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你听起来很喘。”
“我正在跑,哈利。西莉亚·格拉夫森。”
“她怎样?”
“她房间里贴满杀警案的剪报,还藏了一支警棍,管理员说她是拿来揍强暴者用的。她还有个哥哥被两个警察殴打以后进了精神病院。她是疯子,哈利,脑子有问题。”
“你在哪里?”
“我在弗特兰公园,她不在这里。我想我们应该对她发出通缉令。”
“不用。”
“不用?”
“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什么意思?动机、作案机会、心智状态,全都齐全了,哈利。”
“别管西莉亚·格拉夫森了,我要你去帮我查个统计数据。”
“统计数据?”她高声叫道,使得哈利的耳膜为之震动,“这里满是对我虎视眈眈的罪犯,我还特地跑来这里找可能的杀警凶手,现在你竟然叫我去查统计数据!妈的哈利·霍勒你这个王八蛋!”
“你去查fbi的统计数据,看看证人在第一次受到传唤到正式开庭之间死亡的比例是多少。”
“那跟案子有什么关联?”
“把数据给我就是了,好吗?”
“不好!”
“好吧,那这是命令,卡翠娜·布莱特。”
“好吧,可是……嘿,等一下!谁才是老大啊?”
“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我觉得应该不是你。”
哈利又听见更多的卑尔根方言粗话,然后结束通话。
米凯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新闻播报完毕,接下来是体育时间,他的目光从电视上游移到窗户上。城市就躺在山下的黑色大锅里。市议会议长只花了十秒钟宣布事项,他说议会的人事变动是标准程序,这次变动是因为这个职位必须肩负起非比寻常的重责大任,因此交棒给更适任的人选是合理的考虑。伊莎贝尔·斯科延将重拾社会事务委员会秘书的职位,她在这个职位更能对议会做出贡献。据说目前联络不到伊莎贝尔本人,无从得知她的响应。
他的城市如宝石般熠熠生光。
他听见孩子卧室的房门轻轻关上,接着她就坐上沙发,依偎在他身旁。
“他们睡了?”
“睡得很熟。”她说。他感觉她的气息喷在他的脖子上。“想看电视?”她轻咬他的耳垂,“还是……”
他微微一笑,但没有动作,只是享受这个片刻,感觉这一刻的完美,处在此时此刻,坐在金字塔的顶端。他就是睥睨众生的至尊男性,女人都必须臣服在他脚下。现在有个女人倚着他的手臂,另一个女人已然失势,失去杀伤力。男人也是一样。鲁道夫死了,楚斯再度成为他的打手,前警察署长已跟他们同流合污,日后米凯若有需要他也不得不从。米凯知道现在他已取得议会的信任,即使要逮到警察杀手旷日废时也无所谓。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这么好、这么放松。他感觉乌拉的手抚触他的身体,他比她还清楚知道那双手会怎么做。她可以激起他的欲望,尽管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可以燃起他的欲火。例如那个被他挫了锐气的女人。例如那个死在黑斯默街的少年。但乌拉可以撩起他的欲望,知道他很快就会干她。这就是婚姻。而且这样很好。这样就非常足够。毕竟生命中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他把她拉过来,手伸进绿色毛衣里,碰触她的肌肤,就像把手放在温热的电热炉托盘上。她轻叹一声,倚身过来。事实上他吻她时不喜欢用到舌头。也许曾有一度喜欢吧,但现在已经不爱。他从未告诉过她这件事。何必要说?既然这个动作她喜欢而他讨厌。这就是婚姻。总之无线电话在沙发旁的小桌子上响了起来,让他多少觉得松了口气。
他接了起来:“喂?”
“嗨,米凯。”
对方直接叫他名字,口气十分亲近,令他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个人,只是需要花几秒时间想起来而已。
“嗨。”他答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露台走去,远离电视的声音,也远离乌拉。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经过多年演练已变得十分纯熟。这动作有一半是为了顾及乌拉,有一半是为了顾及他的秘密。
对方发出咯咯笑声:“你不认识我啦,米凯,放轻松。”
“谢谢你,我很放松,”米凯说,“我在家,所以可以请你直接讲重点吗?”
“我是国立医院的护士。”
这倒是出乎米凯的意料之外,至少他没想过这人会打电话来,但他内心似乎知道对方的意图。他打开露台门,踏上冰冷的石板地,电话依然拿在耳边。
“我是鲁道夫·阿萨耶夫的护士。你还记得他吧,米凯?对,你当然记得。你跟他做过生意。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对我敞开心胸说了很多话,关于你们一起做了什么事。”
乌云密布,气温骤降,石板地十分冰冷,寒意穿透米凯的袜子侵袭他的双脚。尽管如此,米凯的汗腺却全力运作。
“说到做生意,”那人说,“也许我们也可以来谈一笔生意。”
“你想怎样?”
