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雪上，脚步发出“簌簌”的声音。
    漪华自小喜欢在家中裸睡，昨天杜仲刚走，加上京墨住在离自己比较远的清风殿，玉山再无他人，漪华便放心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睡觉形式。谁曾想今儿一早便碰上这种尴尬的事情。
    漪华抬首看着他，京墨的每一样无关都精致俊美到极致，但漪华认为，他长得最好看的莫过于下颌线，完美的轮廓将一位男子的俊俏与英气雕刻到了极致。如果他不是天尊，而只是拈花小筑里与他打打闹闹的京墨，她真想抬起手来摸一下这张完美无缺的脸。
    想到自己被京墨隔着被子横抱着，漪华心头升起异样的情绪。
    类似这般亲密的动作委实曾经发生过不少次，譬如拈花小筑初次见面她穿着嫁衣从高处落下，譬如刚来玉山踏出清风殿不慎坠入悬崖，譬如在拈花小筑的莲池里或者玉山的温泉池里相对而坐。但漪华心头向来是毫无杂念，并且毫不怀疑地认为京墨天尊也是坦坦荡荡。
    但这次，她好像有杂念了。
    她怀疑，甚至隐隐期待着，京墨是否有别的心思。否则，他何故要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路呢？
    虽是初春，玉山的雪也是说来就来，只不过没了冬日的刚烈，而是以一种缠绵的姿态轻飘飘地落下来，一片一片又一片，落在山间，落在男子的发梢，落在女子的脸颊。
    若能被京墨这样一直抱着走下去，一起走到白头，定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正想着，京墨腾空而起，将她带到了清风殿，将她放在自己寝殿的床上。
    漪华扫视一周，眼睛慢悠悠地转悠了一圈。
    京墨顺势伏在床上，身体未曾与漪华裹身的被子有接触，脸却一点一点地逼近她。
    “你……你干什么？”漪华吐气如兰，却有些结巴。
    京墨忍不住嗤笑一声，道：“你现在比小时候沉多了。”
    “你！”漪华伸出右胳膊朝着京墨打去，却被京墨钳住手腕，眼神从她的纤纤玉手顺着胳膊瞄到半露的脖颈。
    他故意道：“呀？你睡觉一直这么豪爽吗？”
    “你是天尊！”漪华别无它法，只好用这种方式提醒他注意言行。京墨刚松手，她便迫不及待地将胳膊收回紧紧藏到了被子里。
    京墨浅笑，顺手帮她掖了掖被子，回归正色道：“所以你从来不对我设防？”
    好像不是这个原因。
    两人同时想到，漪华在拈花小筑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天尊，那时她便对他毫无防备。后来知道他是受人尊敬的天尊，就更不设防了。
    “明月楼炸了，我以后睡在哪里？”
    “清风殿，或者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山洞，你随便选。”
    “你可以帮我建一个小屋子吗？”
    “本尊不会盖房子。”京墨理所当然地说，“法术变幻出来的东西是假的，是一时幻象，跟做饭一样，真正的东西要靠劳动来换。”
    京墨不会做饭，所以漪华完全能相信京墨不会盖房子。
    “你的脸怎么红扑扑的？”京墨问道。
    “我哪有。”漪华低声道，顺势往被子里溜了溜，只露出半张脸，一副看上去很乖巧的样子。
    他用食指轻轻点一下她的鼻子，冰凉的触感从指间传递，一直凉到了她的心里。
    这一下让她清醒了过来，他是神。他高高在上，也能看见微尘；他大爱无疆，也冰冷无情；他笑意暖人，身体却没有温度。
    突然有点想家是怎么回事？
    “不知爹和果果怎么样了……”她喃喃道。
    京墨歪一歪头，一缕发髻落在他的侧颜，一派英俊风流的姿态，“你可以回家看看，认得路吗？”
    “不认路。”漪华心头欢喜，“虽然记不住曲曲折折的路，但我知道大概方向啊，我可以腾空飞回去！”
    京墨点点头，便潇潇洒洒地离开了清风殿。
    今日恰好有九重天的侍女前来送东西，送来的东西里恰好有几身合适的衣服，也恰好有几样水果点心。辰砂将东西送到清风殿，漪华换好了衣服，吃完了早餐，顺势将辰砂抱抱举高高，然后狠狠地亲了它一口。
    京墨正好回清风殿，见到这一幕的他，眼神若有所思，“你怎么还没走？”
    其实是因为……漪华有点害怕。说不清是近乡情怯的害怕，还是怕在玉山呆久了不适应外面的喧嚣。
    京墨将辰砂抓过去，揉着它的毛，揉着它的脸，笑着说：“漪华要走了，你开不开心啊！”
    漪华拧眉，这说的是人话吗？
    “哼！”她对京墨冷哼一声，便张开双臂潇从窗户飞出了清风殿，离开了玉山。
    京墨将辰砂放到案上，与他的小猫四目相对，语气坚定，容不得质疑。“辰砂，有生之年，你不得成仙成妖。”
    “喵呜！”辰砂不甘心地叫唤着，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京墨又吓唬一句，“否则我就把你扔回凡间。”
