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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知更鸟(12)
    21
    一九四四年一月十七日。列宁格勒。
    一架苏联雅克-1型战斗机从爱德华头顶呼啸而过,震耳欲聋。爱德华在战壕内奔跑,腰弯得几乎让上身贴上大腿。
    一般而言,战斗机不会造成太大伤害。苏联人的炸弹似乎用完了。爱德华最近听到的消息是他们让飞行员配备手榴弹,在战斗机飞越战壕时掷下。
    爱德华负责去北区总队替弟兄收信,同时打探新消息。这整个秋天传来的是一长串坏消息,整条东部战线纷纷传出战败和撤退的战报。苏联军队十一月收复基辅,德军十月在黑海北部只是勉强避免受到包围。希特勒把兵力挪往西部战线并未让局势好转,但最令人担心的是爱德华今天听到的消息。两天前,古谢夫中将在芬兰湾南侧的奥拉宁鲍姆发动猛烈攻击。爱德华会记得奥拉宁鲍姆,是因为他们行军至列宁格勒时曾经过那里,那是个小桥头堡。德军让苏联人保有奥拉宁鲍姆是因为它没有战略价值。如今俄国佬在喀琅施塔得碉堡秘密集结军力,而且根据战报,喀秋莎大炮不断轰击德军阵地。过去浓密茂盛的云杉林如今已成一片焦土。他们已连续数晚听见斯大林的炮兵部队在远处发出隆隆巨响,但没人料到战局竟如此紧迫。
    爱德华利用去收信的机会,前往战地医院探望一个在无人地带被地雷炸断一条腿的弟兄,但一个娇小的爱沙尼亚女护士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可能是她最常说的话:“死了。”女护士有一双愁苦的眼睛,深陷在深蓝色的眼窝之中,使她看起来仿佛戴着一副面具。
    爱德华一定露出了非常难过的表情,因为女护士为了让他开心一些,指了指另一张病床,显然那张病床上躺着一个挪威人。
    “还活着。”她微笑着说,双眼依然愁苦。
    爱德华并不知道那张病床上躺着什么人,但一看见椅子上挂着一件发亮的白色皮夹克,就知道那人是谁了。那是他们诺加兵团的林维连长。林维连长是个传奇,不料也沦落到这步田地。爱德华决定不向弟兄们报告这个消息。
    又一架战斗机从爱德华头上呼啸而过。这些战斗机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去年俄国佬一架战斗机也不剩了呀。
    爱德华跑到一个角落,看见侯格林弯着腰,背对他站着。
    “侯格林!”
    侯格林动也不动。去年十一月,一枚炮弹将侯格林打得失去意识,自此以后他几乎失聪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而且会露出一种呆滞内向的眼神,和其他患有弹震症的弟兄一样。起初侯格林抱怨说自己头痛,但给他看诊的医护人员表示爱莫能助,只能等待,看他会不会自己恢复。那医护人员说,军力不足已经够糟了,不要再把健康士兵送来战地医院了。
    爱德华伸出手臂环绕侯格林的肩膀。侯格林突然转过身来,力道很猛,令爱德华站立不定,摔倒在地。阳光照射之下,冰面变得又湿又滑。至少今年冬天没那么冷,爱德华心想,倒在地上哈哈大笑,但笑声陡然止息,只因他一抬头便看见侯格林的步枪枪口正对着他。
    “口令!”侯格林大喊。爱德华透过步枪瞄准器,看见一个瞪得老大的眼睛。
    “嘿,侯格林,是我。”
    “口令!”
    “把枪拿开!是我,爱德华,我的老天!”
    “口令!”
    “火堆。”
    爱德华开始感到惊慌,他看见侯格林的手指扣上扳机。难道侯格林听不见吗?
    “火堆!”爱德华用尽肺腔所有力气喊道,“我的天哪,火堆!”
    “错!我要开枪了!”
    我的天,这小子疯了!突然间,爱德华想起他去北区总队之后,今天早上口令做过更换。侯格林的手指扣动扳机,扳机却不动。侯格林的眼睛上方出现一道奇怪的皱纹,接着侯格林扳开保险栓,手指再次扣上扳机。他的生命就要到此结束了吗?他幸运地活到现在,不料最后却要死在一个患有弹震症的战友枪下。爱德华看着黑魆魆的枪口,等待弹火喷出。他真能看见弹火吗?我的老天。他移开视线,越过步枪,望向上方的湛蓝天空,只见天空中有一个黑色十字,那是一架苏联战斗机。他们飞得太高了,无法听见。然后他闭上双眼。
    “天使之声!”一人在近处喊道。
    爱德华睁开双眼,看见侯格林的眼睛在瞄准镜后方眨了两下。
    喊这句话的人是盖布兰,他在侯格林的后脑勺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天使之声!”
    侯格林放下步枪,然后对爱德华咧嘴而笑,点了点头。“天使之声。”侯格林复述一次。
    爱德华再次闭上双眼,吐了口气。
    “有信吗?”盖布兰问。
    爱德华挣扎着站了起来,递了一沓信给盖布兰。侯格林依然咧嘴笑着,但眼神空洞。爱德华一把握住侯格林的步枪枪管,板起面孔。
    “侯格林,你的魂飞到哪里去了?”