“这样说好了,我要封口费。”
一定是他,来自易雷恩巴村的护士。伊莎贝尔雇用他去解决鲁道夫。她说他很高兴地接受以“性”作为酬劳,但显然光这样是不够的。
“多少?”米凯问道,努力维持谈生意的口吻,却听见自己的话声并不如他预期的那样冷酷。
“不多,我是个喜欢简单的人。一万。”
“太少。”
“太少?”
“这听起来只像头期款。”
“也可以说十万。”
“那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今天晚上需要钱,现在银行已经打烊,自动提款机领不出十万。”
这人着急要钱,这倒是好消息。不过真是好消息吗?米凯走到露台边,低头看着他的城市,尽量集中注意力。应付这种情况他十分拿手,这是胜败关头,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
“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嘛,你可以叫我阿多,多瑙河的多。”
“好,阿多。你应该知道吧,虽然我在跟你谈判,但这并不表示我承认了什么,我可能是想把你引诱进陷阱,再依勒索罪名逮捕你。”
“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怕我是记者,只不过是听到风声,就来引诱你自己供出一切。”
该死。
“地点呢?”
“我正在上班,所以你得过来这里,但要找个隐秘的地方才行。我们就在封锁的病房区碰面吧,现在那里没人。四十五分钟后,鲁道夫的病房见。”
四十五分钟。这家伙很急。当然可能也是为了慎重起见,不想让他有时间设下陷阱。但米凯向来相信简单的原因。例如,这个麻醉科护士是个毒虫,突然手边没了毒品。若是如此,事情就简单多了,说不定还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家伙。
“好。”米凯说,结束通话。他吸进露台散发出的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怪异气味,然后走进客厅,关上露台门。
“我要出门。”他说。
“现在?”乌拉说,露出受伤的神情。通常这神情只会令他厌烦而对她发飙。
“现在。”他想起锁在车子行李箱里的那把格洛克二二手枪,那是一个美国同事送他的礼物,从没用过,也没登记。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不要等门。”
他朝玄关走去,感觉乌拉的视线朝他背后射来。他一直走到门口才转过身。
“我不是去见她,好吗?”
乌拉没有答话,只是打开电视,假装很认真地在看气象报告。
卡翠娜咒骂一声。她在锅炉间的闷热空间里汗流浃背,双手不停敲打键盘。
妈的fbi的死亡证人统计数据到底躲在哪里?还有哈利要这东西干吗?
她看了看表,叹了口气,打电话给哈利。
哈利没接。当然没接。
她留言说需要更多时间,还说她已深入fbi网站,但这个数据要不是非常机密,要不就是他搞错了。她把手机抛到桌上,觉得想打电话给莱夫·鲁贝克。不行,不能找他,应该另外找个今晚想干她的白痴。她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人令她蹙起眉头。这家伙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他是挺贴心的,可是……可是什么?难道她的无意识在滋长这个念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丢开这个想法,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
难道不是fbi,而是cia?
她改用别的字符串去搜索。中央情报局、证人、审判、死亡。输入。计算机开始运作。第一批搜索结果出现。
背后的门打开,她感觉门外通道的风吹了进来。
“毕尔?”她说,眼睛依然注视着屏幕。
哈利把车停在黑斯默街的圣詹姆士教堂外,走到九十二号。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抬头朝建筑物的外观看去。
三楼亮着微弱灯光。他看见窗户加装了铁窗。新屋主可能受够了小偷经常从后面的逃生梯偷溜进去。
哈利以为自己会感触良多,毕竟这里是古斯托遇害的地方,也是他差点丧命的地方。
他试了试大门门把,跟以前一样没锁。他把门打开,直接走了进去。来到楼梯底端,他掏出敖德萨手枪,打开保险,抬头朝楼梯看去并侧耳凝听,同时吸入被尿液和呕吐物浸湿过的木头气味。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爬上楼梯,踩上报纸、牛奶盒和用过的针筒,尽量发出噪声。来到三楼之后,他站在一扇门前。这扇门也是新的,是一扇金属门,设有多重门锁。只有企图心非常强的小偷才会在这扇门上下功夫。
哈利觉得没必要敲门,没必要放弃出其不意的潜在优势。因此当他按下门把,感觉紧绷的弹簧出现反应,并发现门没上锁时,就立刻用双手握住敖德萨手枪,再用右脚踢开沉重的门板。
