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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知更鸟(11)
    “来这家店的人。国家社会主义[12]者。”
    “是吗?”
    斯韦勒舔了舔双唇,拿起酒杯凑到唇边。老人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斯韦勒,十分沉着冷静,似乎全世界的时间都掌握在他手里。也许他时间真的很多,他看起来差不多七十岁。至少七十岁。他会不会是“神谴八八”[13]的老极端主义者,是那些斯韦勒曾经听说却从未见过的低调金主之一?
    “我需要请你帮个忙。”老人压低声音说。
    “是吗?”斯韦勒说,但已收敛起一部分盛气凌人的态度。毕竟世事难料。
    “枪。”老人说。
    “枪怎么了?”
    “我需要一把枪,你能帮我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
    “打开报纸,第二十八版。”
    斯韦勒拉过报纸,翻开,眼睛却也不忘盯着老人。第二十八版有一篇新纳粹党在西班牙活动的报道,撰文的是反抗军成员伊凡·尤尔。棒极了。还附有一张黑白大照片,照片中是一名年轻男子高举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元帅的肖像。照片的一部分被一张一千克朗的纸钞遮住。
    “如果你能帮得上忙……”老人说。
    斯韦勒耸耸肩。
    “……我会再给你九千克朗。”
    “是吗?”斯韦勒又吞了口唾沫,环顾四周。那对年轻男女已经离去,但哈勒、格雷森和柯维斯仍坐在角落那桌。再过不久,其他人便会来到店里,到时候就不可能进行隐秘的谈话了。这可是一万克朗的生意。
    “哪种枪?”
    “步枪。”
    “应该没问题。”
    老人摇摇头。
    “我要马克林步枪。”
    “马克林?那个做模型火车的牌子?”斯韦勒问。
    帽子底下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出现一道裂缝。那老家伙一定是笑了。
    “如果你帮不上忙,现在就告诉我。这一千克朗你可以收下,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我会离开,你再也不会见到我。”
    斯韦勒感觉到肾上腺素激增带来的短暂眩晕。他们可不是闲聊那些斧头、猎枪或单支炸药。这可是真枪实弹。这老家伙要来真的。
    这时店门打开。斯韦勒回过头去,看见一位老人走进门来。那老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只是个身穿红色冰岛毛衣的老酒鬼。他到处要酒喝的时候很讨人厌,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不好。
    “我可以想想办法。”斯韦勒说,抓起那张一千克朗钞票。
    接下来发生的事,斯韦勒并未看清楚。那老人的手如鹰爪般抓住斯韦勒的手,并将它压在桌上。
    “我问你的不是这个。”老人的声音冰冷而利落,犹如一片薄冰。
    斯韦勒想把手抽出来,却被这老态龙钟的人紧紧握住,抽不出来!
    “我问你能不能帮我,你要给我答案。能或不能,明白吗?”
    斯韦勒感觉到老人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也感觉到他一定有许多的朋友和仇人。但就在这一刻,斯韦勒的脑子里活跃着另一个念头:一万克朗。斯韦勒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一个非常特殊的人。那人要价肯定不低,但斯韦勒觉得这老家伙不是个会讨价还价的人。
    “我……我可以帮你。”
    “要多久?”
    “三天后。在这里。同样的时间。”
    “胡说!三天之内你绝对拿不到这种步枪。”老人放开了手,“不过你可以去问那个可以帮你的人,再请他去问那个可以帮他的人,然后三天后,你来这里找我,我们再谈交货地点和时间。”
    斯韦勒可以举起一百二十公斤的杠铃,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家伙怎么可能……
    “三天后,你来告诉我可不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剩下那九千克朗就是你的了。”
    “真的吗?如果我只拿钱没办事呢?”
    “那我会回来杀了你。”
    斯韦勒按摩手腕,没再进一步追问。
    刺骨的冷风扫过人行道。洛克菲勒音乐厅旁的电话亭里,斯韦勒用颤抖的手指按着数字键。妈的真是冷!他脚上两只短筒靴的靴头都有破洞。电话那头接了起来。
    “喂?”
    斯韦勒吞了口唾沫。这声音为什么每次都让他觉得这么不舒服?
    “是我,斯韦勒。”
    “什么事?”
    “有人要一把枪。一把马克林步枪。”
    没有回应。
    “跟那个做模型火车的牌子一样。”斯韦勒补充道。
    “我知道马克林。”电话那端的声音平缓而不带任何情绪,斯韦勒感觉得到对方的鄙视。斯韦勒并未对此做出回应,尽管他厌恶电话那头的人,但更怕他——坦承此事一点都不难为情。那男人以危险著称。即使是斯韦勒的朋友,也只有少数人听说过他,而且斯韦勒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尽管他曾多次出手救斯韦勒和他的朋友。他之所以救斯韦勒是为了“大理想”,并不是因为特别喜欢斯韦勒。如果斯韦勒认识的其他人可以提供他所需的支持,他也一定会去跟其他人联络。
    那声音说:“是谁要这把枪?要用来干吗?”
