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放了两份土豆丝和两份烙饼，漪华道：“京墨，其中一盘是我做的，一盘是杜仲做的，你先尝尝哪个好吃。”
    为了漪华的自尊心，京墨尝过后特意指了味道相对差一点的一盘。
    “师叔祖，你故意的！”杜仲不甘心地嚷道。
    漪华尝了尝自己做的烙饼，摇摇头，味道不对。
    漪华又尝了杜仲做的烙饼，摇摇头，味道也不对。
    京墨见她有些失望的样子，奇道：“难道你吃过比杜仲做的饭还好吃的东西？”
    漪华夹了些土豆丝放在烙饼里，说道：“杜仲仙君的厨艺天下无双。”
    可她心里怀念的，是夕阳西下时，娘亲在院子里生着柴火，用木铲子翻着烙饼的味道。
    “我的厨艺当然没的说，但千万别把我的厨艺跟情怀扯上。什么童年的味道啊，娘亲做的饭、奶奶做的饭、姥姥做的饭、亡妻做的饭，本仙君就算是厨艺再高，也超越不了人心中的念想。” 杜仲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疼不痒地说道。
    京墨故意问杜仲：“你说，蝉衣这辈子还会吃椰丝红豆糯米糕吗？”
    杜仲夹在筷子上的土豆丝掉落。
    漪华抿嘴而笑。
    后来杜仲做饭的时候，不仅漪华跟在身后当小厨，京墨也凑了过去，一脸迷茫地欣赏杜仲如何做饭。
    趁着漪华在清风殿读书时，杜仲灰溜溜地潜入漪华的屋子，在地上铺了一层颜色低调的蜡油。等漪华进门的时候，定会摔个狗吃屎。
    他灵敏的鼻子嗅了嗅，闻到一股幽幽的墨香味，便上前拿起了宣纸。
    漪华惯于写行楷，她说楷书过于工整，行书草书不太好认，便用行楷来写，既能让别人认得出，又能在挥毫泼墨间展现个性。但这些字却是用簪花小楷写的，工工整整，宣纸上有几处被氤染，应是被泪水打湿的痕迹。
    杜仲心中一沉，顿时没了搞恶作剧的兴致，用法术复刻了一张漪华的字，藏到袖子里，贼眉鼠眼地悄悄离去。
    “啊呜！”
    漪华进门，正好看见杜仲被自己涂上的蜡油摔了个狗吃屎。
    是夜，漪华在自己屋子里打坐滋养灵气。夜色中，一个黄颜色的东西倏尔飘过，来到了清风殿。
    京墨正在夜明珠下夜读，他一身简洁的白衣，杜仲终于换上了他那一身万年不变的粉色衣裳，改换一套嫩黄色衣衫。
    京墨说：“你像个蛋黄。”
    杜仲好奇是什么样的书如此吸引师叔祖，闪身凑过去一看，京墨竟然在研究食谱。
    杜仲手扣着自己下巴，问道：“师叔祖是打算学会厨艺，将来卸磨杀驴把我赶出玉山么？”
    京墨将书反着扣过来，说明他待会儿还要继续看，问道：“暂时还不会赶你，你来做什么？”
    杜仲开门见山地问：“师叔祖跟漪华提过时光逆流之术？”
    京墨对他的疑问表示诧异，道：“没有。”
    杜仲相信京墨应该不会把这等逆天之事告诉纯真无邪的漪华，他在宽大的袖子里掏了一会儿，终于找出来递给京墨。
    京墨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
    “蝴蝶化成蛹收回了翅膀，
    颓败的夹竹桃含苞待放，
    上邪河里的水破碎成雨飞回天上。
    你说明天烙的饼舍不得吃给你留着，
    落日升起，春日雁南，
    你走进我身旁。”
    杜仲大体译了一下，急道：“蝴蝶化蛹，花败重开，河水成雨，这是时光逆流才有的现象啊！漪华怎么会知道？”
    “她不知道。”京墨回答。
    “那她写的是何意？”
    京墨透过窗户遥遥地望着漪华的屋子，她的屋子里仍然透着光亮。她以前在拈花小筑极爱睡懒觉，如今却逼着自己早起晚睡，是心事太重，也是心有不甘。
    “落脚点在最后一句，‘你走进我身旁’。在漪华看来，蝴蝶化蛹，花败重开，河水成雨，这些都是不可能的现象；这句‘你走进我身旁’对她来说也是不可能的，意为‘你永远离开我身边’。”京墨解释。
