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二〇〇〇年三月一日。洲际饭店,一楼。
“很高兴我们能这样见面。”布兰豪格举起酒杯。
两人举杯敬酒,奥黛·希尔德对外交部副部长布兰豪格微笑。
“而且不是只谈公事而已。”布兰豪格说,凝视着奥黛,直到她低下头去。布兰豪格仔细打量她。她不是那种妩媚动人的类型,五官有点粗糙,身材颇为丰腴,但她自有一种魅力和风情,而且拥有年轻的身体。
今天早上奥黛从职员办公室打电话给布兰豪格,说有一件不寻常的案子需要他给个建议,但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叫去了布兰豪格的办公室。她一踏进办公室,布兰豪格立刻说他没有时间,但可以下班后边用餐边讨论。
“我们这些公仆也要有点额外津贴才对。”布兰豪格说。奥黛心想他指的应该是餐饮补贴。
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餐厅领班带领他们前往布兰豪格常坐的那张桌子,而且就布兰豪格所见,餐厅里没有他认识的人。
“对,昨天我们碰到一个奇怪的案子。”奥黛说,让服务生替她打开餐巾,放在她大腿上,“有个老人坚持说我们欠他钱,也就是外交部欠他钱。他说我们欠他将近两百万克朗,手里拿着一封一九七〇年寄出的信。”奥黛的眼珠转了转。
她不应该化这么浓的妆,布兰豪格心想。“我们为什么欠他钱?”
“他说战争时期他是个商船船员,好像跟挪威海运及贸易使团有关,他说他们扣留他的报酬。”
“哦,对,我想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能再等了,我们欺骗了他和其他船员,上帝会惩罚我们犯下的罪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喝酒或生病,但他看起来气色不太好。他带了一封信,签名的是孟买的挪威总领事,时间是一九四四年。总领事在信中说他代表挪威做出保证,一定会支付船员冒着战争风险在挪威商船队服务四年的奖金尾款。如果不是因为那封信,我们早就请他离开了,也不会拿这种小事来打扰您。”
“你要找我随时都行,奥黛·希尔德。”他说,心头突然一惊:她的名字是叫奥黛·希尔德吗?“可怜的家伙,”布兰豪格说,对服务生比了个手势,示意再拿酒来,“这件事的悲惨之处在于他说的全都没错。挪威海运及贸易使团的建立是用来管理没被德军占领的商船队的。这个组织一部分符合政治利益,一部分符合商业利益。就拿英国来说,他们付了大笔的风险奖金给使团,利用挪威商船队来运输货品。但这些钱并没有付给船员,而是直接进了船主的口袋和国库,涉及金额高达数亿克朗。商船队员通过法律途径想拿回他们的钱,但一九五四年最高法院判决他们败诉。挪威议会在一九七二年通过了一项法案,承认商船队员有权领回他们的报酬。”
“这个人好像什么也没领到,因为他是在中国海域被日本人的鱼雷追着打,而不是被德国人打。他是这样说的。”
“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康拉德·奥斯奈。等一下,我拿他的信给你看。他算出了我们欠他的本金加利息。”她弯腰去包里找信,上臂不断抖动。
她应该多做点运动,布兰豪格心想。只要减个四公斤,奥黛就会是丰满而不是……肥胖。“没关系,”他说,“我不用看那封信。挪威海运及贸易使团隶属于商业部。”
她抬头朝他望去:“他坚持说外交部欠他钱,还给了我们两个星期的期限。”
布兰豪格闻言大笑:“真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六十年了,有什么好急的?”
“他没说,他只说如果我们不付他钱,就得承担后果。”
“我的老天。”布兰豪格等服务生替他们倒完酒,才倾身向前说,“我最讨厌承担后果,你说是吧?”奥黛微微一笑,有些迟疑。
布兰豪格举起酒杯。
“我在想这件案子我们该怎么处理?”她说。
“别管它,”他说,“不过我也在想一件事,奥黛。”
“什么事?”
“你有没有看过外交部在这里的房间?”