    “是一个老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他说他跟我们是同一边的。我没问他想把谁做掉,说不定他没想做掉谁,说不定他只是想……”
    “闭嘴,斯韦勒。他看起来是不是很有钱?”
    “他穿的衣服很高级,还给我一千克朗,只是要我告诉他我是否帮得上忙。”
    “他给你一千克朗是要你乖乖把嘴闭上,不是要你问东问西。”
    “对。”
    “有意思。”
    “三天后我会再跟他碰面。他要知道我们能不能弄到那把枪。”
    “我们?”
    “对,呃……”
    “你是说我能不能弄到那把枪吧?”
    “当然是这个意思,可是……”
    “他付你多少钱?”
    斯韦勒迟疑了一会儿:“十张一千克朗大钞。”
    “十张大钞。我来牵线,看能不能成,知道了吗?”
    “知道了。”
    “所以说那十张大钞是干什么用的?”
    “是用来叫我闭嘴的。”
    斯韦勒挂上电话时,脚趾已冻得麻木。他需要一双新靴子。他站在原地,凝望一个滚动迟缓的小纸盒被风吹到空中,往主街方向的车辆间吹去。
    20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赫伯特比萨屋。
    赫伯特比萨屋的玻璃门在老人身后关上。老人站在人行道上等待,一个推着婴儿车、头上缠着围巾的巴基斯坦妇女从他面前走过。车辆在他眼前疾驰而过,他看见自己忽隐忽现的身影倒映在汽车车窗和他身后的比萨屋大玻璃窗中。比萨屋正门左方的窗户上贴着两道白色胶带,交叉成一个大十字,看起来似乎是曾有人想从外面把玻璃窗踹破。玻璃窗上的白色龟裂纹宛如蜘蛛网。老人看得见玻璃窗内的斯韦勒依然坐在桌前。在那张桌子上,他和斯韦勒谈妥了细节。五周后。集装箱港口。四号码头。凌晨两点。暗号“天使之声”。这暗号也许是一首流行歌曲的曲名。他从未听过,但用作暗号很合适。遗憾的是价格没那么合适——七十五万挪威克朗。但他不打算杀价。眼前的问题是,届时对方会信守诺言和他完成交易,还是会在集装箱港口将他洗劫一空。他对那年轻的新纳粹党员透露自己曾上过东部战线,希望能激发那年轻人的忠诚,但他不确定那年轻人是否相信他说的话,也不确定他说了跟没说是否有差别。他还编造了一段故事,描述自己服役的地点,以免那年轻人问东问西。但对方什么也没问。
    马路上又驶过几辆车。斯韦勒依然坐在比萨屋里,这时有个男子站了起来,蹒跚地朝门口走去。老人记得那男子,上次他也在比萨屋。今天那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们。店门打开。老人等待着。马路上传来刹车声。老人听见男子在他身后停下脚步。然后他等待的事发生了。
    “呃,是你吗?”
    那声音具有一种特殊的沙哑,只有多年来严重酗酒、抽烟和睡眠不足才会造成这种嗓音。
    “我认识你吗?”老人问,并不转身。
    “我想应该认识。”
    老人转过头去,看了那男子一会儿,又回过头。
    “我应该不认识你。”
    “我的天!难道你认不出昔日的战友吗?”
    “哪场战争?”
    “那场战争啊,我跟你都是为了同样的理想而战。”
    “你说是就是吧。有什么事吗?”
    “什么?”那酒鬼问,举起一只手放在耳后。
    “我问你有什么事吗?”老人稍微提高嗓门,又说了一次。
    “有事跟找麻烦是不一样的。跟老朋友聊几句很平常,不是吗?尤其是跟好久不见的老朋友,跟一个你以为早就死了的老朋友。”
    老人转过身来。
    “我看起来像死人吗?”