    他想用正常声调说话,发出的却是粗糙沙哑的声音。
    “他听不见的。”盖布兰说,一边翻看信件。
    “我不知道他病得这么重。”爱德华说,在侯格林面前挥了挥手。
    “他不应该留在这里的。这里有一封他家人寄来的信,你拿给他看,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爱德华接过那封信,举到侯格林面前。侯格林只是笑了笑,没有任何其他反应,然后回复了一个张口结舌的表情,目光不知道被远处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
    “你说得对,”爱德华说,“他已经受够了。”
    盖布兰递了封信给爱德华:“你家乡的情况怎么样?”
    “哦,你知道的……”爱德华说,望着手中那封信。
    盖布兰并不知道。去年冬天之后,他和爱德华就很少说话。奇怪的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势之下,倘若两个人非常不想见到彼此,要避开对方并没有那么困难。盖布兰倒不讨厌爱德华,正好相反,他敬重爱德华这个缪南人,他认为爱德华是聪明人,是勇敢的战士,相当照顾队里新来的年轻弟兄。今年秋天,爱德华升为排长,相当于挪威军阶的中士,但职责不变。爱德华打趣地说,他之所以会升级,是因为其他人都死光了,德军多出了很多中士的帽子。
    盖布兰经常会想,若是在其他情况下,他和爱德华也许会成为好友。然而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辛德的叛逃和丹尼尔的尸体神秘再现——依然让两人心存芥蒂。
    远处传来爆炸的闷响,打破寂静,接着是机枪的嗒嗒声。
    “敌人越来越强硬了。”盖布兰说,这句话更像是问句而不是陈述句。
    “对啊,”爱德华说,“都是因为今年冬天不够冷,我们的补给车队都陷在泥泞里。”
    “我们会撤退吗?”
    爱德华弓起肩膀:“可能会撤退个几公里,不过我们会再回来的。”
    盖布兰以手遮眉,望向南方。他一点也不想回来。他想回家,看看那里是否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你在战地医院对面有没有看见一个绘有太阳十字、写着挪威文的路标?”盖布兰问,“一个箭头指向东边的路,写着‘列宁格勒五公里’?”
    爱德华点点头。
    “你记得另外一边指着西边的箭头吗?”
    “奥斯陆,”爱德华说,“两千六百一十一公里。”
    “很长一段路。”
    “的确是很长的一段路。”
    侯格林把步枪交给爱德华,在地上坐了下来,把双手埋在面前的冰雪中。他的头像折断的蒲公英,垂挂在狭窄的肩膀间。他们又听见一声爆炸,这次距离近了些。
    “真谢谢你帮我……”
    “没什么。”盖布兰赶紧说。
    “我在医院见到了欧拉夫·林维。”爱德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件事。也许是因为除了侯格林之外,盖布兰是唯一一个在队上跟他资历相当的人。
    “他是不是……”
    “我想他只是受了点小伤。我看见了他那件白色制服。”
    “我听说他是个好人。”
    “对,我们军队里有很多好人。”
    两人在静默中面对面站着。
    爱德华咳嗽一声,把手塞进口袋。
    “我在北区总队拿了一些苏联烟,如果你有火的话……”
    盖布兰点了点头,解开迷彩夹克的纽扣,拿出火柴,在砂纸上划亮一根。他抬头时,映入眼帘的是爱德华睁得老大的独眼,望着他肩膀后方,然后耳中便听见呼啸声。
    “趴下!”爱德华尖声大喊。
    一瞬间,他们全都趴在冰冻的地面上,天空在他们头顶炸裂,随之而来的是撕裂声。盖布兰瞥见苏联战斗机的方向舵。那架战斗机飞得极低,飞越战壕时,将地面的冰雪卷了起来。随着战斗机的远去,四下归于寂静。
    “呃,我……”盖布兰低声说。
    “我的天哪。”爱德华呻吟着说,翻过身子,对盖布兰微笑。
    “我看见了那个飞行员,他拉开玻璃罩,把身体探出机舱。那些俄国佬都疯了。”爱德华边喘边笑,“这已经变成过去那种原始战争了。”
    盖布兰望着手中仍然捏着的那根已然断折的火柴,也开始笑。
    “哈,哈。”侯格林发出声音,坐在战壕边的雪地里,望着另外两人,“哈,哈。”
    盖布兰和爱德华四目交接。两人开始放声大笑,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起初他们并未听见那个奇特的声音,但那声音越来越近。
    叮……叮……
    听起来像是有人用锄头耐心地敲击冰面。
    叮……
    接着便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盖布兰和爱德华转头望向侯格林,只见侯格林缓缓地倒向雪地。
    “那是什么……”盖布兰开口说。
    “手榴弹!”爱德华尖声大叫。
    盖布兰听见爱德华大喊,本能地将身体团成球状,但他躺在地上,竟看见一根插销在一米外转呀转,而插销另一端是一团金属。他惊觉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全身僵硬如冰。
    “快点离开!”爱德华在他身后大喊。
    原来那是真的,苏联飞行员真的会从战斗机上丢手榴弹下来。盖布兰躺在地上想离开,但湿漉漉的冰面甚是滑溜,他的四肢打滑,难以移动。
    “盖布兰!”