奥黛又微微一笑,说她没看过。
38
二〇〇〇年三月二日。伊拉区,焦点健身中心。
哈利踩着踏板,汗流浃背。心肺功能训练室摆着十八台先进的健身单车,每台单车上都坐着一个颇具吸引力的所谓“都会”人士,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挂在天花板上的静音电视。哈利看的是《鲁滨孙探险记》,里面的艾莉莎正在说话,看她的嘴形是在说她受不了波普了。哈利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是重播。
那不吸引我!扬声器大声放着流行歌曲。
不,呃,不过真令人惊讶,哈利心想。他不喜欢吵闹的音乐,也不喜欢听见自己的肺发出刺耳的呼吸声。他大可在警察总署健身房里免费运动,但爱伦说服他加入焦点健身中心。他答应加入。后来爱伦继续劝说他参加有氧课程时,他便断然拒绝。加入一群喜欢快餐音乐的人跟着音乐做动作,看着有氧老师在前方龇牙咧嘴地笑着,激励大家加把劲,大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之类的口号,这些对哈利而言,根本就是自我贬低的行为,完全不能理解。在他看来,来焦点健身中心运动的最大好处,莫过于能一边运动一边收看《鲁滨孙探险记》,而且不必跟汤姆·瓦勒共处一室。汤姆的闲暇时间似乎全花在警察总署健身房里。哈利迅速朝四周望了一圈,确定今晚他仍是这里最高龄的会员。心肺功能训练室里几乎清一色是女性,耳朵塞着随身听耳机,每隔一段时间就朝他的方向偷看一眼。她们看的不是哈利,而是哈利旁边坐着的那位挪威最有名的脱口秀演员。他身穿灰色连帽上衣,刘海下方不见一滴汗珠。哈利那台单车的控制屏幕上显示一句话:你骑得很好。
但打扮得很烂,哈利心想,低头看了看他那件松垮褪色的慢跑裤。他不时地把裤腰拉高,因为手机就挂在腰际松紧带上。而他脚上那双破旧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既不够新,赶不上潮流,又不够旧,赶不上复古风。身上那件八十年代英伦摇滚天团“快乐小分队”t恤曾是风靡一时的街头穿着,如今传达的信息却是这人已经很多年没跟上流行音乐的脚步了。但这些尚不足以让哈利汗颜,直到他的手机响起,十七双责备的目光朝他射来,包括那个脱口秀演员,他才觉得无地自容。他从腰际取下那个黑色“小恶魔”。
“我是哈利。”
那不吸引我!扬声器又大声唱到这一句。
“我是尤尔,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那只是音乐而已。”
“你喘得跟海象一样,等你方便再回我电话吧。”
“我现在很方便,我在健身房。”
“那好吧。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看过你在约翰内斯堡的讯问报告了,你怎么没跟我说他去过森汉姆?”
“你是说乌利亚?那很重要吗?我根本不确定那个地名我有没有听对,而且我查过德国地图,都没找到森汉姆这个地方。”
“我的回答是,对,很重要。如果你不确定他是不是上过前线,现在可以确定了。百分之百确定。森汉姆是个小地方,我听说的去过森汉姆的挪威人都是在‘二战’时期去的,他们去那里的训练营接受训练,然后才前往东部战线。你在德国地图上找不到森汉姆是因为森汉姆不在德国,而是在法国阿尔萨斯。”
“可是……”
“阿尔萨斯在历史上有时属于法国,有时属于德国,所以那里的人会说德语。我们要找的这个人既然去过森汉姆,那么可能的人选就大大减少了。因为只有诺尔兰军团和挪威军团的士兵会在那里接受训练。更好的是,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他去过森汉姆,而且一定很乐意帮忙。”
“真的?”
“他是诺尔兰军团的士兵,上过前线作战。一九四四年他自愿加入反抗军。”
“哇。”
“他生在偏远农村,父母和兄长都是国家集会党狂热分子,所以他被迫从军,上前线作战。他从来没相信过纳粹,一九四三年在列宁格勒当了逃兵。他曾短暂地被俄军俘虏,后来跟俄军一起战斗,最后才想办法从瑞典回到挪威。”
“你相信一个上过东部战线的士兵?”
尤尔大笑:“绝对相信。”
“你为什么笑?”
“说来话长。”
“我时间多的是。”
“我们命令他杀了一个家人。”
哈利踩踏板的脚停了下来。尤尔清了清喉咙:“我们是在诺玛迦区发现他的,诺玛迦位于伍立弗斯特以北,当时我们都不相信他说的事。我们认为他是间谍,原本想一枪毙了他。我们跟奥斯陆警方数据库有联系,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核对他说的事。根据报告,他真的曾在前线失踪,据推测是当了逃兵。他的家庭背景也核对无误,而且他有文件能证明他的身份是真的。当然这些都有可能是德军伪造出来的,所以我们决定测试他。”尤尔顿了顿。
“然后呢?”
“我们把他藏在一间小屋里,离我们和德军都很远。有人建议我们命令他去杀掉加入国家集会党的哥哥。这个构想主要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们对他下达这个命令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但第二天我们去小屋查看,他已经不在了。我们很确定他逃跑了,但是两天后他再次出现,说自己回了位于居德布兰的老家农庄。几天后,我们收到居德布兰的弟兄报告,他的一个哥哥死在牛棚,另外一个哥哥死在谷仓,他的父母死在客厅地板上。”
“我的天哪,”哈利说,“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可能吧。我们都疯了。那时候在打仗。再说,我们再也没提起这件事,那时没提,后来也没提。你也不应该……”
“当然不会。他住在哪里?”
“他就住在奥斯陆,应该是霍尔门科伦区。”
“他的名字是……?”
