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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知更鸟(23)
    “这辆车似乎有过辉煌的历史。”女子指了指仪表板上的大洞,只见洞里冒出纠缠着的红黄电线。那个洞原本容纳的是收音机。
    “小偷破门而入,”哈利说,“所以车门锁不上,锁被撬坏了。”
    “所以这辆车现在向所有人开放了?”
    “对,老了就是这样。”
    女子笑道:“是吗?”
    哈利瞥了女子一眼。她也许是那种不管到哪个年龄,容貌都不大改变的人,从二十岁到五十岁看起来都像三十岁。他喜欢她的轮廓和柔美的线条。她的肌肤有一种自然温润的光泽,不像跟她同龄的古铜色肌肤女人,到了二月肤质总显得干涩暗沉。她的外套扣子扣到顶端,露出细长的脖子,双手轻轻放在大腿上。
    “红灯了。”她冷静地说。
    哈利赶紧踩下刹车。“抱歉。”他说。
    你在做什么?想看看她手上有没有戴婚戒吗?我的老天。
    哈利放眼四顾,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怎么了?”女子问道。
    “没有,没什么。”绿灯亮起,他踩下油门,“我在这个地方有过不好的回忆。”
    “我也是,”女子说,“几年前我坐火车经过这里,正好有一辆警车刚穿越铁轨,撞上那边那道墙。”她伸手指了指,“现场很恐怖,一个警察还挂在栏杆上,像是被钉上了十字架。后来我一连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据说开车的警察喝醉了。”
    “是谁说的?”
    “一个跟我一起念书的朋友,警察学院的。”
    车子行经弗罗安车站,后面就是芬伦区。有进展了,哈利心想。
    “所以你念的是警察学院?”他问道。
    “才不是呢,你疯了吗?”她又笑了。哈利喜欢她的笑声。“我大学学的是法律。”
    “我也是,”他说,“你是哪一年的?”
    这招很诈,哈利。
    “我是一九九二年毕业的。”
    哈利算了算。至少三十岁。
    “你呢?”
    “一九九〇年。”哈利说。
    “你还记得一九八八年法律节‘拉格摇滚客’乐队的演唱会吗?”
    “当然记得,我去看了,就在皇家庭园。”
    “我也去了!唱得好棒!”她看着哈利,两眼发光。
    哪里?他心想,当时你在哪里?
    “对,棒极了。”哈利已不太记得那场演唱会,但他突然记起每次“拉格摇滚客”举办演唱会,观众里都有很多很漂亮的西区女孩。
    “如果我们在同一个时期念书,应该会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她说。
    “恐怕没有。那时候我是警察,不太跟学生混在一起。”
    车子经过工业街,车内一片静默。
    “我在这里下车就行了。”她说。
    “你是要到这里吗?”
    “对,这里就可以了。”
    哈利在人行道旁把车停下。她朝他转过头来,几丝头发划过脸颊,褐色眼眸流露出温柔的眼神。哈利的脑际闪过一个意外且突然的念头:他想吻她。
    “谢谢你。”她微笑着说。
    她开门下车。什么事也没发生。
    “抱歉,”哈利说,倾身过去,鼻中吸入她的芳香,“门锁……”他朝车门重重捶了一拳,车门荡开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淹死了。“也许我们会再见面吧?”
    “也许吧。”
    他心里升起一股冲动,想问她要去哪里,在哪里工作,喜不喜欢她的工作,还喜欢些什么,有没有伴侣,想不想去听演唱会,不是“拉格摇滚客”的演唱会可以吗。所幸一切已然太迟。她已踏出犹如芭蕾舞者的脚步,走在史布伐街上。
    哈利叹了口气。他半小时前遇见她,现在却连她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他一定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他看了后视镜一眼,踏下油门,违规掉头。
    威博街就在附近。
    41
    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麦佑斯登区,威博街。
    一名男子站在门前,脸上挂着微笑,看着哈利气喘吁吁地爬上三楼。
    “抱歉让你爬楼梯,”男子伸出一只手,“我是辛德·樊科。”
    辛德的眼睛依然年轻,但面容看起来像是经历过“至少”两次世界大战。稀疏的白发向后梳齐,身上穿着红色伐木工衬衫,外头罩一件开襟挪威羊毛衫。他握手的方式温暖而坚定。
    “我刚泡了些咖啡,”辛德说,“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两人走进客厅。只见客厅已被改造成书房,里面放着书桌和电脑,四处都是纸张,一摞摞的书籍和期刊堆在桌上和墙边地上。
    “这些东西我还没整理好。”辛德解释说,在沙发上给哈利腾出一个位置。
    哈利细看整个房间,发现墙上没挂照片,只挂了一本超市赠送的月历,上面印着诺玛迦区的图片。
    “我正在进行一个大计划,希望能写成一本书,一本关于战争的书。”
    “不是已经有人写过了吗?”
