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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知更鸟(6)
    盖布兰瞥了一眼其他弟兄,只见他们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然后他们开始跺脚,彼此窃窃私语。盖布兰看见爱德华走到侯格林身旁,在侯格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侯格林听了,立刻怒目瞪视盖布兰。盖布兰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这代表爱德华命令侯格林看好他。不久之前,有人散播谣言说他和丹尼尔不仅仅是好朋友的关系,所以不能信任他们。爱德华曾直截了当地询问他们是否计划一起叛逃,他们当然予以否认。如今爱德华可能认为丹尼尔利用这个机会叛逃了,而盖布兰计划去“寻找”同伴,好跟丹尼尔一起投奔敌军阵营。这让盖布兰哑然失笑。的确,苏联人的扩音器常以讨好的德文在贫瘠的战场上广播,说他们会以食物、温暖和女人来迎接义士归降。做做这种梦是很不错的,可是真的要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要不要来打个赌,看他会不会回来?”那是辛德的声音,“三份军粮,赌不赌?”
    盖布兰放下双臂,贴在身侧,感觉得到迷彩军服下的刺刀就挂在腰带上。
    “nichtschieβen,bitte!”(请不要开枪!)
    盖布兰转过身,赫然看见在他正上方,浮现一张戴着苏联军帽的红润脸庞,在战壕边微笑着向下望着他。那男子从战壕边荡了下来,在冰面上施展屈膝旋转落地法,无声无息地着地。
    “丹尼尔!”盖布兰叫道。
    “当当当当!”丹尼尔唱道,举起苏联军帽致意,“dobryvyecher.”(晚安。)
    弟兄们个个呆立原地,注视着丹尼尔。
    “嘿,爱德华,”丹尼尔叫道,“你跟我们的德军朋友最好把东西看紧一点。苏联人和监听哨之间距离只有五十米。”
    爱德华和其他弟兄同样目瞪口呆。
    “丹尼尔,你把那个苏联士兵埋葬了吗?”盖布兰的脸庞因兴奋而发亮。
    “埋葬他?”丹尼尔说,“我甚至还念了主祷文,唱了首歌给他听。你是重听还是耳朵有问题?我相信对面的苏联人全都听见了。”
    丹尼尔跳上战壕边,坐了下来,高举双臂,开始用温暖低沉的嗓音唱道:“主是我们的坚固堡垒……”
    弟兄们齐声欢呼,盖布兰笑得激动,眼中泛着泪光。
    “丹尼尔,你这个魔鬼!”侯格林喊道。
    “不要叫我丹尼尔……叫我……”丹尼尔取下军帽,查看帽檐衬里上的名字,“乌利亚。他的字写得真漂亮,不过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布尔什维克分子。”
    丹尼尔从战壕边一跃而下,环视周围。“希望没有人反对一个平凡的犹太名字。”
    一阵完全的静默,接着是哄堂大笑,弟兄们纷纷上前拍打丹尼尔的背。
    10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列宁格勒。
    上机枪哨是件苦差事。盖布兰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但牙齿依然打战,手指脚趾全都失去知觉。最糟的是双腿。他在脚上又绑了些布条,但没什么用。
    他凝视着黑夜。这天晚上他们没听见俄国佬有什么动静。也许他们都去庆祝新年了。也许他们都去饱餐一顿,吃的是炖羊肉和羊肋排。盖布兰自然知道苏联人已经没有肉可吃,但他就是无法不去想食物。至于他们自己,吃的不外乎是平常吃的扁豆汤和面包。面包上有一层绿色光泽,但他们早就习以为常。如果面包发霉得太厉害以致碎裂,他们就把面包放进汤里一起煮。
    “至少平安夜我们有香肠吃。”盖布兰说。
    “嘘。”丹尼尔说。
    “丹尼尔,今天晚上什么人也没有,他们都坐下来大吃鹿肉,涂上浓浓的浅褐色野味酱汁,搭配越橘和杏仁马铃薯。”
    “不要再谈论食物了。安静下来,看看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什么都看不到,丹尼尔,什么都没有。”
    两人窝在一起,把头压低。丹尼尔戴着苏联军帽,镶有武装党卫队ss徽章的钢盔放在身旁。盖布兰知道丹尼尔为什么不戴钢盔。这种钢盔的形状会使得冰雪扫过边缘时,在钢盔内造成一种持续的、折磨神经的尖啸声,如果你上监听哨,这种声音可够你受的。
    “你的眼睛怎么了?”丹尼尔问。
    “没什么,我只是夜视力很差。”
    “就这样?”
