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勒姆抓住腰带,拉了拉裤子。这是他的习惯,也不知道这习惯从何而来。哦,不对,他其实知道。过去每当他父亲要说或要做某件重大的事,都会拉一拉裤子,用来揭开序幕。这习惯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只不过他很少有什么重大的事要说。
“这就是车祸发生的地方?”侯勒姆说。
罗尔点了点头,低头看着他在柏油路上摆的一束花:“她跟朋友来这附近登山,回家路上停下来说要去树林里尿尿,叫其他人先走。他们认为事情一定是在她跑回来跳上自行车以后发生的,因为她急着赶上其他人,对不对?她就是这种人,非常热情……”他努力想让话声保持稳定,“所以她可能骑到太内侧,车身还有点摇晃,以至于……”罗尔抬头朝肇事车辆可能驶来的方向望去,“……地上没有刹车痕。没人记得那是辆什么车,尽管车一定直接从菲亚的朋友旁边开过,可是他们忙着在聊登山的事。他们说从旁边开过的车子很多。一直到接近克莱门兹鲁镇的时候,他们才想起菲亚应该早就追上来了才对,一定是出事了。”
侯勒姆点了点头。他清清喉咙,想赶快把话说出来,把事情解决,但罗尔不让他有插嘴的机会。
“我不能参加调查工作,毕尔。他们说因为我是死者的父亲,可是却叫新手来接这件案子。最后当他们发现这不是一场儿戏,肇事者不会出面自首,现场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再要找高手出马已经太迟,线索都断了,大家的记忆也都模糊了。”
“罗尔……”
“这叫作警方办事不力,毕尔,不折不扣的办事不力。我们花了一辈子为警方工作,奉献出一切,然后当我们失去挚爱,最后还剩下什么?什么也不剩。这是天大的背叛,毕尔。”侯勒姆看着同事的嘴开开合合成椭圆形,肌肉绷紧又放松,绷紧又放松。毕尔心想,罗尔口中的口香糖一定承受极大压力。“这让我以身为警察为耻。”罗尔说,“这件案子就跟勒内命案一样,从头到尾都处理得很草率。是我们自己让凶手从指缝间溜过,最后让凶手逍遥法外,而且没有人指出谁要负责。是我们纵容狐狸在鸡窝里撒野,毕尔。”
“今天早上在保持本色酒馆里发现被焚烧的小女孩——”
“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应该有人要负责才对。应该有人——”
“是菲亚。”
接下来的静默中,侯勒姆听见那只鸟再度啼叫,但这次是在别的地方。它一定是飞到别处去了。这时侯勒姆突然想到,那可能是另一只鸟,鸟儿一共有两只,同一个品种,它们在森林里对彼此啼叫。
“哈利强暴我的事。”西莉亚看着萝凯,冷静得像是在说气象预报。
“哈利强暴你?”
西莉亚露出一丝微笑,笑容掠过她的脸庞,但不过是肌肉抽动,还没抵达眼睛就已消失。此外她脸上还有坚定和淡漠的表情。而她的眼睛不是因为笑容而放出光芒,反而泪光莹莹。
天哪,萝凯心想,她不是在说谎。萝凯张嘴想吸入更多氧气,同时百分之百确定:这小女生也许有点怪,但绝对不是在说谎。
“我很爱他,樊科夫人。我认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我去他办公室,还化了妆,结果他却误会了。”
萝凯看着第一颗泪珠离开睫毛,落在年轻柔嫩的脸颊上。滚落的泪珠沾湿肌肤,让肌肤更显粉嫩。她知道背后料理台上就有一卷纸巾,但她不会去拿,绝对不可能去拿。
“哈利不会误会,”萝凯说,对自己说话竟然如此镇定而感到惊讶,“也不会强暴你。”镇定且坚定。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态度可以维持多久。
“你错了。”西莉亚说,眨着泪的双眼露出微笑。
“是吗?”萝凯很想一拳打在她自大骄纵的脸上。
“是的,樊科夫人。现在是你误会了。”
“把你想说的话说完,然后出去。”
“哈利……”
萝凯痛恨西莉亚用那么强烈的口气叫出哈利的名字,让她不禁环目四顾,想拿个东西来让她闭嘴。平底锅、不锋利的面包刀、强力布胶带,什么都可以。
“……他以为我是去问他功课,可是他误会了,我是去勾引他的。”
“小丫头,你知道吗?我已经知道你是去勾引他,但现在你却声称自己得偿所愿,但这还是强暴?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假装贞洁,高喊说不要不要,最后你还以为自己真的不要,而他却应该知道在你做出这些事情之前你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萝凯发现自己的用词突然像个辩护律师。她经常在法庭上听见强暴案的辩护律师这样说,她也痛恨这些说辞,但律师都明白且接受在法庭上必须这样说。如今这些话都不只是说辞而已,她真心觉得事情一定是如此,绝对不可能是其他状况。
“不是的,”西莉亚说,“我想告诉你的是他没有强暴我。”
萝凯眨了眨眼睛。她必须倒带几秒钟,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没有强暴。
“我威胁说要告他强暴,因为……”西莉亚用指关节抹去再度满溢的泪水,“……因为他说他要向学校当局报告这件事,说我对他做出不当行为。他绝对有权力这样做。所以我狗急跳墙,想反过来控诉他强暴,阻止他这样做。我一直想告诉他说我改变心意了,我后悔自己做出那种事,告诉他……对,告诉他我的行为是犯罪。不当指控。刑法第一百六十八条,建议刑责八年。”
“说得没错。”萝凯说。
“对了,”西莉亚含着眼泪微微一笑,“我忘了你是律师。”
“你怎么知道?”