    穿红色冰岛毛衣的酒鬼凝视老人,他的眼眸是浅蓝色的,颜色很淡,宛如绿松石珠。他的年龄不大好猜,可能四十岁,也可能八十岁。但老人清楚地知道他多少岁。倘若老人专心回想,说不定还能记起他的生日。他们在战场上十分注重庆祝生日。
    酒鬼向前踏了一步:“你看起来不像死人。你生病了,不是死了。”
    酒鬼伸出污秽的巨大手掌,老人闻到由汗水、尿液和呕吐物混合而成的恶臭。
    “怎么了?不想跟老朋友握手吗?”酒鬼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死亡的咔嗒声。
    老人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迅速地握了握他的大手。
    “好了,”老人说,“我们已经握过手了。如果你没别的事,我就要走了。”
    “哈,我有事。”酒鬼左右摇晃,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老人身上,“我只是在想,像你这种人来这种小地方干什么。这么想应该不会太奇怪吧?上次我在这里看到你,我心想,他应该是迷路了。可是你却去跟那个拿球棒到处打人的浑小子坐下来说话,今天也是……”
    “所以呢?”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那些偶尔会来这里的记者,看他们是不是知道像你这样体面的人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你知道的,记者什么都知道,就算不知道也查得出来。比方说,一个在战争中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活?他们查线索的速度快得不得了呢,就像这样。”
    酒鬼试图打一个响指,两根手指却没碰着。
    “接下来事情就上报了,你懂吧。”
    老人叹了口气:“也许你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
    “我看起来像需要帮忙吗?”酒鬼张开双臂,咧嘴笑着,嘴里没有牙齿。
    “了解,”老人说,暗自评估眼前的状况,“我们去散个步吧,我不喜欢引人注目。”
    “什么?”
    “我不喜欢被别人盯着。”
    “当然,我们干吗要别人看?”
    老人伸出一只手,紧紧搭在酒鬼肩膀上。
    “往这里走。”
    “带领我吧,朋友。”酒鬼大笑,用嘶哑的声音哼了一句歌词。
    两人走进赫伯特比萨屋旁边的拱门小巷,小巷内摆着满满一排灰色轮式大型垃圾箱,挡住了街上行人的视线。
    “你还没跟别人说你见到过我吧?”
    “你疯了吗?起初我还以为我见鬼了。大白天的,在赫伯特比萨屋看见鬼!”酒鬼发出一串震耳的大笑,但很快就转变成喀喀的咳嗽声。他弯下腰,靠在墙上,直到咳嗽平息。然后他站直身子,擦去嘴角的黏液。“还好没有,不然他们会把我抓起来。”
    “你觉得要你保持沉默,多少钱合适?”
    “呃,多少钱啊,嗯……对了,我看见那个浑小子从你的报纸里拿出一千克朗……”
    “所以?”
    “几张一千克朗我想应该不错。”
    “要几张?”
    “呃,你有几张?”
    老人叹了口气,再次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然后解开外套纽扣,把手伸进外套。
    斯韦勒大步穿过青年广场,手上拎着一只绿色塑料袋。二十分钟前,他还身无分文,脚下的靴子破了好几个洞,坐在赫伯特比萨屋里。现在他走在路上,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全新战斗靴,鞋带绑得很高,两边各有十二个鞋带孔,是从亨利易普森街的“最高机密”服饰店买来的。他身上的信封内还有一张崭新的一千克朗大钞。未来他将再拿到九张。许多事竟可以在片刻间翻盘,非常奇妙。今年秋天,他原本将面临三年牢狱之灾,没想到他的律师发现那个肥胖的女陪审法官宣誓错了地方。
    斯韦勒心情大好,心想应该邀请哈勒、格雷森和柯维斯到他那桌,请他们喝一轮酒,看他们有什么反应。对,一定要这样做!
    他穿过普兰街,从一个推婴儿车的巴基斯坦妇女面前走过,并对那妇女微微一笑,纯粹出于恶作剧心态。他往赫伯特比萨屋门口走去,心想塑料袋里的旧靴子实在没必要留着,便走进拱门小巷,掀开一个轮式垃圾箱的盖子,把塑料袋扔了进去。走出小巷时,他看见小巷深处的两个垃圾箱之间有两条腿伸出来。他环顾四周,街上空无一人,小巷里也没人。那是什么?是酒鬼,还是毒虫[14]?他走近一些,只见那双腿伸出之处,周围堆了许多垃圾箱。他感觉心跳加速,毒虫不喜欢被人打扰。斯韦勒后退一步,将其中一个垃圾箱踢到一旁。
    “哦,靠!”
    奇怪的是,斯韦勒虽曾险些失手将人打死,却从没真正见过死人。同样奇怪的是,眼前这幅景象竟差点让他双腿发软得跪下。只见一个男子靠墙而坐,两个眼珠分别看往不同方向,看起来是彻底死了。死因一望便知。男子的喉咙上有一道弧形的红色割痕。虽然这时割痕上的鲜血是一滴一滴滴落的,但男子身上的红色冰岛毛衣已浸满浓稠的血液,可以想见他喉咙被割开的那一瞬间有多少鲜血泉涌而出。垃圾和尿液的恶臭熏得人想吐,斯韦勒先尝到胆汁的味道,然后两瓶啤酒和一张比萨都从胃里翻了出来。吐完之后,他倚着垃圾箱站立,对柏油路面猛吐口水。他脚上那双新靴子沾上了黄色呕吐物,但他没看见,他眼中只看见一条红色小溪在黑暗中闪烁微光,往小巷低处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