    杜仲叹道：“将正事反向写之，很有新意。初初读来我觉得温馨，原来是这么悲伤，可她写的是谁，凡间有小情郎？”
    京墨道：“她凡间的娘亲。”
    “哦，那个烙饼……”杜仲恍然大悟。
    京墨点点头，道：“黯然销魂者，唯别矣。”
    “我还以为漪华知道了你有时光逆流的本事，她既然不知，我就放心了。万一她想念母亲，求着你逆流时光，你再一不忍心答应了……”
    京墨不置可否，道：“她生来遭遇诸多苦难，与我有几分缘分，所以本尊照顾一二，怎会因她一人的喜怒哀乐选择逆天而行。”
    杜仲长呼一口气，说：“那我便放心了。”
    “那个晚上，师祖让我缠住师叔祖，不让您出门，我只知道遵从师祖的命令，却不知他要孤身去封印九幽镜，更不知月食之夜你们会失去神力。”杜仲每当想起此事就后悔不已。
    “别人都认为白敛灰飞烟灭是因为月食，其实在那个时候，他已经不是神了。”京墨淡声道。
    杜仲震惊：“什么？”
    “白敛曾经逆流过一段时间。”
    月食出现的夜晚，天神会暂时失去神力，明早太阳初升的时候，神力回归，依旧是无所畏惧的天神。
    若以神力逆转时光，将永失天神之身，堕落为仙，称为‘神堕’。
    昔年开天辟地后，洪荒之间孕育了两位尊神，一位是白敛，一位是京墨，二人以兄弟相称，他们共同的血缘便是这天地洪荒。
    白敛天尊破除天地浊气，驱赶邪祟，并且收了不少拥有慧根的人作为门生，传授给他们灵气，教他们修炼成仙，比如杜仲就是白敛天尊的徒孙之一。
    京墨天尊就没那么能折腾了，认为自己无需操心过多，虚心地站在了白敛身后，让所有光芒聚集在白敛身上。除了经常与白敛打架过招，还在玉山养了四只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后来小动物们莫名消失了，京墨遍寻不着，伤心了一段时间便也过去了。
    直到在一个月食之夜，京墨神力涣散，感应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五十多岁的年幼可爱的杜仲跑来跟他胡搅蛮缠许久。当京墨意识到不对劲，急忙带着杜仲冲到了九幽镜，白敛天尊已经奄奄一息了。
    若无神力，必须要献祭一条元神才能封印九幽镜。
    两位神堕的神，一个灰飞烟灭，一个束手无策。
    那时候，有几个别有用心的人发现了其中端倪，原来在月食发生的夜晚，天神会失去神力。
    “你为何执意要封印九幽镜？”京墨不解地问白敛。他认为六界不该只有神仙妖魔占着，鬼怪即便为人所不齿，也不该被剥夺自由的权力。
    白敛带着残存的笑意，说：“因为我见过鬼怪霍乱天下。”
    “你见过？”京墨惊愕，他虽然唤白敛一声兄长，其实他俩与洪荒一起诞生，并不知道谁更年长年幼，两人的所见所闻没有多大差别。
    鬼怪之祸，他见过，他为何没有见过？
    京墨也不解，明明白敛与九幽镜的幽皇之女感情深厚，他为何依然不留情面地把她也关了进去？
    白敛回答：“天神一旦动了情，很容易犯禁的。”
    “你……跟谁？”
    白敛直到灰飞烟灭也没有说出答案，只留下了一笑，那意思是说：我不后悔。
    所以京墨猜想，白敛一定逆流过一段时光，原先时光里发生的事情，随着白敛的灰飞烟灭永远地消逝于天地之间，没有人知道百万年前他为何宁愿永失天神之身，也要选择逆转时光。
    白敛天尊离去时，他还是个五十岁的小孩子，这给当时尚算幼小的杜仲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一转眼，近百万年过去了，杜仲的师父、师伯、师叔还有师兄相继仙逝，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师叔祖——这位天地间唯一的神。