“哦,”西莉亚说,吸了吸鼻涕,“我知道很多哈利的事,可以说我研究过他。他是我的偶像,我只是个笨女孩。我甚至还帮他调查杀警案,以为可以帮上忙。其实我只是个学生,什么都不懂。我准备了一套简短的说辞,想跟他解释说这一切是怎么对上的。我想告诉哈利·霍勒怎样逮到警察杀手。”她摇了摇头,又挤出微笑。
萝凯抓起背后那卷纸巾,递给西莉亚:“你是来这里告诉他这件事的?”
西莉亚缓缓点头:“我知道他不会接我电话,所以我跑步经过这里,想看看他在不在家。我看见他的车不在,想继续往前跑,可是我看见你在厨房里,所以我想如果直接面对面跟你说的话更好,证明我是认真的,我来这里没有别的意图。”
“我看见你站在外面。”萝凯说。
“对,我得把事情想清楚,然后鼓起勇气。”
萝凯感觉一股怒意上升。这个困惑、单相思、眼神过于坦率的少女竟然爱上哈利,但哈利却只字未提!为什么不提?
“你决定过来是很好,西莉亚,但现在你可能该走了。”
西莉亚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我们家族有一些精神分裂的病史。”她说。
“哦?”萝凯说。
“对,我可能不是完全正常,”她用老成的口吻又补上一句,“可是没关系。”
萝凯送她到门口。
“你不会再见到我了。”西莉亚站在门口说。
“祝你一切顺利,西莉亚。”
萝凯站在台阶上,双臂交叠,看着西莉亚奔越车道。难道哈利刻意不提这件事是因为他认为她不会相信他吗?难道他们之间总是笼罩着怀疑的阴影吗?
她生起的思绪很自然地往下想。那是怀疑的阴影吗?他们对彼此到底有多了解?一个人可以了解另一个人多深?
那个一身黑衣、金发马尾不停晃动的背影离去之后,球鞋踩在碎石路上的嘎扎声响似乎仍盘旋回荡,久久不散。
“他把她挖了出来。”侯勒姆说。
罗尔垂着头坐在地上,搔了搔脖子上有如刷子般的短须。夜色悄悄掩至,没发出一丝声响。两人就这样静静坐在车灯的光线中。最后罗尔终于开口说话,侯勒姆得倾身向前才听得见。
“我唯一的孩子。”罗尔微微点头,“我想他只是做他该做的事而已吧。”
一开始侯勒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着又想应该是罗尔说错了,罗尔不是这个意思,可能少说了几个字,或是言词的顺序颠倒。然而这个句子是如此完整清楚,听起来非常自然,只是在陈述事实。警察杀手只是做他该做的事而已。
“我去拿其他的花。”罗尔说,站了起来。
“好。”侯勒姆说,看着躺在地上的小花束。罗尔绕到车子另一侧,走进黑暗之中。侯勒姆听见后车厢打开的声音,思索刚才罗尔说的话。我唯一的孩子。他想到自己的坚信礼,以及奥纳说凶手自以为是神,复仇之神。但神也会做出牺牲,他牺牲了自己的独生子,让他钉在十字架上,让世人看见并想象他所承受的痛苦。父与子。
侯勒姆想象菲亚·米兹杜恩坐在椅子上。我唯一的孩子。他们一共有两个。或是三个。他们一共有三个。牧师是怎么称呼他们来着?
他听见后车厢传来咔嗒声,心想放着花束的盒子应该是放在某种金属下面。
三位一体,对,第三者是圣灵。世人看不见他,他总是在《圣经》里四处出没。菲亚的头部被固定在水管上,好让尸体不会倒下,展示给众人看,就像被钉上十字架。
侯勒姆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被害人是被自己的父亲给牺牲和钉上十字架,因为故事一定要这样走才行。刚才罗尔是怎么说的?
