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哈利粗暴地将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还是说这是康复的下一个阶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勒脸上浮现出受伤的神情。
“我知道在曼谷任务之后,你为了让我归队,曾经无视别人的好心建议,还跟许多人争吵过,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可是要我去当联络官,这算什么?听起来像是你想向那些持怀疑态度的人证明你是对的,他们是错的。那个霍勒警探正在康复,他可以承担责任,诸如此类的。”
“那又怎样?”莫勒再次把双手交叠在他的狭长头颅后方。
“那又怎样?”哈利模仿莫勒的语调,“你在背后就是这样盘算的吗?我是不是又成为一个小卒子了?”
莫勒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我们每个人都是小卒子,哈利。每件事背后总是有个隐藏的动机。这件事又不比其他事更糟。好好表现,这样对你我都好,难道这件事真有那么难吗?”
哈利吸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停了下来,然后又想再度开口,最后终于放弃原本想说的话,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是别人下注的赛马,而且我厌恶背负责任。”
哈利的嘴唇随意地叼着烟,并未将烟点燃。
他欠莫勒一个人情,但如果他搞砸了怎么办?莫勒有没有想过这一点?要他当联络官?他已经戒酒好长一段时间了,但他仍然必须小心,必须步步为营,谨慎对待每一天。该死!这不是他当警探的原因之一吗?为了避免有人在他下面,同时让他上面的人越少越好?哈利的牙齿咬紧香烟滤嘴。
他们听见咖啡贩卖机旁的过道传来说话声,声音听起来像是汤姆。然后又听见哄然大笑,也许是那个女职员发出来的。哈利的鼻腔里仍残留着她的香水味。
“靠。”哈利说。靠。他咒骂这个字,香烟在他嘴唇上跳动。
哈利陷入短暂沉思时,莫勒闭上了眼睛,现在莫勒双眼半睁说:“这表示你答应了?”
哈利站起身来,不发一语,转身出门。
8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日。亚纳布区收费站路障。
那只灰色的鸟再次悄然飞入哈利的视线,又悄然飞出。他扣在史密斯威森点三八左轮手枪扳机上的手指扣得更紧了些,同时他盯着准星,以准星瞄准玻璃窗内那个静止的背影。昨天电视上有人谈论“度日如年”。
喇叭,爱伦,按下那该死的喇叭。那人一定是密勤局探员。
度日如年,犹如在平安夜等待圣诞老人降临。
第一辆车经过收费亭,那只知更鸟依然是他视线外围的一个黑点。坐在电椅上等待通电行刑……
哈利扣下扳机。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时间如爆发似的加速行进。褐色玻璃窗突然变白,在柏油路面上喷撒碎片。他看见一只手臂消失在收费亭玻璃窗的轮廓下,就在昂贵的美国轮胎发出轻响之前——然后消失。
他紧盯着收费亭。好几片枯叶被车队经过的气流卷起,在空中旋转飘浮,然后落在布满尘埃的灰色草地边缘。他紧盯着收费亭。寂静再度涌来,在这短暂片刻,他脑中想到的只是他站在平凡无奇的挪威收费亭前,这是个平凡无奇的挪威秋日,背景是平凡无奇的埃索加油站。连空气闻起来都像是平凡无奇的早晨冰凉空气:有腐叶和汽车废气的味道。突然间,他想到,也许这一切根本不曾真正发生过。
他依然紧盯着收费亭,后方的沃尔沃警车传来喇叭声,仿佛无情的悲叹,将这天一分为二。
第二部创世记
他放开了手,没有回头,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战壕和天空,泪水在他脸颊上凝结成冰。警报器的悲鸣声逐渐退去。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默默地说。
9
一九四二年。
火焰燃亮灰色夜空,仿佛肮脏的遮顶帆布,覆盖在单调荒芜的土地上。这片光秃土地将他们包围。也许苏联人发动攻击了,也许只是诱敌战术,除非战役结束,否则真正的局势很难明了。盖布兰躺在战壕边,双腿缩在身体下方,双手握枪,聆听远处空洞的隆隆声响,望着火球从空中向下飞窜。他知道自己不该望着火球,这样会导致夜盲,使他看不见苏联狙击手从无人地带的积雪中蠕动而出。反正他也看不见狙击手,他一个狙击手也没看见过,只是听从命令开枪射击而已。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
“他在那里。”