    原来那奇特的叮叮声是手榴弹在战壕底部的冰面上弹跳的声音。那颗手榴弹一定是打中了侯格林的钢盔!
    “盖布兰!”
    手榴弹转呀转,接着又开始跳跃起舞。盖布兰的目光无法从它身上移开。手榴弹从拔下保险插销到引爆只有四秒,森汉姆区的教官不是这样教的吗?苏联手榴弹可能不一样,也许是六秒,还是八秒?手榴弹转呀转,旋转不止,犹如他爸爸在布鲁克林区给他做的红色大陀螺。盖布兰打出陀螺,桑尼和他的小弟在一旁站立观看,口中数着陀螺旋转的时间。“二十一、二十二……”妈妈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喊他们回家吃晚饭。他应该进门去了,爸爸就要回家了。“再等一会儿,”他对妈妈喊道,“陀螺还在转!”但妈妈已关上窗户,并未听见。爱德华不再尖声大叫。刹那间,一切都安静下来。
    22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布维医生的诊疗室。
    老人看了看表,他已经在等候室坐了一刻钟。康拉德·布维医生值班的这天,老人从来不必等候,布维医生不会接受过多的患者挂号。
    等候室的另一端坐着一名男子,肤色黝黑,是个非裔男子。非裔男子正在翻阅一本周刊。即使从这个距离老人也能把周刊封面的每个字看得清清楚楚。那本周刊报道的是有关王室的消息。非裔男子竟然在读有关挪威王室的报道?这真是太荒谬了。
    非裔男子翻了一页。只见他留着那种一直延伸到下巴的胡子,就像老人昨晚见到的那个送货员一样。老人和送货员见面的时间十分短暂。送货员驾驶一辆沃尔沃轿车前往集装箱港口,轿车可能是租来的。车子停下,只听见嗡嗡声响,车窗被按了下来。送货员说出暗号:天使之声。送货员留着和非裔男子一模一样的胡子,双眼充满哀愁。他说为了安全起见,枪不在车里,但他会载老人去一个地方取货。老人迟疑片刻,心想,如果他们要洗劫我,在港口下手就行了。于是老人上了车。可以取货的地方如此之多,送货员却偏偏载老人前往霍勒伯广场的瑞迪森饭店。他们穿过大厅时,老人看见接待员贝蒂就在柜台后方,但她并未朝他们的方向望来。
    送货员清点公文包内的钞票时,嘴里用德文咕哝着数字。老人问他是哪里人,送货员回答说他父母来自阿尔萨斯区。老人一时兴起,说自己曾经去过阿尔萨斯的森汉姆行政区。他会这么说只是一时冲动。
    老人在大学图书馆的网站上详细阅读过马克林步枪的资料,实际拿到步枪时,高昂的兴致却一扫而空。马克林步枪看起来像一把标准猎枪,只是体积稍大而已。送货员示范马克林步枪如何分解组合,他称呼老人为“乌利亚先生”。老人把拆解的步枪放进大肩包里,搭电梯到一楼大厅,这时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想请贝蒂帮他叫一辆出租车。这又是一个冲动。
    “嘿!”
    老人抬起头。
    “我们应该给你安排一次听力检查。”
    布维医生站在门廊,试着展露愉快的笑容。他引领老人走进诊疗室。他的眼袋越来越大了。
    “我都叫你的名字三次了。”
    我忘了我的名字,老人心想,我忘了我所有的名字。
    从他那种热切地想帮他做些什么的态度来看,布维医生应该有坏消息要说。
    “呃,我们采集的样本分析结果出来了,”布维医生一坐下来立刻说道,想把报告坏消息的差事尽快了结,“它恐怕已经扩散了。”
    “它当然扩散了,”老人说,“癌细胞不就是这样吗?它不是本来就会扩散吗?”
    “嗯,嗯,的确是的。”布维医生拂拭桌面,拂去看不见的灰尘。
    “癌细胞就跟我们一样,”老人说,“它只是做它应该做的事而已。”
    “对。”布维医生以一种瘫软的姿态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强迫自己放松。
    “就像你一样,医生,你只是做你应该做的事。”
    “你说得对,说得真对。”布维医生微笑着戴上眼镜,“我们仍在考虑化疗的可能性。化疗会让你身体虚弱,但可以延长……呃……”
    “我的生命?”
    “对。”
    “不做化疗的话,我还有多少时间?”
    布维医生的喉结上下快速跳动:“比我们原先预期的稍微短一点点。”
    “意思是……?”
    “意思是癌细胞已通过血液从肝脏扩散到……”
    “天哪,你只要告诉我还有多少时间就好了。”
    布维医生张口结舌。
    “你讨厌这份工作,对不对?”老人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请告诉我一个日期。”
    “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