    “而且我还有一点色盲。”
    “有一点色盲?”
    “我分不出红色和绿色,它们看起来都一样。比如说,每次我们吃周日大餐,就会去森林里采小红莓,我老是看不到小红莓……”
    “我说过不要再提食物了。”
    两人陷入沉默。远处传来机枪的嗒嗒声。温度计显示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去年冬天,连续几个晚上都是零下四十五摄氏度。盖布兰安慰自己说,至少虱子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不太活跃。他要等到换岗,钻进铺位的羊毛毯里才会开始觉得痒。但虱子比他还耐寒。有一次,他做了个实验:把背心在冰冷的雪地里留了三天,等到拿回碉堡,背心跟冰块一样。他把背心拿到火炉前解冻,便看见无数小点恢复生命力,四处爬行。他几乎吐了,直接把背心丢进火焰之中。
    丹尼尔清了清喉咙。
    “你们周日是怎么吃大餐的?”
    盖布兰二话不说,立刻响应。
    “首先呢,爸爸会切开肉块,态度庄严,像个神父,我们这些男孩都坐得端端正正,看爸爸切肉。然后妈妈会在每个盘子上放两片肉,淋上肉汁,肉汁好浓,妈妈必须充分搅拌才不会沉淀,然后再加上一大把新鲜爽口的球芽甘蓝。丹尼尔,你应该戴上钢盔,你那顶帽子被炮弹碎片打中怎么办?”
    “那就想象我这顶帽子被炮弹碎片打中是什么样子吧。继续说啊。”
    盖布兰闭上双眼,微笑从嘴边漾开。
    “甜点是炖煮梅干或布朗尼,布朗尼在外头很难吃到,是我妈从布鲁克林区学来的传统点心。”
    丹尼尔朝雪地吐了口唾沫。根据规定,冬季的站岗时间是一小时,但辛德和侯格林都在发烧,卧病在床,爱德华只好把站岗时间延长到两小时,等待小队恢复战力。
    丹尼尔伸出一只手,搭在盖布兰的肩膀上。
    “你想念她,对不对?想念你的妈妈。”
    盖布兰大笑,朝同一块雪地吐了口唾沫,仰望夜空中凝冻的星星。雪地里传来窸窣声,丹尼尔抬头望去。
    “狐狸。”他说。
    简直不可思议,这里的每一平方米土地都被轰炸过,埋设的地雷比卡尔约翰街的铺路圆石还密集,竟然仍有野生动物出没。虽然为数不多,但他们都亲眼见过野兔和狐狸,还有奇特的臭鼬。而士兵们不管看到什么野生动物都会射杀,只要可以加菜就好。但自从有一名德国士兵出去抓野兔遭到枪击,上级就认为是苏联人故意在战壕前释放野兔,引诱自己的弟兄跑进无人地带,好像他们真的会自愿放弃野兔似的!