这句话是丹尼尔·盖德松说的,他是小队里唯一的城市青年。其他弟兄的家乡名称,最后一个字多半是以“谷”收尾。有些谷很广大,有些谷很深、很荒凉、很黑暗,盖布兰的家乡就是一例。但丹尼尔的家乡并非如此。丹尼尔外表干净,额头很高,蓝色眼眸闪烁光芒,笑容灿烂,活像是从征兵广告上剪下来的模特。丹尼尔是从某个有地平线的地方来的。
“两点钟方向,矮树丛的左方。”丹尼尔说。
矮树丛?这片土地有如弹坑,哪来的矮树丛?有的,的确有矮树丛,因为其他弟兄正在射击。噼啪声、砰砰声、嗖嗖声,不绝于耳。每一轮击发的五枚子弹呈拋物线射出,犹如萤火虫,画出一条条弹道线,划破黑暗。但这条弹道线会像是突然疲乏似的,速度骤降,沉入某处。无论如何,它看起来就是这样。盖布兰认为速度这么慢的子弹根本杀不死人。
“他要跑了!”一个充满愤恨的声音吼道。那是辛德·樊科。他的脸几乎和迷彩服融为一体,脸上那对瞳距稍小的小眼睛凝视着黑夜。辛德来自居德布兰地区的偏远高山农村,也许位于某个狭窄飞地,是个阳光永远照射不到的地方,因为他很苍白。盖布兰不知道辛德为何自愿来东部战线,但他听说辛德的父母和两个兄弟都加入了法西斯国家集会党[6],他们外出时会在手臂上戴上臂章,并举报他们怀疑是游击队员的村民。丹尼尔说,总有一天,告密者和那些利用战争来满足私欲的人,都会尝到鞭笞的滋味。
“他跑不掉的。”丹尼尔低声说,下巴抵在步枪上,“该死的布尔什维克分子一个也跑不掉。”
“他知道我们看见他了。”辛德说,“他会爬进那边的洼地里。”
“他不会的。”丹尼尔说,举枪瞄准射击。
盖布兰凝望着灰白色的黑夜。雪是白色的,迷彩军服是白色的,弹火是白色的。夜空再度被点亮。各种各样的影子掠过雪地表面。盖布兰再次凝望。水平线那端冒出黄红相间的闪光,跟着是几声遥远的隆隆声。这一切就像是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一样,很不真实,只不过气温是零下三十摄氏度,而且没有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许这一次是真的进攻?
“丹尼尔,你动作太慢了。他跑掉了。”辛德朝雪地吐了口唾沫。
“没有,他还没跑掉。”丹尼尔说,话声更轻了些,跟着举枪瞄准射击,再射击。他的嘴巴似乎不再冒出雾气。
就在此时,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传来,盖布兰扑向铺满冰雪的战壕底端,双手抱头。大地摇撼。一块块的褐色冻土如雨点般洒落,一块冻土击中盖布兰的头盔,他看着冻土从面前滑落。等到确定空中再无冻土落下,他把头盔推回原位。四周安静下来,白纱般的雪粒粘在他脸上。人家都说,你不会听见击中你的炮弹碎片的声音。但盖布兰见过太多呼啸而过的炮弹碎片,知道传言并非属实。战壕里燃起了火。随着火光逐渐减弱,他看见其他人朝他这里爬过来,也看见他们的白色脸庞和影子,他们紧贴着战壕侧缘,头压得低低的。但是丹尼尔在哪里?丹尼尔!
“丹尼尔!”
“逮到他了。”丹尼尔说,依然躺在战壕边。盖布兰不敢相信他听见的。
“你说什么?”
丹尼尔滑入战壕,甩去冰雪和泥土,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今天晚上没有一个苏联浑蛋开得了枪。我们替托马报仇了。”他把鞋跟踩入战壕边缘,好让自己不会从冰面下滑。
“他死了吗?”这话是辛德说的,“妈的你没射中他,丹尼尔。我看见那个苏联士兵躲进洼地里了。”
“没错。”丹尼尔说,“可是再过两小时就天亮了,他知道自己得在天亮前出来。”
“对啊,他出来得有点太早了。”盖布兰聪明地补充道,“他是从洼地的另一边跑出来的,对不对,丹尼尔?”
“不管是不是太早,”丹尼尔微笑说,“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辛德啧了一声:“你还是别吹牛了吧,丹尼尔。”
丹尼尔耸了耸肩,查看弹膛,扳起扳机。然后他转过身,把枪背在肩上,一脚将战斗靴踢入战壕结冰的那一边,把自己荡了上去。
“盖布兰,把你的铲子给我。”
丹尼尔接过铲子,站直身子。他身穿白色冬季军服,黑色夜空和火光衬出他的身形轮廓,火光有如光晕般遍布在他头部周围。
他看起来像天使,盖布兰心想。
“靠!老兄,你在干吗?”说这句话的是班长爱德华·莫斯肯,这个来自缪南的冷静士兵很少像组里的丹尼尔、辛德和盖布兰那样高声说话。新来的菜鸟如果犯错,通常会受到大声训斥,那些大声训斥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这时爱德华用他那睁得老大的眼睛望着丹尼尔,他那只眼睛从不合上,即使睡觉也不会合上。盖布兰亲眼见过。
“丹尼尔,趴下找掩护。”班长爱德华说。
但丹尼尔只是微笑,接着他就不见了,只剩下他嘴中冒出的雾气在他们上方飘浮了短短几秒钟。水平线后方的火光沉落,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丹尼尔!”爱德华大喊,手脚并用爬出战壕,“妈的!”