“樊科,辛德·樊科。”
“太好了,我会跟他联络。尤尔先生,谢谢您。”
电视屏幕上是波普的极近特写,他正流着眼泪跟家人打招呼。哈利把手机挂回运动裤腰际,提了提裤腰,朝力量训练室大步走去。
仙妮亚·唐恩依然高声唱道:那不吸引我。
39
二〇〇〇年三月二日。黑德哈路,男士试衣间。
“超级一一〇纯羊毛面料,”女售货员替老人拿起西装外套,“顶级的面料,非常轻,而且耐穿。”
“我只会穿一次。”老人微笑说。
“哦,”女售货员有些尴尬,“呃,我们有一些比较便宜……”
老人端详镜中的自己:“这套就可以了。”
“这套西装选用经典剪裁,”女售货员保证说,“是我们店里最经典的款式。”
老人猛然弯下腰。女售货员惊呆了,看着老人:“您是不是不舒服?我要不要……”
“不用了,只是小阵痛而已,一会儿就没事了。”老人直起身子,“裤子什么时候可以做好?”
“如果您不赶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做好。您要在特别的场合穿吗?”
“对,不过星期三可以。”
老人掏出一沓百元大钞付款。
正当老人在点钞票时,女售货员说:“我敢说,这套西装您可以穿一辈子。”
老人大笑,笑声震耳。即使在他离去后,笑声仍在女售货员耳边萦绕。
40
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霍尔门科伦区。
哈利在霍尔门科伦路的贝瑟德车站附近找到了他要找的门牌号码。这是一栋黑色大木屋,坐落在高大的冷杉林下。黑木屋前有一条碎石车道,哈利把车开上平坦区域,然后掉头。他想把车停在坡道上,但是才推入一挡,车子就咳了好大一声,随即熄火。哈利咒骂出声,转动钥匙想发动引擎,但马达只是不断呻吟。
他下了车,爬上车道朝黑木屋走去,这时一名女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显然没听见他驱车来到的声音,在阶梯上停下脚步,面露询问的微笑。
“早安,”哈利说,头朝他的车子侧了侧,“它有点不舒服,需要……吃药。”
“吃药?”女子的声音温暖低沉。
“对,它好像染上了最近流行的感冒。”
女子笑得欢快了些。她看起来三十多岁,身穿一件素面黑色外套,流露出不经意的优雅。哈利知道这样一件外套价格不菲。
“我正要出门,”女子说,“你是来这里找人的吗?”
“应该是吧,请问辛德·樊科是不是住在这里?”
“可以这样说,”女子说,“只不过你来晚了几个月,我父亲搬到城里去了。”
哈利走得更近了些,看得出这女子十分有吸引力。她说话的方式带有一种轻松的态度,而且她直视哈利的双眼,表现得相当自信。她是个职业女性,哈利猜想。她的工作需要冷静、理性的头脑,可能是房屋中介、银行部门主管、公务员之类的。无论她做的是什么工作,哈利都能确定她非常富有。哈利之所以如此判断,不只是因为她的外套和她身后那栋大木屋,还因为她的神态和高耸的颧骨流露出的贵族气息。女子步下台阶,仿佛一直在走直线,她走下台阶的动作看起来简单直接。跳过芭蕾,哈利心想。
“我能帮得上忙吗?”
女子发音清楚,语调重音放在“我”,清晰鲜明,仿佛舞台剧的台词。
“我是警察。”哈利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找寻证件,但女子挥了挥手,表示没有必要。
“是的,我有事想找你父亲谈。”
哈利注意到自己的语调不由自主地比平常正式许多,不禁有点烦躁起来。
“有什么事吗?”
“我们在找一个人,希望你父亲能帮忙。”
“你们在找什么人?”
“我恐怕没办法说明。”
“好。”女子点了点头,仿佛哈利刚通过了测试。
“不过既然你说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哈利以手遮眉,看见了女子纤细的双手。学过钢琴,他心想。女子眼角有鱼尾纹,也许她真的年过三十了。
“他的确不住在这里了,”女子说,“他搬到了麦佑斯登区威博街十八号,如果他不在家,就是在大学图书馆。”
大学图书馆。女子咬字清晰,不浪费任何音节。
“威博街十八号,我知道了。”
“很好。”
“好的。”
哈利点了点头,然后不断点头,像只狗。女子面露微笑,嘴唇紧闭,双眉扬起,仿佛在说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会议到此结束。
“我知道了。”哈利又说了一次。
女子有两道黑眉,眉形一致。精心修过,哈利心想。但修得不着痕迹。
“我得走了,”女子说,“我要搭电车……”
“我知道了。”哈利说了第三次,却仍动也不动。
“希望你找到我父亲。”
“我会的。”
“再见。”女子抬脚离开,高跟鞋踩得碎石咯吱作响。
“呃……我有个小问题……”哈利说。
“谢谢你帮忙。”
“不客气,”女子说,“你确定不会绕太远的路吗?”
“一点也不会,我也要往这个方向走。”哈利说着朝那双肯定十分昂贵的真皮手套望去,只见手套因为推车而染上了灰扑扑的尘土。“重点在于这辆车能不能跑完全程。”哈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