    待几十万年以后，杜仲会仙逝，漪华早已不在人世，辰砂也不在，不老不死的京墨天尊会继续守着这片亘古不变的苍茫玉山和换了几代的浩瀚众生。
    杜仲灵机一动，道：“师叔祖，虽逆转时光会遭到反噬，但是，您可以借助睡莲穿越回去一个时辰，看看当时发生了什么啊？”
    “不去。”京墨回答地坚决。
    “为啥啊！”
    “穿越回过去的一个时辰里，法力尽散。若是被人喊出名字，当时的自己会消失。”
    杜仲道：“除了师祖和小漪华，好像没人敢喊你的名字。”
    不知该说上天是公平的，还是该说上天是抠门的，它赋予天神无上的能力，也给予天神相应的禁锢。天神法力高强，却在月圆之夜法力降低；天神可以借助睡莲穿越到过去一个时辰，却在穿越时危险重重；天神可以让六界的时光全部倒流，却只能倒流一次，因为他将时间逆转过一次后，就不再是神。
    杜仲抿着嘴，拽了拽京墨的衣角，撒娇道：“师叔祖，你的睡莲宝贝藏在什么地方啊？我想见识见识。”
    京墨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行。”
    杜仲早就料到这样的答案。
    “师祖宁愿神堕换来的时光倒流，生而为神，他还有遗憾吗？”
    有什么遗憾京墨不知道，但是京墨知道一件关于白敛的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特意对杜仲提醒：“你有没有觉得白敛长得很美？”
    杜仲突然高兴地跳了起来，嚷道：“师叔祖，你对我笑了！”
    京墨当即恢复了冰冰冷冷的模样，好像不想承认自己刚刚笑过。
    “那时候我小，分不出美丑来。”杜仲如实回答，瞧了京墨一眼，一脸觊觎地说：“师叔祖也长得很美。”
    京墨不想再搭理他。
    这日漪华刚读完书，便利用休息的时间与杜仲闲聊，听杜仲讲九重天众仙的恩怨情仇，当然也没少说当今天帝的坏话。
    杜仲绘声绘色地侃侃而谈，漪华洗耳恭听，听着听着，气便有些不顺了。
    漪华夺过杜仲手中的剑，目光凌厉，剑气劈开冰雕石桌，冰凌四下飞散，卷起千堆雪，有几颗冰凌直直地冲上了清风殿。
    “小漪华，你准备推翻九重天吗？”杜仲看戏似的问道。
    漪华不与他说话，继续拿着满山的冰雪发泄，杜仲自顾自说道：“女人狠起来真是极为可怕。师祖没有娶妻，师叔祖也没有娶妻，两位大神都不愿娶妻，定是有道理的。”
    漪华遥望清风殿，小小冰凌丝毫伤不到京墨，但她依然不忍心这样打扰京墨的安静。见冰凌都被弹了回来，她才安心地重新耍剑。
    京墨展开袖子，古朴的木琴置于膝上，纤长的手指轻轻撩拨了一个音符，那是从远古传来的清幽声响，在山巅之上显得尤为空灵。
    十指轻快地扫过琴弦，时而舒缓如流泉,穿过深林；时而急越如飞瀑,从高山澎湃而下；时而清脆珍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梁间燕子呢喃细语。
    漪华的心终于稍稍平和，琴声细腻的如山间的梅花静静地开落，如明月照耀一波江水，清流婉转。
    半年相处下来，漪华将杜仲的法力学到个三四成，杜仲惊异于她的巨大进步，感叹其聪慧与努力之余，又瞎嚷嚷道：“小漪华啊，你是凡人之躯，魔后之女，法力来自于师叔祖养的睡莲，功法又是我教的，你说，你是人是仙是神是魔啊？”
    漪华将手中写废了的纸卷砸过去，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是个怪物。”杜仲坏兮兮地想，如果师祖在世，一定把你关到九幽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