    辰砂老老实实地闭嘴了，两爪站着笔直，低下头来，一副不得不像恶势力低头的委屈模样。
    不修成人形，它是个宠物小猫咪；一旦成了人形，辰砂就是一位男性。
    许多年后辰砂才琢磨透了这件事情，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漪华，她闲的没事亲它这只纯洁无辜的小猫咪干嘛？！
    漪华只在人间呆了两三日就回来了，这倒有些出乎京墨的意料。
    人间春色如许，玉山冰雪未销。漪华见到梅林里的几株梅花长得甚为可人，便采了一支放在白玉瓶里，小心翼翼捧着，展袖飞到清风殿。
    “我差点被父老乡亲们当成妖怪打死！”漪华把白玉瓶放到一个相宜的地方，顺嘴说道。
    京墨扬眉，“你没把他们吊到树上吗？”
    把于铁柱吊到树上是半年前的事情，那时的她怨气颇重，委屈也着实受了不少，这次回家漪华却能坦然面对乡亲们的指责。“不理他们，他们骂够了就回家吃饭去了。”
    她长大了，京墨欣慰，“看来本尊白为他们担心了。”
    “你居然担心他们，而不是担心我。”
    “嗯？”京墨的这声极轻，又极清，就像不小心碰了一下琴弦。明明是手先去撩拨了弦，弦发出的声音又撩了人心。
    漪华慌忙避开他的目光，唉，他的眼睛总是这样，明明清澈明朗，却总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感觉，不知是否是长得好看的缘故。
    她回家这两天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自豪于能够被天尊护着，但后面的路要靠自己来走；她感恩于京墨对他呵护备至，但不能会错了意、生出不该有的念头。她对他只能有敬爱，绝不能有一丝男女之情的杂念。
    “你一直对我晓以大义，让我慈悲为怀、放开心扉，不要一直沉浸在悔恨和怨恨里。你这样说，我当然要这样做。”
    京墨向她投来赞许的眼神，又有些心疼她突然的长大。
    她心道：让我心底明媚的，不是因为你的教导，而是因为你啊！
    漪华一个激灵，立马打断了自己不该有的心思，急忙转移话题：“果果拉着我不让我走，她哭着说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抛下她了，我哄了她半天，差点也跟着哭了。我跟我爹说，我在天尊那里学法术，我爹也以为你是个老头，哈哈……咦，这边怎么还有一间房子，我怎么不知道？”
    她一边唠叨一边走，这才发现书房的另外一头多出来一间屋子，进去发现是一间卧室。这样一来，清风殿的中间是一间敞亮的大书房，两边各一间卧室。很明显，这是京墨为她准备的。
    “你不是不会盖房子吗？”漪华问道。
    京墨不答话。
    “清风殿能不能盖一间厨房，我做饭给你吃。”
    “辟谷。”京墨解释道，“不食五谷杂粮。”
    “我会饿啊！”
    京墨道：“你虽□□凡胎，修行了这么久的仙术，已经不同于凡间的人。你饿只是自己觉得饿，不是真的饿。一日三餐吃习惯了，总想找些东西填满肚子、满足口舌之欲，你只要不想吃的，就不会饿。”
    这一番说辞让漪华哑口无言，很长一段日子里，她都分外地想念一去不回的杜仲仙君。
    夜色里，明月下，她站在山峰上。在玉山呆了半年多，有京墨和杜仲把她照顾到无微不至，她险些沉醉在这样的温暖里，忘了饮歌和紫菀在九重天逍遥自在，忘了地锦在魔界耀武扬威，忘了爹爹的白发日渐增多，忘了果果遥首期盼她回去。
    玉山再好，那也是京墨的玉山。天尊对自己再好，自己也不能一辈子仰仗人家。
    她简单易懂地告诉爹爹，她被一位叫天尊的人收留，在山里学习武功。爹爹说，人家费心教你，你该知恩图报。这个问题漪华不是没有想过，而且不止一次地想过，可京墨是天尊，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求，这恩真是难以报答。
    凉风混着冰雪的气味迎面吹来，长长的黑发向后吹去，飘逸灵动，如黑色瀑布悬于夜空。自魔界变故，她再也没有好好装扮过，今日着了与冰雪融为一色的白色衣衫，素面朝天，长发低垂。
    京墨曾经说过：“我辛辛苦苦救活你，是希望你快快乐乐地在长大，不是整天愁眉苦脸行尸走肉得活着。你想学琴棋书画，我教你琴棋书画；你想保护自己，我教你法术；本尊为你付出这么多心血，你就是用自我厌弃来报答本尊的？”
    京墨还曾经说过：“凡事皆有因果，聪明的人能忍恶性，得到赞誉时，不使心轻慢；受辱时，不使心生嗔恨。与其耿耿于怀，郁郁寡欢，不如坦坦荡荡，泰然处之。”
    天尊难得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言犹在耳，她时刻谨记。
    侧耳听到京墨踏风而来，她浅笑，若有什么能报答你，那便是成为一个让你骄傲的、出色的项漪华。
    她拾起一根梅枝变幻出一把剑，直直地朝京墨刺去。京墨尽量少用法力，多与她切磋招式。