“你看得见他吗?”盖布兰问。
“他不见了。”
“那个疯子要铲子干吗?”辛德问,看着盖布兰。
“不知道,”盖布兰说,“会不会是要移动尖刺铁丝网?”
“他移动尖刺铁丝网干吗?”
“不知道。”盖布兰不喜欢辛德那双粗野的眼睛。辛德的眼睛令盖布兰想起曾在他们队的另一个乡下青年。那青年最后发了疯,一天晚上,他执勤前在鞋子里撒尿,结果脚趾全得切除。他现在已回到挪威老家,也许他其实没发疯。无论如何,那乡下青年也有一双粗野的眼睛。
“也许他去无人地带散步了。”盖布兰说。
“我知道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什么,只是不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
“说不定炮弹碎片打中了他的头,”侯格林·戴尔说,“说不定他脑袋烧坏了。”
侯格林是小队里最年轻的士兵,年仅十八岁。没有人真正知道侯格林从军的原因。为了冒险吧,盖布兰心想。侯格林坚持表示自己钦佩希特勒,但他对政治一无所知。丹尼尔认为侯格林是搞大了某个女孩的肚子,所以才远走他乡。
“如果那个苏联狙击手还活着,丹尼尔走不到五十米就会被射杀。”爱德华说。
“丹尼尔逮到他了。”盖布兰轻声说。
“如果是这样,其他苏联人会射杀丹尼尔。”爱德华说,把手探入迷彩夹克,从胸部口袋抽出一根细细的香烟,“今天晚上外面趴满了苏联人。”
爱德华屈起手掌,将火柴包覆在手掌内,用力划过粗制火柴盒,接着再划一次,硫黄引燃。爱德华点燃香烟,吸了一口,便把烟传下去,不发一语。每位弟兄都缓缓吸一口烟,再把烟传给旁边的人。没有人说话,每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但盖布兰知道,他们都和他一样,正在用耳朵聆听。
十分钟过去了,没听见一丝声响。
“他们说飞机要轰炸拉多加湖。”侯格林说。
他们都曾听说苏联人越过冰封湖面,从列宁格勒撤离的传言。但更糟的是,湖面结冰意味着朱可夫将军可以将补给品送进遭到围困的城镇。
“他们在那里应该已经饿得倒在街上了吧。”侯格林说,话中指的是东部的苏联人。
但自从盖布兰被派遣来此之后,这话他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他来到这里将近一年,而现在只要你稍微把头探出战壕,那些苏联兵仍会朝你开枪。去年冬天,有些苏联士兵受够了,逃来这边,求取一点食物和温暖,于是高举双手,往战壕走来。但现在苏联逃兵很少见,眼窝深陷的盖布兰上星期才看见苏联逃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原来挪威士兵也和他们一样面黄肌瘦。
“二十分钟了。他还没回来。”辛德说,“他中枪了,死了。”
“闭嘴!”盖布兰朝辛德踏出一步,辛德立刻站起来。虽然辛德比盖布兰高出一头,但辛德显然没有打架的心情。也许他想起数月前被盖布兰干掉的那个苏联士兵。谁想得到亲切温柔的盖布兰竟有如此残暴的一面?那苏联兵从两个监听哨之间摸进他们的战壕,干掉了附近两个碉堡里所有睡觉的士兵,其中一个碉堡里都是荷兰兵,另一个都是澳大利亚兵。最后那苏联士兵潜入他们的碉堡。救了他们的是虱子。
他们身上到处是虱子,尤其是温暖之处,例如手臂下方、腰带下方、胯间和脚踝。那晚盖布兰躺得离门口最近,而且难以入睡,因为他两条腿都有所谓的虱疮,也就是如小硬币大小的开放伤口,伤口边缘由于虱子吸食而增生变厚。盖布兰拿出刺刀,想把虱子刮掉,却不成功,这时那苏联士兵站在门口,取下他的步枪。盖布兰只看见那士兵的侧影,但一看见他举起的枪轮廓是莫辛—纳甘步枪,立刻就知道那是敌人。盖布兰只凭一把不甚锋利的刺刀,就老练地割断了那苏联士兵的脖子,以至于事后那人被抬出去丢在雪地上时,身上的血已经流干。
“弟兄们,冷静下来。”爱德华说,把盖布兰拉到一旁,“你得去睡一下,盖布兰,你一小时前就值完勤了。”
“我要出去找他。”盖布兰说。
“不要去。”爱德华说。
“我要去,我……”
“这是命令!”爱德华摇动盖布兰的肩膀。盖布兰想挣脱,但班长爱德华将他抓得死死的。
盖布兰的声音越拔越尖,因急切而颤抖:“说不定他受伤了!说不定他被尖刺铁丝网卡住了!”
爱德华拍拍他的肩膀。“天就快亮了,”他说,“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