他冲进门内,立刻往左靠,避免站在门口形成人影。他身后的门在弹簧作用下猛地关上。
接着一切静止,只听见细微的嘀嗒声。
哈利惊讶地眨了眨眼。
除了一台处于待命画面的小型手提电视、屏幕上白色的数字显示错误的时间之外,其他一切都没变。这里依然是个凌乱的毒窝,地上散置着床垫和垃圾。其中一个垃圾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他。
那个垃圾是楚斯·班森。
至少他认为那是楚斯。
曾经是楚斯。
45
椅子就放在房间正中央,位于唯一一盏灯的底下,破了的灯罩垂落在天花板上。
哈利心想那盏灯、那张椅子和那台电视应该是七十年代的产物,但他不是很确定。电视发出断断续续的嘀嗒声,只有快故障的电器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也一样。
哈利不确定那人是不是楚斯。此外楚斯也生于七十年代,卒于今年。楚斯被胶带固定在椅子上,脸已经看不出来。原本脸部的位置血肉模糊,由红色的鲜血、凝固的黑血,以及白色骨头碎片所组成。若不是他的头部被透明塑料膜紧紧包住,这些糊状物应该会流得到处都是。其中一根骨头刺穿了塑料膜。保鲜膜,哈利心想,就像在商店贩卖的、用保鲜膜包装的新鲜绞肉。
哈利逼自己移开视线,紧贴墙壁,屏住呼吸,好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他半举手枪,由左而右扫视客厅。
他朝通往厨房的角落望去,只看见一台老电冰箱和料理台的一侧。说不定有人躲在阴暗之处。
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
哈利静静等待,头脑一边思考。如果这是有人特地设下的陷阱,他早就已经死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他握有的优势就是他熟悉这间公寓的格局,知道除了厨房和厕所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躲人。劣势则是他必须背对其中一个空间才能检查另一个空间。
他做出决定,大步走向厨房,把头探出角落,再迅速缩回,等待大脑处理眼睛所看见的景象。炉子、一摞比萨盒、冰箱。没有人。
他朝厕所走去,站在门口,打开电灯。数到七。迅速探头再缩回。里头空无一人。
他背靠墙壁,滑坐到地上,这时才发现心脏在胸腔内剧烈跳动。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让自己镇定下来。
接着他走到椅子上的尸体前,蹲下来检视塑料膜内的红色物体。脸孔难以辨识,但突出的额头和下巴,以及廉价的发型,让哈利十分确定:这人就是楚斯·班森。
哈利的头脑已开始思考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判断错误,楚斯不是警察杀手。
其他的念头接踵而至。
莫非他眼前所见的是凶手杀了他的帮凶好灭口?难道瘪四楚斯一直在协助某个跟他一样病态且残暴的人?难道瓦伦丁是故意坐在伍立弗体育场的摄影机前,好让班森去马里达伦谷杀人?若是如此,他们如何分配谁做哪件案子?班森有哪几起命案的不在场证明?
哈利直起身子,环目四顾。另外,为什么他会被叫来这里?反正警方很快就会发现尸体,而且有好几件事连不起来。楚斯不曾参与古斯托命案的调查工作。当时的调查团队规模很小,成员只有贝雅特和其他几个鉴识员,而且他们没进行太多的调查工作,因为欧雷克在案发后随即遭抵达的警方逮捕,证据也显示作案的就是他。除了……
寂静之中,哈利依然听得见那细小的嘀嗒声。规律、不变、犹如时钟般的嘀嗒声。他把这串思绪想完。
除了那些鉴识员之外,唯一愿意去调查在这间公寓里所发生的证据确凿的毒虫命案的人,就是他自己。
而且就跟其他警察一样,他被叫来这里是为了让他死在这起未破命案的犯罪现场。
下一秒他已冲到门边,压下门把。他所惧怕的事果真发生了:门把很容易就压了下去,但门却打不开。这扇门就跟饭店客房的门一样,只不过他没有房卡。
哈利再度扫视这间公寓。
内侧加装铁窗的厚重窗户、自动关上的铁门。他跟往常一样发狂地想找到凶手,却像个白痴般直接闯入陷阱。
嘀嗒声一样细小,在他耳中听起来却似乎越来越大声。
哈利看着那台手提式电视,看着每秒流逝的时间。它显示的不是现在时间,时钟不会往回走。
他进来时上面显示的是00:06:10,现在是00:03:51。
它是在倒数。
哈利走过去抓住那台电视,想把它拿起来却拿不起来。一定是用螺丝固定在地上了。他对准电视顶端用力一踢,塑料壳砰的一声裂开。他往里头看去。金属管、玻璃管、铅。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在电视上看过很多炸弹内部构造和土制炸弹的照片,所以一看就知道这是管式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