    辛德大笑:“对,可以这样说,只是他们写得不太对路,而且我要写的是我的战争。”
    “嗯哼,你为什么要写?”
    辛德耸耸肩:“听起来可能有点做作,但我还是要说,我们这些曾经参与过战争的人,有责任在离开人世之前,把我们的经验记录下来,留给子孙后代。不管怎样,我是这么认为的。”
    辛德走进厨房,对着客厅高声说话:“伊凡·尤尔打电话告诉我,有个人会来找我,还跟我说是个密勤局的人。”
    “对,但尤尔跟我说你住在霍尔门科伦区。”
    “我跟尤尔不常联络,我保留了原来的电话号码,因为搬来这里只是暂时的,写完书就会回去。”
    “原来如此。我去过你家,遇见了你的女儿,是她给了我这里的地址。”
    “她在家?呃,那她一定是在休假。”
    她是做什么的?哈利差点问出口,但觉得这样问未免过于唐突。
    辛德回到客厅,手里拿着热气蒸腾的咖啡壶和两个马克杯。“黑咖啡?”辛德把一个马克杯放在哈利面前。
    “太好了。”
    “很好,因为你没的选。”辛德笑着,差点把手中正在倒的咖啡洒出来。
    哈利在辛德身上看不到一丝和女儿的相似之处,这让他颇感奇怪。辛德没有女儿那种有教养的说话方式和举止,也没有女儿的五官和深色肌肤。两人只有额头相像,都是高额头,可以看见蓝色静脉分布其间。
    “你在那里有一栋大房子。”哈利改口说。
    “总是有做不完的维修工作、扫不完的雪。”辛德答道,尝了口咖啡,咂咂嘴表示赞许,“又黑又阴暗,离哪里都太远。我没办法忍受霍尔门科伦区,住在那边的人都是势利鬼,没有一样东西适合我这种从居德布兰移居来的人。”
    “那为什么不把它卖掉?”
    “我想我女儿喜欢那套房子。当然了,她是在那里长大的。我听说你想谈谈有关森汉姆的事。”
    “你女儿一个人住在那里?”
    哈利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辛德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让那口咖啡在嘴里滚来滚去好一阵子。
    “她跟一个叫欧雷克的男孩子住在一起。”辛德两眼无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哈利迅速下了几个结论,也许下得太早,但如果他判断得没错,辛德会搬出来一个人住在麦佑斯登区,一定跟欧雷克有关。无论如何,事情就是这样,她跟某人住在一起,不必再多想了。反正这样也好。
    “樊科先生,我没办法跟你透露太多信息,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们正在……”
    “我理解。”
    “太好了。我想听听看,对于森汉姆的挪威军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哦,你知道,去过森汉姆的人很多。”
    “我是指还活着的。”
    辛德脸上露出微笑:“我不想讲得很可怕,但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在前线,人是大批大批阵亡的,我们部队一年平均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死去。”
    “不会吧,篱雀的死亡率也是……呃。”
    “什么?”
    “抱歉,请继续。”
    哈利甚感惭愧,低头望着马克杯。
    “重点在于战争的学习曲线很陡,”辛德说,“你只要熬过前六个月,生存概率就会提高很多倍。你不会踩到地雷,在战壕移动时会把头压低,一听见莫辛—纳甘步枪的扳机声就会惊醒。而且你知道,战场上没有人能逞英雄,恐惧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说,六个月以后,我成了一小拨挪威军人的一分子,我们这一小拨人知道自己可能会在战争中活下来,而我们大部分人都去过森汉姆。后来,随着战局演变,他们把训练营移到了德国内地,或者志愿军会直接从挪威送到战场。那些从来没接受过训练的……”辛德摇摇头。
    “他们会死?”哈利问。
    “他们到了以后,我们甚至都懒得去记他们的名字,记了又有什么用?虽然很难明白为什么,但是到了一九四四年,我们这些老鸟都已经摸清了战局会如何发展,志愿军还是不断拥入东部战线。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去拯救挪威的,真是可怜。”
    “我知道,到了一九四四年,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没错,一九四二年新年前夜,我叛逃了。我两次背叛了我的国家。”辛德微微一笑,“结果两次都进了错误的阵营。”
    “你替苏联人打仗?”
