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战斗的楚军将领王德榜眼看这股汉军陷入重围却不溃乱,反而在指挥官的带领下视死如归、奋勇冲杀,暗暗震惊钦佩不已。思索了一下后,王德榜命令道:“放弃追击突围的汉匪,专门绞杀落网的贼首,尽量生擒。”
面对数倍包围过来且装备精良的清军,被围的汉军第一团两千余官兵毫无惧色,奋勇作战,挥舞着大刀长矛冲向清军的步枪火力网,粗制的火药包和手榴弹不断飞向清军。前面的士兵用身躯为后面的士兵挡住清军的子弹,前赴后继、视死如归,以获得和清军展开肉搏战的机会。短兵相接中,顷刻间爆发出一团团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弹的汉军和被砍死刺死的清军惨叫哀嚎、交相枕藉。
被众卫兵保护着的张仲伟眼睁睁看着手下士兵一片片倒下,痛苦得心如刀割。张仲伟检查了一下手中突击步枪的子弹,还剩下区区几十发。“最后一发子弹留给自己。”张仲伟咬咬牙,“死就死吧,人生自古谁无死!”突然间,张仲伟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是自己开枪自杀了,那突击步枪岂不是会落入清军手里?万一清军的兵工厂仿制出这款现代化先进武器,那汉军岂不是会吃大亏?想到这里,张仲伟把取出来的最后一发子弹又装进了弹匣里,同时操起一把大刀。
“奉天杀贼!大汉万岁!杀啊…”张仲伟大喊道。
“大汉万岁!杀啊…”越战越少的汉军士兵们士气没有任何减少。
血战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簇拥在张仲伟身边的卫兵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了,黑压压的清军挺着步枪胆战心惊地围拢上来,用惊恐的眼神望着这个站在死人堆里的汉军团长。在最后关头,张仲伟狠狠心,从容不迫地砸碎了突击步枪,轻蔑地看了一眼缓缓逼上来的清军和王德榜,毫不犹豫地挥刀自刎。
“呯!”王德榜手里的德国毛瑟枪响起,子弹打穿了张仲伟的右胳膊,刀锋已经砍成锯齿状的大刀脱手而落。“拿下!”王德榜喝道。
张仲伟奋力挣扎着,一拥而上的清军将他五花大绑。
灯火辉煌的楚军中军大营里,王德榜满面春风地将浑身血污且双手反绑背缚的张仲伟给押了进来,楚军主帅刘锦棠正在灯下夜读《左文襄公集》。闻到扑面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后,刘锦棠平静地抬头问道:“夜袭贼军已击退?”
王德榜喜笑颜开道:“回大人,俱已击退,毙杀贼军三千有余,仅百人脱网而逃。卑职擒得贼首在此。”说完,王德榜对张仲伟厉声喝道,“大胆反贼,还不跪下!”
张仲伟面色轻蔑,纹丝不动。
王德榜大怒,一脚踹向张仲伟膝盖。张仲伟一个趔趄,但仍然岿然不跪。
王德榜霍然拔刀:“大胆反贼!好不知死!”
刘锦棠摆摆手:“慢。”他用犀利而深邃的眼神看着张仲伟,笑道,“你们夜袭本帅中军大营,是否欲摘去本帅这颗皓首白头?可惜,我大军安营扎寨谨遵曾文正公规定的‘扎营法’,每到一处,必深沟高垒、严密布防,营垒未成不得休息。女墙高达一丈、宽逾半仗,墙上密布鹿砦以防贼军攀爬,鹿砦之外再掘壕沟,可谓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尽得《尉缭子》精义。《孙子兵法》也曾有云,‘行道百里而蹶上将’。这点小小的常识,本官岂能不知?你们这种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张仲伟冷笑不语。
刘锦棠沉声问道:“你是何人?在汉匪中官居何职?”
张仲伟一声不吭。
刘锦棠微微一笑:“怎么?见到本官都不敢说话了?”
张仲伟冷冷道:“大汉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长张仲伟。当初在白帝山上打你们的就是老子!要杀就杀,废话少说!”
刘锦棠抚了抚浓黑的胡髯:“哦?你就是张仲伟?当初在白帝山上,你率部力克老夫大军,老夫记忆犹新哪!贵部将士浴血搏杀、无不用命,老夫也佩服得很!尔等汉匪虽是一伙反贼草寇,却也颇有节气。张团长,只要你归降了老夫,老夫必上奏朝廷,赐你为正四品佐领都司,统五营之兵,赏金一千两,可否?老夫素来爱才,只要你归顺朝廷,以前反叛之事,老夫担保都可既往不咎。怎样?”刘锦棠确实是想招降张仲伟,因为刘锦棠事先研究过汉军,知道汉军全军只有六个师、十八个团,因此汉军中的团长还是很高的军官,况且这个团是第一师第一团,堪称是汉军的士气和骨气所在。如果能让这个张仲伟投降,不但可以打击汉军的士气,更加能好好振奋振奋楚军的声势。毕竟,楚军自参战以来,前期是损兵折将,后期则碌碌无为。刘锦棠也非常想让楚军扬眉吐气一把。
张仲伟哈哈大笑:“怎么?刘大人以为我们汉军举事是为了荣华富贵?你以为我们汉军是太平天国那样的短视之徒?告诉你,我们汉军奉天而战!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光复中华!光复大汉!高官厚禄是动摇不了我的,也收买不了任何一个真正的大汉军人!趁早收起这一招吧!”
