他!”
那两人不去共同对付奸细,又在互相吵些什么?
颜以方很是不悦的推开一众魔兵围成的圈,走到那圈中央,正要呵斥那两个不懂得看时机,只会内斗的俩人。
却在走进那圈内的一刻,有某样东西闯进了他的视野,连带着,直击心脏,他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有些发白,头脑嗡鸣一片。
是云清衡。
此刻他正跪倒在地上,头发凌乱,一袭白衣上沾满了鲜血,满身尘垢,狼狈得很。
圈内不只云清衡一个人,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很是耀眼挡在他面前,少年身上受了许多伤,雪地里滴满了血,双目失神,伤到意识都有些迷蒙了,却还是执拗的举着剑,对魔兵们摆出一副无畏的抗争姿态,那一副倔强无畏的小狼模样,倒是让颜以方觉得,跟从前的自己很是相像,神态像,气质像,就连模样还有那超多的发量,细细一看也连带着有一丝相像,只不过这少年的头发虽然多,却很顺,不像颜以方的头发,炸起来恨不得跟狮子似的。
云清衡累得跪倒在地上,被那少年挡着,一点也不显眼,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看见那人的第一眼,过往的那些爱与憎恨,痛与酸涩于此刻一股脑的涌上心头,那些情绪稍微一扯,心口就揪着一疼。
原以为已经忘了,早就已经没有感情了,可是看到那人的一瞬,情感和记忆还是随着眼前的景象如潮水般打来。
原来他还记得那样清楚,他没忘。
怎么会忘不掉呢?明明不是多好的回忆。
因为这人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感情所以才无法忘却的吗?可是他的身边现在已经有了旁的对他很好的人,他本不该记挂这个恶棍的。
因为这人是第一个同他的身体那般契合的床伴吗?可是他现在也从来不缺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会这么在意,这么久都忘不掉呢?他身上是有什么魔力吗?
对了,定是因为他当时年纪太轻,被这人欺骗过后带来的伤痛太深,所以才会一直念念不忘。
是了,定是如此。
“以方?”云清衡的眼睛里满是惊诧,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岁月的风沙。
五年的时间,他变了好多,瘦了,整个人的精气神也没了,若说五年前,颜以方是断然看不出来这人已经三十五岁了,现在,他能一脸看出来,这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了,他没有了从前的干净风流,整个人都灰扑扑的,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没了神采,在看到颜以方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里久违的迸发出光华。
五年没见,他能一瞬认出颜以方,这不禁让颜以方都有些惊讶,且不说颜以方现在用的这副身体同他只度过了十来天的时间,按理来说应该印象不深,五年的时间也该忘记了,再者,颜以方现在随着魔界的大流,蓄起了长长的胡须,编着辫子的胡子几乎占据了半张脸,五年岁月的风沙也让他的面容同从前发生了许多的变化,可那人还是稍一迟疑后,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你别想太多,他肯定是依着饶最才认出你来的。
以为摆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无辜样子就可以博取他的同情吗?想都不要想,现在的他已经经历了很多事,见过了许多世面,成长了太多,早不是从前那个一点点雕虫小技就能被骗走的毛头小子了,现在的他绝不会因着一点点示弱的小伎俩就重蹈覆辙。
那人一开口,他身便的少年便一脸的犹疑,眼神里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的打量着颜以方:“你就是颜以方?”
那少年一开口,颜以方便忽的一怔,一时不知该作何姿态,是该秉公办事铁面无私的拿下这俩“奸细”,还是顺从内心的那么一点幽微的情绪做出一些会让饶最极端抵触的事?
他问身边的黑牙:“这两人怎么进来的?我们王城的防御是这么薄弱的吗?”
黑牙尴尬的挠挠头:“大人,这个跟我们的防御没关系,他俩是从界外洞里头掉下来的,我们也防不了这个不是?”
饶最瞅准时机,立马道:“大人,您别气,我马上替您解决这两个祸害!”
说完,饶最一摆手,示意手边的魔兵赶紧动手。
黑牙急忙拦住了饶最:“哎哎哎——大王还在这呢,你怎么能替他做决定呢?你这叫——你这叫逾矩你知不知道?”
颜以方还未开口,他最信任的两个人竟然已经帮他做起了决定。
魔兵一拥而上的朝圈内的那两人冲将上去,眼看着黑牙跟饶最起了争执,颜以方正想说些什么,正要张口时,却听见了云清衡满是惊恐的声音,他将身边那少年护道身后,道:“你不可以杀他,他是——”
话说至一半,却被一旁的少年打断了:“师父!”
一句话,有如远古时期的神音,登时便勾起了颜以方脑海里那些久远的回忆。
那些或甜,或苦,或乐,或痛的回忆。
颜以方的表情也在这声“师父”里凝滞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人竟然又收了一个徒弟?
他难以想象,那无趣的师徒游戏,这人竟然还没有玩腻吗?
他突然无甚么话想说了。
黑牙连忙拦住饶最的兵,道:“大王都没说话呢,你替他做什么决定?”
黑牙的这一拦,让那两人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多年未见,云清衡再度出现在他面前,竟又是这般落魄的模样,甚至,又要开口求他。
云清衡挡住一个要靠近他们的魔兵,急切的望向颜以方,求道:“以方,我们不是故意掉到你的地盘来的,只是舅舅算错了界外洞出现的位置,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求求你,放我们离开吧!”