    巨大的天幕上明月低垂，月儿大得仿佛要坠落玉山，两位都身着素色衣衫的人如两尾银色鲤鱼在月亮上飞舞穿梭。
    她身轻如燕，他踏雪无痕。
    他凌波微步，她飞花摘叶。
    她快如疾风，他以静制动。
    京墨站定，待剑尖靠近时稍稍转身，轻易躲过。漪华见他让自己让的太明显，便将灵力注于左掌，借着京墨转身时从背后袭击。京墨洞察了她的意图，非但没有躲避，反而故意疏于防范，剑尖距离身体仅仅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时，剑身如冰玉瓦解，碎裂一地，化作梅花枝。
    “我用了十成法力，你才……哎！”漪华懊恼地长叹一声，稍稍整理凌乱的发髻，只见京墨的头发纹丝不乱。
    “你想怎样？”
    她立在峭壁上，仰望苍茫夜空，任风吹起衣衫，吹起如瀑的长发，英姿飒飒，绝色风华。“我想要这天，再不遮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那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仙，都要烟消云散！” 她如宣誓一般说完，转手回眸，正撞上京墨的眼睛。
    “这是从哪个画本子里看来的话？”
    豪迈的誓言被京墨一语道破来处，就显得不那么震撼了。夜风任性，总喜欢将头发吹得遮住面庞，漪华便俯首将方才的梅花枝折了一小节，凌乱的长发半挽着，高洁出尘的气质里倒是有了几分京墨的影子。
    她忽然问：“京墨，虽说‘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但人总有七情六欲，有自己的情绪和脾气。你是六界里活的最久的神，世间的所有爱恨情仇都入不了你心了吗？”
    京墨不解，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慎重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他回答：“本尊没有没有爱恨情仇。”
    漪华哑口无言，对这个答案挑不出任何毛病。他高高在上，他不问世事，他无欲无求，能有什么脾气和情绪呢？
    梅林在寒夜里静静地散发着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京墨瞧着她发上的梅花枝不错，清新淡雅，别有风韵。梅花树枝多得是，被她随意戴上的那一枝就显得浑然天成，难怪杜仲经常对漪华的美貌赞不绝口。
    只是最近，她似乎多了一些心事。她人小，心思却多得很，经常莫名其妙地愣神。他开口道：“夜已深，早些回去睡吧！”
    白影一闪，京墨便飘进了清风殿。他说的是“回去”，明月楼没了，漪华现在要住在清风殿，与京墨仅仅一书房之隔。
    脑子里还在回想着京墨刚才的话，他说自己没有爱恨情仇，重点是这个“爱”字。他对她是“仁”，而不是“爱”。
    漪华又一次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赶紧晃了晃脑袋，两手捂着腮帮子，逼迫自己平心静气。
    漆黑的天幕下，唯有清风殿里的亮着。就像，是漪华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遇见的一束光。
    可是，自己只能对他心怀感恩心怀敬佩，怎么可以有别的想法呢？他是天神，世人可望不可即的天神，心里的任何杂念都是对天尊的亵渎，她因自己的妄念感到羞耻。
    她攥起双拳，十指的指甲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掌心，一遍一遍地低声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是她的太阳，也是冰雪。
    他是琼楼玉宇，她却高处不胜寒。
    “怎么还不回去睡觉？”京墨猛然出现，站在漪华的面前，带着七分关切和三分斥责。
    她吓得花容不整。
    京墨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你怎么扭扭捏捏的？”
    漪华不经意地瞄了清风殿一眼，想到将来要住在离京墨这么近的地方，便有一种深深的局促感。
    “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抗议我炸了你的明月楼？还是……你只愿意同杜仲住在一处，不愿意同本尊住在一处？”京墨说出了自己的理解，这个与事实完全相反的理解。
    漪华心头五味杂陈，她总不能实话实说，说自己和杜仲各自心无杂念，所以不惧楼上楼下地住着；但现在对京墨，她心里一点都不坦荡啊！
    “你该不会想让我抱你上去吧？你小时候……”京墨见她不太开心，故意与她玩笑道。
    “不用！”还没听他说完，漪华斩钉截铁地拒绝，自己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