    盖布兰用手指触摸疼痛的嘴唇,看了看表,距离换岗还有一小时。他怀疑辛德故意把香烟插入直肠,好让自己发烧。他像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你们为什么要从美国搬来挪威?”丹尼尔问。
    “因为华尔街股灾,我爸丢了造船厂的工作。”
    “你看吧,”丹尼尔说,“都是资本主义搞的鬼。小老百姓只能苦干实干,有钱人却不管是经济繁荣或崩盘都越来越肥。”
    “呃,事情就是这样。”
    “目前为止是这样,但是即将改观。一旦我们赢了这场战争,希特勒会给人民带来惊喜,你爸也不用再担心失业。你应该加入国家集会党的。”
    “你真的相信这些吗?”
    “你不相信吗?”
    盖布兰不喜欢提出和丹尼尔相左的意见,因此耸了耸肩作为响应,但丹尼尔又问了一次。
    “我当然相信,”盖布兰说,“但最重要的是我关心挪威,我不希望挪威有布尔什维克分子。如果他们来了,我们一定会回美国。”
    “回到那个资本主义国家?”丹尼尔的声音变得尖锐了些,“有钱人掌握的民主政治只能碰运气,还会创造出腐败的领导者,你宁愿这样?”
    “我宁愿这样也不要共产主义。”
    “民主政治是不管用的,盖布兰。你看看欧洲,英国和法国早在战争开打前就已经完蛋了,到处都可以看到失业和剥削。现在只有两个人够强壮,能阻止欧洲一路跌入混乱之中,那就是希特勒和斯大林。我们只有这两个选择。不是姐妹国就是野蛮人。挪威几乎没人了解我们有多么幸运,德国人先来了,而不是斯大林的刽子手。”
    盖布兰点了点头。盖布兰之所以点头并不只是因为丹尼尔说得头头是道,更因为丹尼尔说话的方式,他说得那么确定。
    突然之间,地狱涌现,他们眼前的天空变得灿白闪耀,大地摇动,褐色泥土和冰雪似乎飞向了炮弹碎片坠落的天空,发出黄色闪光。
    盖布兰已经双手抱头,扑倒在战壕底部,但这幅景象来得快也去得快。他往上看,在战壕和机枪后方的丹尼尔正发出狂笑。
    “你在干吗?”盖布兰喊道,“快拉警报!把大家叫起来!”
    但丹尼尔毫不在意。“亲爱的老友,”他大声笑道,眼里闪着泪光,“新年快乐!”
    丹尼尔指着手表,盖布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丹尼尔一直在等待俄国佬的新年礼炮,他把手伸进一堆白雪里,那堆雪是堆在岗哨前隐藏机枪用的。
    “白兰地,”丹尼尔大喊,得意扬扬地将一个瓶子高举空中,瓶子里装着鞋跟那么高的褐色液体,“这我存了三个多月。自己来吧。”
    盖布兰跪着爬了起来,面带微笑,望着丹尼尔。
    “你先喝。”盖布兰高声说。
    “你确定?”
    “当然确定,我的老朋友。这是你存下来的。可是不要全喝完了!”
    丹尼尔拍打软木塞侧缘,把软木塞拍了出来,举起瓶子。
    “敬列宁格勒。到了春天,我们会在冬宫彼此敬酒。”他高声宣告,举起那顶苏联军帽,“到了夏天,我们会回到家乡,亲爱的挪威同胞会为我们欢呼,叫我们英雄。”
    他把瓶口对准嘴唇,仰头痛饮。褐色酒液往瓶口汩汩流动,舞着动着。玻璃瓶身映着沉落的礼炮火光,闪闪发光。多年后,盖布兰仍会回想,苏联狙击手看见的是不是瓶身的闪光?下一刻,盖布兰听见刺耳的爆裂声,看见瓶子在丹尼尔手中炸开。玻璃和白兰地四散飞溅,盖布兰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脸上湿湿的。液体沿着面颊流下,他本能地伸出舌头,接到了一两滴。那液体尝起来几乎无味,只有酒精和某种液体的味道——某种又甜又有金属味的液体。而且那液体尝起来有点黏稠,也许是因为天冷的关系吧,盖布兰心想,然后他睁开双眼。他没在战壕里看见丹尼尔。丹尼尔知道自己被发现后,一定是躲到机枪后面去了,盖布兰如此猜测,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丹尼尔?”
