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走后,彭皓亮强硬起来的心肠一下子软掉了,泪水夺眶而出。他又跑到长江边,江边人声鼎沸、人山人海,大批老百姓正在扶老携幼地渡江,重庆市长赵大兴和副市长张华奎(两人都是原投诚的清廷官吏)在现场挥汗如雨地指挥秩序。彭皓亮问道:“赵市长、张副市长,万州的老百姓都撤到长江对岸了吗?”
赵大兴连忙回答道:“彭团长放心吧!优先撤离妇孺老幼都撤走了,现在都是青壮男子。”
彭皓亮望着江边的万州老百姓,下定决心大吼道:“乡亲们!前面的部队就要顶不住了!你们有没有人愿意来帮我们?如果愿意,那就扛起你们的铁锹锄头,一起来战斗吧!为了保卫我们的家园,有种的就来上战场杀满清鞑子!”
人群从喧嚣中平静了一下,百姓们面面相觑,然后人群又从平静中恢复了喧嚣,爆发出了一场场荡气回肠的喊声:“裤裆里长卵子的,跟大汉军一起去杀满清鞑子吧!”
“清狗杀过来还会抢走我们的田地的!走!上战场去!”
“老子也豁出去了!上啊!”
“他妈的!这些清狗烧了我们的房子!找他们报仇去!日他个先人!”
大批热血沸腾的青壮年应者云集,在怒骂声和口号声中扛着农具冲向一片火海的城区。彭皓亮心头一热,这时,他看到长江边有很多老百姓牵着耕牛也准备渡江。由于渡船和渔船优先运人过去,这些耕牛自然暂时被阻挡在江边。彭皓亮心头突然灵光一闪,连忙喊道:“乡亲们!把你们的耕牛给我们!打退了清军后,大汉政府会赔偿给你们的!”
牵着耕牛的农民们一开始都犹豫,毕竟耕牛是一个农家最宝贵的财富。尽管有些迟疑,但还是有上百名农民把耕牛献了出来。彭皓亮连忙命令卫兵把献出耕牛的农家都登记下来。
万州城东南的清军中军大营前,章高元举着望远镜认真凝视着不远处的城区。大半个城区都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焦土,浓烟滚滚,后面的汉军阵地看得不怎么清楚,但章高元心里很自信,部队已经攻占了九成以上的万州,再鼓一把劲,就能把负隅顽抗的汉军给彻底赶进长江里了。纵火焚城,虽然歹毒了点,但对于这场战事来说却是事半功倍。万州三分之二的城区都在长江北岸,而南岸的三分之一城区则都已经付之一炬、化为焦土了。
章高元看了看已经西垂的太阳,命令道:“日落之前,彻底夺取万州。夜间渡江,务必在明日上午之前控制这片长江的整个水路关隘。”
就在这时,浓烟覆盖的万州城区内突然响起了一阵风雷滚动般的沉闷轰鸣声,震得地面都轻微震颤不已。章高元和众清军吃了一惊,章高元连忙举起望远镜,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火牛阵!”章高元声嘶力竭地失声喊道。
风驰电掣向清军冲过的是上百头发狂了的耕牛,每头耕牛的身躯上都捆绑着木板铁皮以防备清军的子弹,牛身上还缠满了白花花的长刀长矛,牛尾则都被浸透火油的棉絮包裹着,而棉絮都被阵地后的汉军给点着了。尾巴传来的巨大痛苦让耕牛们狂性大发,发疯了似地从汉军阵地上冲向清军。牛群飞沙走石地高速狂奔,犹如虎群般势不可挡。这是彭皓亮想起的战国田单曾使用过的火牛阵战术,在此时关键时刻,汉军使用这一招来力挽狂澜。牛群之后,硝烟弥漫的彭皓亮身先士卒地挥舞着大刀,厉声高呼:“奉天而战!光复大汉!跟我冲啊!”
“冲啊!”惊天动地的冲锋号和喊杀声中,衣衫褴褛的第五团所剩余的九百官兵和上千名自发助战的万州百姓们一起挥舞着刀枪农具,跳出阵地和战壕,在牛群后面发动了总冲锋。
望见这一幕的清军肝胆俱裂。由于浓烟遮天蔽日,清军和汉军都看不清对方,因此双方靠得很近,只有区区百十米。狂奔的牛群飙起一道飞尘,眨眼间就冲到了清军跟前,牛身上捆绑着的刀枪利刃闪耀着令人胆寒的白光。魂不附体的清军拼命开枪射击,试图射杀火牛,但每头耕牛的身上都被汉军捆绑着铁皮木板,子弹打上去火星四溅,根本无法射杀火牛。发狂的牛群在清军人群中纵横冲撞,被刀枪刺中割中的清军血如泉涌、尸骸飞舞,被牛群踩踏的清军鬼哭狼嚎、骨肉为泥,其余清军无不魂飞魄散、抱头乱窜。狂暴的牛群在清军人群中简直犹如坦克般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牛群所到之处,清军亡魂丧胆、崩溃混乱,整个清军阵营顷刻间阵脚大乱,陷入极度混乱中。跟随牛群后的汉军官兵们及义民们看到这一幕后士气大振,纷纷舍生忘死地冲入清军人群中拼死展开血战,杀得清军落花流水、死伤惨重。
章高元呆若木鸡,在卫兵们的保护下仓惶逃跑。就在这时,一道漫天的黄土在清军身后犹如海啸雪崩般飞卷着横扫而来,伴随着震天撼地的喊杀声。一面面猎猎飞扬的铁血飞龙旗漫山遍野而来,天崩地裂的喊杀声和怒吼声直冲云霄:
“奉天而战!光复大汉!”