才刚来,就想着离开吗?
颜以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有搭理云清衡的乞求,反而将目标投向一旁的黑牙,满脸的质问:“我们平常都是怎么处理奸细的,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黑牙没讨着好脸色,登时也怯了,拦着饶最的动作也缩了缩。
黑牙退却后,饶最便得了势,他手下一个魔将身先士卒的冲向了站圈内的那两人。
魔将冲上去后,跟云清衡一道的少年猛地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云清衡,颤颤巍巍的提着剑就要迎上魔将,却在关键一刻又被云清衡一把推开,护在了怀里。
颜以方站在圈外,就看着圈内的那两个人互相争执推搡着,只为了争取对方多一丝存活的机会。
魔将的战斧砍上云清衡肩头的一刻,颜以方的眼前是飙飞的几乎让他眼前发黑的血迹,耳边传来的是让他耳膜嗡鸣的惊恐叫声:“师父啊——”
那魔将第一下砍歪了,只砍到了云清衡的肩头,没能一击结果了他,魔将拔出战斧,又要一击朝着他的脑袋砍去。
颜以方攥紧了手,似有什么诡异的力量让他头脑发麻,胸腔震颤,一股奇异的情绪要自喉头喷涌而出。
不等他做出些什么发泄胸腔里的那股情绪,少年抢先一步自云清衡的怀里出来,冲将上去,一脑袋撞飞了那魔将的战斧。
鲜血自少年的头顶流下,魔将弄丢了战斧,开始一下一下的敲击起少年的头颅和腹部,少年嘴里渗出鲜血,伤势愈来愈重,可是他毫不动摇的紧紧抱住那魔将的腿,不让他有接近云清衡的机会,而云清衡因着刚才的伤,此时已然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再有。
那魔将烦了,周身魔息陡然爆发,眼看就要一击结果了那少年!
咚!
忽然,云清衡朝着颜以方所在的方向跪下了。
那一刻,整个战圈人们争斗时扬起的风沙都没那人跪下时腿下激起的飞雪迷人眼,他的脑袋一下一下的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响的甚至能够穿透嘈杂的战圈。
他声音沙哑,喉咙里似乎哽了一口血没能吐出来,他字正腔圆地:“对不起,以方,我知道你恨我,对于我从前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向你道歉,真的真的对不起,但我求你,看在我至少也曾救过你的份上,你要真的恨,就杀我好了,不要动这孩子,求求你。”
他竟然在求他,为了一个新来的徒弟,他在求他。
心里头好像被一团气给堵上了,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只让颜以方怄得慌。
明明从前生死关头,就算是自己在火山将他抛下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么卑微的求过他的人。
颜以方的嘴唇开始颤抖,他原先,是不是想要说些什么来着?
到最后,说出来的,却不是自己一开始想说的话。
他的声音飘进战圈里,像极了神明在宣判世人,他说:“囚犯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吗?你以为你的命很值钱吗?不必拿从前来压我,我从前有没有说过,我们两个已经一刀两断了?”
那少年又是谁,能让你舍得这般舍命保护?你不是都有你舅舅了吗?怎么又平白多出来这么一个愿意为你而死的徒弟,你这人的陷阱里到底还坑害了多少人?
这孩子又是你什么时候搞来的新玩具,那无聊的师徒游戏,你还没有玩够吗?你又想用这招来骗谁?还是说,唯独对我才是欺骗和算计,对这个人类就是真心?
云清衡的面色刷白,他的嘴唇颤抖着,说着最后的乞求,道:“我,我知道我没法跟你讨要些什么,但,但这孩子是无辜的,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要真的对我有怨,就杀了我吧,别为难这孩子。”
颜以方见状,反而发出一声冷笑,道:“他是掉到我们魔界的奸细,这就已经是死罪一条了,我们对奸细的态度一贯是下手毫不手软,我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既然你这么在乎他,那我们就先从他开始下刀吧。”
云清衡的脸色变了,眼睛瞪得老大,瞳孔里散出惊恐绝望又无助的气息,配合上这人现在那一身的血痕,着实是扎眼得很。
颜以方一摆手,饶最便得了令,指示着一众魔兵冲向那少年。
云清衡彻底慌了神,不住的朝颜以方磕着头,直在雪堆上都磕得咚咚作响:“不要,以方,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我罪该万死,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可你不可以为此而为难这孩子,他是,他是——他是我最重要的徒弟,你不可以杀他——”
颜以方自岿然不动。
什么人啊——是不是就因为他是个人类,就值得你对他这般好了?
少年被魔兵擒住,先是挣扎了一会,而后终于被魔兵按得结结实实的动弹不得,又一魔兵的战斧朝着少年的头顶落了下去。
“不可以,不可以,求你——”巨大无力感冲击袭上云清衡的身体,让他的头脑一阵阵的发溃,战斧落到少年头上的那一刻,或许是因为无法接受这样痛苦的现实,又或许是因为身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他头一栽,晕过去了。
就在那人晕过去的一刻,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巨大的力量自胸腔升起,直冲头皮,霎时间,那情绪逼得颜以方目眦欲裂!
电光火石之间,颜以方冲将上去,抓住了那柄即将落到少年脑袋上的战斧,饶最的脸色变了。
颜以方一挥手,身后的魔兵都停下了动作,他说:“慢着,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