    没有回应。
    “丹尼尔?”
    盖布兰站起来,爬出战壕。只见丹尼尔躺在地上,头部下方是弹匣带,脸上盖着那顶苏联军帽。白兰地和鲜血溅洒在白雪之上。盖布兰把军帽拿了起来。只见丹尼尔睁大双眼,望着星空,额头中央有一个黑色窟窿。盖布兰嘴里仍尝得到那甜甜的金属味。他觉得反胃。
    “丹尼尔。”
    这句话从盖布兰的干燥嘴唇发出,声音细若蚊鸣。丹尼尔的神情看起来像是个想在雪地里画天使的小男孩,却睡着了。盖布兰啜泣着,蹒跚地奔向警报器,拉动曲柄把手。火光在他们的藏身之处沉落,警报器的悲鸣声响起,直上天堂。
    “不应该是这样的。”盖布兰只说得出这句话。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爱德华和其他弟兄跑了出来,站在盖布兰身后。有人喊盖布兰的名字,但他没听见。他只是不停地转动把手。最后爱德华走过来,握住把手。盖布兰放开了手,没有回头,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战壕和天空,泪水在他脸颊上凝结成冰。警报器的悲鸣声逐渐退去。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默默地说。
    11
    一九四三年一月一日。列宁格勒。
    他们抬走丹尼尔时,丹尼尔的鼻子下方、眼角和嘴唇已出现冰晶。通常他们会把尸体留在原处,等尸体僵硬,这样比较容易搬动,但丹尼尔挡住了机枪,因此两名弟兄把丹尼尔拖到主战壕旁的一条分支壕沟,放在两个准备用来燃烧的弹药箱上。侯格林在丹尼尔头上绑了个麻布袋,好让他们看不见那张带着丑陋笑容的死亡面具。爱德华通报了北区总队的阵亡单位,向他们说明丹尼尔所在的位置。北区总队答应晚上会派两名运尸兵过来。然后爱德华命令辛德爬下病床,和盖布兰一起值完剩下的勤务。盖布兰和辛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清洗机枪上喷溅的血迹。
    “他们把科隆炸成碎片了。”辛德说。
    盖布兰和辛德并肩伏在战壕边,在那个他们曾眺望无人地带的狭窄洼地里。盖布兰不喜欢跟辛德靠得这么近。
    “斯大林格勒也快要被摧毁了。”
    盖布兰感觉不到寒冷,仿佛他的头和身体里塞满棉花,再没什么东西能打扰到他。他只感觉得到冰冷的金属刺骨地贴在他的肌肤上,还有他不听使唤的麻木手指。他又试了一次。枪托和扳机装置已躺在他身旁雪地的羊毛毯上,但最后一个部件很难拆除。他们曾在森汉姆行政区受训,练习机枪的组合分解,即使蒙着眼睛也能完成。森汉姆位于德军占领的法国阿尔萨斯区,美丽温暖,但是在森汉姆拆解机枪,毕竟和感觉不到手指动作时很不一样。
    “你听说了吗?”辛德说,“苏联人会将我们一军,就像他们将了丹尼尔一军那样。”
    盖布兰记得有一次辛德说他老家位于托腾区郊外的农场,一位德国国防军上尉听了之后哈哈大笑。
    “托腾,那是亡者的国度[7]吗?”上尉大笑。
    螺丝从盖布兰的钳夹间滑脱。
    “靠!”盖布兰的声音颤抖着,“血把零件都粘在一起了。”
    他把擦枪油小管的顶端对准螺丝,然后挤压。冰冷的天气使黄色擦枪油变得浓稠。他知道油可以溶解血液。他耳朵发炎时,就使用过擦枪油。
    辛德倾身摆动弹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