“大汉万岁!大汉必胜!”
霎那间,清军的士气彻底破灭了,苦战中的第五团官兵们和义民们则欢声雷动,士气再次疯狂膨胀,争先恐后地追杀着败退的清军。
冲过来的汉军援军是刚刚从北线汉中战场上赶来的第四师第十一团和第十二团,两个团一共六千兵力,沿途又招收了数千参军的青壮年,两个团大部分都装备着从八旗军那里缴获的连发步枪,实力雄厚。赶来参战前,在前面先行一步的侦察兵已经把万州的战局汇报给了团长尹润海和李喜浩,获知大约七八千清军正在猛攻万州后,尹润海和李喜浩决定直接包清军的饺子,全歼这股清军。因此两个团没有直接开进万州城内,而是穿插到了清军的后方。
飞扬的铁血飞龙旗下,尹润海和李喜浩振臂大呼道:“第五团的弟兄们!我们增援你们来了!”
“奉天杀贼!”沸腾的战场上,汉军士气如虹,对清军呈现出了压倒性优势。清军虽然兵力和汉军旗鼓相当,还可一战,但全军一片混乱,士气衰竭至极,已经兵败如山倒。第五团、第十一团、第十二团前后夹击,各部官兵无不舍生忘死、奋勇争先,犹如泰山压顶般前后猛攻向清军。
厮杀到夕阳西沉,进攻万州的淮军北洋练防军十八个营基本被全歼,大约两千人残部护卫着章高元仓惶逃向七曜山方向,汉军毙伤清军四千余人,另有两千多清军投降,缴获了大批枪械军火和辎重物资。但汉军也付出伤亡三千多人的沉重代价,第五团死伤殆尽,全团还剩下不到四百人,三个营长全部战死在乱阵之中。
后半夜时分,汉军主力部队开始陆续开入万州,准备依托这里继续抗击清军入川脚步。
万州的地形险要程度远远低于夔门,尽管章高元在万州遭到了惨败,但卫汝贵等清军高级将领都对接下来攻占万州充满了信心。卫汝贵下令:“各部立刻在云阳集结,整顿三军!修生顿息,养精蓄锐,准备明日一战定乾坤!明日,卯时造饭,全军饱餐一顿后,辰时攻城!”
眼看胜利在望,卫汝贵命令楚军去驻守白帝镇和奉节县,表面上是把后方重地交由楚军负责,实际上则是在抢夺功劳的时将楚军再次排除在外。刘锦棠只得忍气吞声接受了命令。
汉军总指挥部内,一个又一个情报不断送来。
“启禀汉王,湘淮军主力正在星夜兼程集结屯兵于云阳!”
“湘淮军水师正逆江而上,也集结于云阳江面,江上战船云集,大小战船不下三百艘!”
“清军辎重粮草在哪里?”萧浩然问道。
“俱囤积于云阳、白帝城、奉节三地,清军辎重补给堆积成山,源源不断、数不胜数!”
“守卫白帝城和奉节县的清军有多少?”萧浩然又问道。
“只有刘锦棠的楚军,兵力约一万。”
“吴俊垒部何时能到?”萧浩然两眼发亮。
“吴师长率部马不停蹄行军,目前先头部队已到江津区。”
“命令他们,天亮之前全军必须赶到万州并参战!违令,军法处置!”
“是!”
萧浩然走出总指挥部,看着外面猎猎飘动的旌旗,转身对刘斌道:“最后的时刻来了。”
刘斌也目光如炬:“清军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明天和我们的决战。他们想到明天杀过来,但想不到我们会抢先一步,凌晨就杀过去!”
萧浩然点头,又道:“风向和风速都很理想,舒国生他们该出击了。”
入夜后,长江两岸东南风越来越猛。卫汝贵、刘坤一、叶志超等人都辗转难眠。后半夜,在叶志超的提议下,三人聚在在长江边一起露天饮酒、谈论时事。刘坤一忧心忡忡:“汉匪在汉中和西安大破八旗军,九万八旗兵全军覆没。八旗军不但没有收复汉中,甚至连关中、陇南、天水等地都被汉匪夺了去。这股汉匪当真是大清的心腹大患哪!”