刘锦棠微微冷笑:“就你们这群区区蟊贼草寇,也配谈什么‘奉天而战’?可笑至极!”
张仲伟冷笑:“怎么了?我们这些蟊贼草寇,照样不是在白帝山上杀得刘大人屁滚尿流、嚎啕大哭么?我王刘斌,奉天承运、天命在身,早晚扫荡寰宇、夺取中华神器!而你们这些螳臂当车的跳梁小丑,最终才会落个可笑至极的下场!想我大汉,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岂是腐败无能的满清可以比的?”
刘锦棠眼中寒光一闪:“你当真不怕死?”
张仲伟大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大丈夫为民族复兴而死,即便粉身碎骨,也会名留青史、流芳百世!不像你们,助纣为虐、为人鹰犬,即使风光大葬,也会遗臭万年、被人唾骂!为光复神州,我大汉将士人人都已做好慷慨牺牲的准备!你可以杀了我,但还有千千万万的大汉军人将前赴后继、死而无憾!死有何惧?大丈夫死得其所,岂不痛快!”
刘锦棠哈哈一笑:“光复神州?好大的口气!真是大言不惭!”
张仲伟仰天大笑:“满清朝廷昏庸愚蠢、腐败无能,夺我汉人社稷神器,糟蹋我中华九州河山,使得我泱泱中华不进反退,落后于世界民族之林!成为举世之笑柄!其统治者闭目塞听、夜郎自大,大言不惭自诩是‘天朝大国’,对外却屡战屡败,令举世贻笑大方。自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清廷屡屡割地赔款、屈膝求和、丧权辱国,令我中华民族之尊严骨气荡然无存!想我中国人,昔日是东方之雄,万国来朝、号令天下,今日却是东亚病夫,东瀛西洋砧板上的鱼肉,任人瓜分!这些,全拜满清朝廷所赐!清廷对外软弱如羊,对内残暴如狼!贪官污吏遍地横行,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老百姓可谓是哀鸿遍野、生灵涂炭!这么一个卖国求荣的朝廷,必将在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永留骂名!还不推翻,更待何时?我大汉军天道在手,奉天而战!而你们呢?则是这个朝廷的帮凶,是满人的走狗!你们身为汉人子孙、炎黄后裔,却心甘情愿给满清朝廷做走狗帮凶,帮着满人欺压奴役我们汉人同胞!可怜我三万万五千人汉人同胞,何以被区区二百余万满人奴役至今?就是因为你们这种认贼为父的满狗汉奸实在是数不胜数!数典忘祖、背叛先祖!上对不起汉人的炎黄先祖;下对不起三万万五千万汉人手足!你们死后,注定要被后人掘坟鞭尸、挫骨扬灰!”
刘锦棠勃然大怒:“放肆!冥顽不灵,无可救药!推出去斩了!”