“他只是做他该做的事而已。”
哈利看着梅根·福克斯,她玲珑有致的身形正在颤动,但她的凝视维持不变,笑容没有凋萎,肢体语言持续发出邀请。哈利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梅根虽然消失了,却还残留在电视上。这位电影明星的轮廓烙在了等离子屏幕上。
虽然消失,却仍存留。
哈利环视楚斯的卧室,走到楚斯藏放武器的柜子前。理论上柜子里可以躲一个人。哈利握着敖德萨手枪,轻手轻脚走到柜子旁边,贴着墙壁,用左手打开柜门,看见里头自动亮起灯光。
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
哈利探头出去,立刻缩回,但已看见他想知道的。柜子里没人。他站到柜门口。
上次哈利从柜子里拿走一件防弹背心、一副防毒面具、一把mp5冲锋枪,这些楚斯都已补齐。看来楚斯用的枪款都没变,除了柜板中央有个钩子是空的,周围画着一把枪的轮廓。
难道楚斯发现哈利要来,拿了把枪就逃离了公寓?甚至连门都不锁,电视也不关?若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不干脆在屋里设下埋伏?
哈利搜索完整间公寓,知道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在皮沙发上坐下,让敖德萨手枪的保险保持开启,做好准备。他坐在客厅这个位置可以把卧室房门看得一清二楚,透过钥匙孔却看不见他。
如果楚斯在卧室里,那首先现身的人就是输家。决斗舞台已布置完毕。哈利静静等待,动也不动,呼吸平稳,甚为深沉,一呼一吸都发出声音,像豹一样耐心等待。
四十分钟后,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是他走进卧室。
他在床上坐下,心想是不是要打电话给班森?这个举动会让班森有所警觉,不过他似乎早已察觉到哈利盯上他了。
哈利拿出手机,打开电源,信号接通之后输入号码。这组号码是他将近两小时前离开霍尔门科伦区时背下来的。
铃声响了三次却没人接听,他决定放弃。
接着他打给在电信公司的联络人,对方两秒钟就接起电话。
“霍勒,你打来干吗?”
“我需要你追踪一部手机的信号,号码所有人叫楚斯·班森,这个号码是警方分派给他的,所以他一定是你们的客户。”
“我们不能再像这样联络了。”
“这是警方的正式业务。”
“那就照正式程序走啊。先联络警方律师,把案子呈交犯罪特警队队长,等你拿到许可再打电话给我们。”
“这件事很紧急。”
“听着,我不能一直通融你……”
“这件事跟杀警案有关。”
“跟你们长官要授权只要花几秒钟时间就可以了,哈利。”
哈利低声咒骂。
“抱歉,哈利,这样做不只是会让我丢饭碗而已,如果有人发现我未经授权就查看警察的活动……去申请个授权到底有什么问题?”
“再见。”哈利挂上电话。他看见他有两通未接来电和三条短信,一定是手机关机时发来的。他依序打开短信。第一条短信来自萝凯。
打过电话给你。我在家,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给你煮些好吃的。还有个惊喜要给你,有人要用俄罗斯方块打败你了。
哈利又读了一次短信。萝凯回家了,欧雷克也回来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跳上车,中止这项任务。他做了错误决定,不应该来这里的。他非常清楚这是他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想逃避不可避免之事。第二条短信是他不认得的号码传来的。
我有事跟你说,你在家吗?西莉亚·g。
他删除这条短信。第三条短信的号码他立刻就认了出来。
你应该在找我吧,我有个办法可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立刻来古斯托命案的现场跟我碰面。楚斯。
44
哈利穿过停车场,发现有辆车的车窗被砸破,街灯光线将柏油路面上散落的玻璃碎片照得闪闪发亮。那是辆铃木维特拉。楚斯开的好像也是这款车。哈利打电话去勤务中心。
“我是哈利·霍勒,我想请你帮忙查一辆车的车主。”
“现在只要上网查就查得到了,霍勒。”
“那你应该可以帮我查对吧?”
他听见对方发出不悦的咕哝声,便报出车牌号码。三秒钟后就有了回应。
“车主是楚斯·班森,地址是……”
“我晓得了。”
“有什么要回报吗?”
“什么?”
“车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比方说是不是看起来被偷还是遭入侵?”
哈利沉默片刻。
“哈啰?”
“没有,车子看起来很好,只是误会而已。”
“误会……”
哈利挂掉电话。为什么楚斯没把车开走?这年头在奥斯陆领警察薪俸的人都已经不搭出租车了。哈利回想奥斯陆的地铁网络。一百米外有一条线经过。瑞恩站。他没听见列车行驶的声音,应该是在隧道里。哈利在黑暗中眨了眨眼,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脖子上的毛发竖起,发出喳喳声响。
他知道不可能听见毛发竖起的声音,但他确实听见了。他又拿出手机,按下k。
“终于接了。”卡翠娜说。
“终于?”
“你没看见我一直在打电话找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