叶志超点头道:“朝廷上下现在一片震惊,太后已经连发数道谕旨,李中堂也再三下令,都是敦促我军立刻攻入川中。胜败在此一举哪!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剿灭汉匪,后果不堪设想!就怕汉匪也成当年长毛匪的声势,那就为时晚矣!大清的颜面也要丢尽了!”
卫汝贵宽慰道:“二位勿忧。如今,夔门已在我军之手,只要我大军沿江推进,盘踞万州的匪军必然土崩瓦解。匪军现在不过是困兽犹斗,已不堪一击。明日一战,万州必能夺取,连日血战,汉匪也死伤惨重。接下来重庆和成都都会水到渠成。我大军直捣黄龙、犁庭扫穴,可谓是指日可待。我等也不枉朝廷和中堂大人的一片重任。”
刘坤一忧虑道:“汉匪上下作战骁勇顽悍,内不乏能人异士,我等不可再轻敌。”
卫汝贵不悦道:“汉匪如今溃败万州,已是穷途末日,还能翻起什么大浪?”
叶志超道:“剿灭汉匪后,我等就必须要赶往山海关和辽东了,眼下东瀛日本和俄罗斯都对朝鲜半岛图谋不轨,恶战未休哪!”
刘坤一叹息道:“日本和俄罗斯,俱是我大清之巨敌,对我大清危害不亚于昔日乱华之五胡。俄罗斯已掠夺大清北疆万里国土,如今更是得陇望蜀;弹丸日本经‘明治维新’后也是国力大振,先吞并琉球国,继而觊觎东山,现在又窥探朝鲜半岛。这两国,对我大清已形成犄角夹击之势,再加上印度之英吉利、安南之法兰西,我大清可谓是四面虎狼、危如累卵!外患不休、内忧不止,正如中堂大人所语,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强敌哪!唉!”说着,刘坤一痛彻心扉地长长叹息一声。
叶志超满不在乎道:“刘大人宽心!想那日本,区区东瀛四岛,国小民寡,岂能与我大清地大物博可比?况且,日本在历史上屡次进犯朝鲜半岛,最终都落个一败涂地!有何惧哉?至于俄罗斯,乃是欧夷国家,其国家之根基在欧罗巴,且和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意大利等邻国常年陷入战事,必无暇东顾,即便有心吞并朝鲜,也无力付诸行动。这两国仅仅只是色厉内荏而已。况且,李中堂大人早就拟定了‘以夷制夷’之计,以朝鲜半岛为一块肉饵,让俄罗斯和日本狗咬狗,我大清再坐收渔翁之利!哈哈哈…”
刘坤一显然对叶志超的分析不很赞同,他问道:“不知此时总务朝鲜军务的,是何人?”
叶志超道:“总理朝鲜交涉通商事宜的,乃是正三品道员袁世凯。”
刘坤一微微一愣:“袁世凯?据说此人侈然自大、虚骄尚气。长留朝鲜,恐怕不利大局。”
卫汝贵摇头道:“刘大人此言差矣!袁世凯乃是李中堂大人一手提拔,中堂大人可谓是慧眼识人,对袁世凯的评价也是‘血性忠诚、才识英敏、力持大局,独为其难’。既然中堂大人都这样说了,由此可见,袁世凯也是个经邦济世之栋梁。有他坐镇朝鲜,大清高枕无忧!”
刘坤一仍然蹙眉道:“话是如此,但是…”
卫汝贵打圆场道:“刘大人,何必如此多虑呢?来,为我大军明日破贼而干一杯!”
饮酒后,刘坤一站起身来俯视长江,只见此时东南风呼啸,江面上波涛汹涌,月光皎洁如霜,照耀得长江犹如万道金蛇般翻波戏浪。再看了看东方,隐隐已经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夜空湛蓝,月朗星稀。而在东南方向的天幕上,却一片群星闪耀,璀璨密集如鸟群,又犹如银河横跨天际,景象颇为壮观。再望了望滔滔千年不休的长江,刘坤一忍不住脱口而出地吟出了曹操的那首《观沧海》: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灿烂,若出其里。…”
从曹操当年这首溢满气吞八荒、纵横四海的枭雄气魄的诗句中回过神来,刘坤一又想起了自己和现实情况。自己已经年过花甲,虽说位极人臣,但国家此时危机重重,强敌四伏、内乱迭起,可谓千疮百孔,自己虽说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毕竟廉颇老矣,六尺残躯行将就木,还能为国家做什么呢?这次剿灭汉匪,也许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波澜了。望着远处的万州,刘坤一虔诚地仰天祷祝道:“天可怜见!祈求大清是否能再次转危为安…”他叹着,眼睛余光不经意间掠过再次东南方向的天幕。
霎那间,刘坤一整个人犹如被点穴了般定住了,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凝固。
因为他看到那片群星居然在缓慢且排列有序地顺着东南风朝着云阳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