王德榜带着几个亲兵冲上来,将张仲伟扭向营外。张仲伟毫无惧色,放声大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为光复中华而死,死而无憾!大汉万岁!中华民族万岁!…”
刘锦棠迅速从暴怒中冷静下来:“慢!”他回味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好诗!好诗!”他思索了一下,“先把这个反贼押进大牢,择日交给朝廷处置。”他心里彻底惊叹不已,从和这个张仲伟的对话来看,汉军并非一般的揭竿而起的暴民乱民,而是一群很有思想和有长远谋略的军队,有着远大的志向和坚定的信仰,这不得不让刘锦棠震惊。而张仲伟那两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也让刘锦棠赞叹不已,这其中蕴含的视死如归精神和雄浑苍劲的气魄,堪称震古烁今(当然了,刘锦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张仲伟这两句诗是抄袭“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在五年后戊戌变法失败时英勇就义前的绝命诗)。由此可见,汉匪反贼中也是人才济济、卧虎藏龙。刘锦棠开始感到心里迷糊起来,张仲伟慷慨陈词的那段大逆不道的话,也隐隐让他有种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的异样感觉。自己身为汉人,却为满清朝廷做事,确实可以说是汉奸了,那自己百年之后,后人如何评说自己?想到这里,刘锦棠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白帝镇阵地里,正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第一团消息的刘斌、萧浩然等人却看到了惨败而回的项崇周等人。出击的第一团四千余人,只有一千多人仓惶逃了回来,个个都血污满身、无不带伤。项崇周背着李玉亭的尸体,看到刘斌等人后,项崇周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汉王!清军早有防备…李兄弟阵亡了,张兄弟命令我带着弟兄们先走,他留下了断后,最后被清军包围了,怕是凶多吉少…”
刘斌发出一声痛彻心扉地叹息,连忙把项崇周扶起来:“这不怪你,别自责了!快带着弟兄们下去休整和救治伤兵。”
萧浩然也面露痛苦之色:“既然张仲伟劫营失败,唯今之计,只有放弃夔门,边战边退,撤至万州,这样,清军就无法前后包围并夹击我们。拖得时间,我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的。”
刘斌咬牙道:“就这么办吧!唉…我们又折损了一个弟兄…”他内心痛苦不堪。原先的一百零八人集体,现在眼睁睁看着越打越少,这怎么不让每个人五内俱焚。
萧浩然又道:“等等!让罗显文的第四团化整为零,伪装成百姓留在奉节县附近山林里。”
八月十七日,由于后方万州危在旦夕,汉军放弃了夔门,逐步后撤。获悉“贼军溃败”后的卫汝贵大喜,立刻命令湘淮军抢占白帝镇和奉节县以及夔门关,同时迅速水陆并进,顺着长江朝着万州以东的云阳地区推进。在卫汝贵的计划中,翻越七曜山的北洋练防军将配合湘淮军主力,前后夹击,将汉军主力彻底聚歼在万州和云阳地区。
顺着长江两岸,后撤的汉军和追击而来的湘淮军再次展开了一系列搏杀。
与此同时,“淮军后起三名将”之一的章高元则率领北洋练防军十八个营的精兵悄悄迂回绕过湖北和重庆的交界七曜山,摸向汉军后方万州。万州处于长江弯曲处,是长江中游和上游的分水岭,号称“万川毕汇、万商云集”,是进入重庆的水陆必经之地。守卫万州的是刚刚紧急从永安镇撤下来的汉军彭皓亮的第二师第五团。尽管第五团已经打得残缺不全,全团只有不到2000人,但面对装备精良、人数高达9000的北洋练防军,背靠长江的第五团官兵们毫无惧色,奋勇背水一战。万州没有护卫城墙,官兵们便以民房建筑为掩护,和冲击万州的北洋军展开巷战。由于北洋军是翻山越岭而来,因此没有携带多少火炮,双方在城垣街巷反复血战、殊死争夺。
章高元知道只有快速夺取万州,才能配合本分大军主力前后夹击正在从夔门关撤下来的汉军主力,因此知道战事拖延下去对自己很不利。练防军虽然装备精锐,但是如果进入城里和汉军打巷战及拉锯战,肯定会死伤惨重,而且无法速战速决。认真观察了万州的地形和此时的风向后,章高元命令军队纵火焚城。顷刻间,万州城边缘地区烈焰腾空。清军翻越七曜山后,位置处于万州东南方向,此时夏季重庆地区则刮着中度东南风,因此清军纵火之后,火势和浓烟都顺着东南方猛烈席卷向城内西北方向的汉军。一时间,汉军的阵地上青烟滚滚、烈火腾腾,大片城区被付之一炬,据城坚守的汉军在烟熏火燎中痛苦不堪,铺面吹来的火风和浓烟让官兵们根本无法睁眼。清军则乘机猛攻,步步逼近。汉军阵地在大火和清军的联合攻击下,不断缩小,几乎退到了长江边。
第五团背靠长江,正面防御阵地自然分为三处,分别由三个营长负责。清军疯狂纵火和进攻,三个营死伤惨重。挥舞着大刀长矛反击清军的汉军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清军连发步枪构成的火力网中。营长于春元、董万成、王范堂三番四次跑来哀求撤退。三人无不血污满身、泪流满面:“班长!快撤吧!再不撤,弟兄们真的就要死光了!”
“班长!我的营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你就发发慈悲,让我们撤到长江对岸吧!”
“求你了!班长!…”三个营长泪如雨下。团长彭皓亮原是解放军一排三班长,而这三个营长则都是当初三班的战士,用“班长”这个老称呼来称呼彭皓亮,自然使得他们的哀求增加了很多悲壮的气氛。彭皓亮也听得心如刀割,但仍然斩钉截铁地厉声命令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万州丢了,那我们的主力部队就要陷入清军的前后夹击中了!万州绝对不能丢!你们也绝对不许再后退一步!谁敢临阵脱逃,我亲手毙了他!士兵死光了,你们给我填进去!你们全部战死了,老子也不会苟活!后面的长江就是老子的葬身之地!记住!千万不要给我们第五团的战史上抹上污点!我们第五团绝对不能成为大汉军第一个出现逃跑军官的部队!”
三个营长抹着眼泪再次返回了岌岌可危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