    “可以这样说。我是战俘,战俘会被活活饿死。一天早上,他们用德语问有没有人懂无线电作业。我有个粗略的概念,所以举起了手。原来有一个军团的电信兵全死光了,一个也不剩!第二天我就开始负责操作战地电话,那时我们在爱沙尼亚攻打我以前的战友,就在纳尔瓦附近……”
    辛德双手捧起马克杯。
    “我趴在一个小山丘上,观看苏联士兵进攻德军机枪哨,他们几乎被德军扫射殆尽。一百二十五个官兵和四匹马的尸体全都堆在地上,最后,德军机枪终于过热打不动了,剩下的苏联士兵就用刺刀把德国士兵杀了,好节省子弹。从开始进攻到结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就死了一百二十几个人。然后,他们会再进攻下一个机枪哨,重复同样的攻击。”
    哈利看见辛德手中的马克杯微微颤动。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而且是为了我不相信的理念而死。我不相信斯大林,也不相信希特勒。”
    “既然你不相信,当初为什么要去东部战线?”
    “那时候我十八岁,是在偏远的居德布兰长大的,那里有个规矩,我们只能见附近的邻居,不能见别人。我们不看报,也没有书,我什么都不懂。我所了解的政治都是我爸告诉我的。我们的家族只剩我们一家人,其他人在二十年代都移民到美国去了。我的父母和两边农田的邻居都是吉斯林的支持者,也都是国家集会党党员。我有两个哥哥,不管什么事,我都向他们看齐。他们都是希登组织[27]的成员,是穿制服的政治激进分子,他们的任务是替组织在家乡招募年轻人,否则他们自己就得上前线。至少这是他们告诉我的。后来我才发现,他们的工作是招募告密者。但为时已晚,我已经准备上前线了。”
    “所以说你是在前线改变信仰的?”
    “我不会称之为改变信仰。大部分的志愿军心里想的主要是挪威,很少想到政治。我的转折点是我发现自己在为别的国家卖命。事实就这么简单,而且为苏联打仗也不会更好。一九四四年六月,我在塔林的码头执行卸货任务,想偷溜到瑞典红十字组织的船上。我把自己埋在煤堆里,藏了三天,以致一氧化碳中毒,不过后来我在斯德哥尔摩康复了。然后,我从斯德哥尔摩一路走到挪威边界,独自越过边界。那时候是七月。”
    “为什么你独自越过边界?”
    “我联络的几个瑞典人都不相信我,我的故事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反正没关系,我也谁都不信。”辛德再次大笑,“所以我低调行事,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越过边界简直就像小孩过家家。相信我,在战争时期从瑞典越过边界到挪威,危险性比在列宁格勒低头捡口粮小太多了。要加点咖啡吗?”
    “谢谢。你为什么不留在瑞典?”
    “问得好。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辛德顺了顺头上的稀疏白发,“我心里充满复仇的念头。那时候我很年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正义的概念会有一种错觉,认为那是人生下来就拥有的东西。我年轻的时候在东部战线,内心有很多冲突,有很多人认为我的行为坏透了。尽管如此,或正因为如此,我发誓要报复那些在家乡向我们灌输谎言的人,他们害这么多人牺牲性命。我也要为自己被糟蹋的人生复仇,那时我以为我的人生再也无法完整地拼凑回去了。我一心只想找那些真正背叛挪威的人算账。现在的心理医生可能会把我诊断为战争后遗症,并立刻把我关起来。所以我前往奥斯陆,在那里我谁也不认识,也没有地方可以住,身上带着的证明文件可以证明我是逃兵,会被当场枪毙。我搭货车抵达奥斯陆那天,去了诺玛迦区。我睡在云杉树下,只吃莓果充饥,过了三天就被他们发现了。”
    “被反抗军的人发现?”
    “尤尔说,后来的事他都跟你说了。”
    “对。”哈利不安地玩弄马克杯。他无法理解那起逆伦事件,见了辛德本人之后也没能让他理解。自从哈利见到辛德站在门口,微笑着跟他握手之后,逆伦事件的阴影就一直在哈利脑海中萦绕不去。这个人杀了自己的父母和两个哥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辛德说,“但我是个奉命杀人的士兵。如果没接到命令,我也不会那样做。但我知道一件事:我的家人跟那些欺骗我们国家的人是一样的。”
    辛德直视哈利的双眼,捧着马克杯的手已不再颤抖。
    “你在想我接到的命令是只杀一个人,为什么我把他们全都杀了。”辛德说,“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说要杀哪一个。他们要我自己决定谁生谁死,而我办不到,所以我把他们全都杀了。在前线有个被我们称为‘知更鸟’的家伙,他教我用刺刀杀人,并认为这是最人道的杀人方式。颈动脉负责连接心脏和脑部,只要切断颈动脉,脑部吸收不到氧气,人就会立刻死亡,心脏再跳动个三四次后就会停止。问题在于这很难办到。那个家伙叫盖布兰,他是个刺刀高手。可是我用刺刀对我妈妈只造成了皮肉伤,搞了好久,最后我只好对她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