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哈利在奥斯陆中央车站北边的出租车队伍中找到爱斯坦·艾克兰那辆破旧的奔驰出租车。那些出租车停成一圈,像是个组成防御队形的篷车队,以抵御地痞流氓、查税员、竞争者和前来抢夺他们合法财产的人。
哈利坐上副驾驶座:“今晚忙吗?”
“忙个不停呢。”爱斯坦说,小心翼翼地把细卷烟含在嘴唇上,朝后视镜呼了口烟。他从后视镜中看见车队队伍不断加长。
“你到底一个晚上能载到几个付钱的客人?”哈利问道,拿出一包烟。
“少到我正在想现在是不是应该跳表计费才对。嘿,你不识字吗?”爱斯坦指了指置物箱上贴的“禁止吸烟”标志。
“我需要一些建议,爱斯坦。”
“我一定会说不要,不要结婚。萝凯那个女人很好,可是结婚的麻烦比乐趣还多。你应该多听听过来人的意见。”
“你又没结过婚,爱斯坦。”
“这就是重点啊。”哈利的这位童年好友笑了笑,消瘦的脸上露出一口黄牙。他点了点头,发量稀疏的马尾在头枕上扫来扫去。
哈利点了根烟:“没想到我竟然邀请你来当伴郎……”
“伴郎总要有点智慧啊,哈利。没被搞砸的婚礼就跟没加金酒的汤力水一样没有意义可言。”
“好吧,不过我不是来跟你做婚姻咨询的。”
“那快说呀,我艾克兰洗耳恭听。”
香烟刺激哈利的喉咙,他的口腔黏膜已不适应一天两包烟了。他清楚知道爱斯坦没办法给他有关案情的建议,至少不能给他好建议。爱斯坦自己发展出来的逻辑和原则已经形成一个很不正常的生活形态,只有具特殊喜好的人才会感兴趣。艾克兰家族的构成元素是酒精、独身主义、社会底层的女人、对知识的爱好(可惜这点已开始衰退)、某种自尊、一种生存本能,这种本能最后还是让开出租车在他生命中多过酗酒,此外还有一种嘲笑生命和魔鬼的能力,这种能力连哈利也甘拜下风。
哈利吸了口气:“我怀疑这些杀警案是一个警察干的。”
“那就逮捕他啊,”爱斯坦说,从舌尖上挑起一片烟草,突然愣了愣,“你刚刚是说杀警案?就是那些杀警案?”
“没错。问题是如果我逮捕这个人,他也会把我一起拖下水。”
“怎么说?”
“他可以证明是我在保持本色酒馆杀了那个俄罗斯人。”
爱斯坦瞪大眼睛看着后视镜:“那个俄罗斯人是你做掉的?”
“所以我该怎么办?是要逮捕这个人,跟他一起完蛋吗?可是这么一来萝凯就没了丈夫,欧雷克就没了父亲。”
“完全同意。”
“完全同意什么?”
“完全同意你应该拿他们来当挡箭牌。拿这种博爱精神出来当借口真是太聪明了,这样晚上会睡得比较好,我总是拿这招出来用。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偷苹果,我自个儿逃跑,把崔斯可一个人留下来面对后果吗?他那么胖又那么迟钝,当然跑不快。我告诉自己说崔斯可比我还需要有人鞭策他,让他的骨头硬起来,给他指出一个正确的人生方向。因为他真正想要的是在乡间拥有一栋围有私人树篱的豪宅对不对?而我则立志要当坏人不是吗?这样为了几颗烂苹果而被打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要别人替我承担责任的意思,爱斯坦。”
“但如果这家伙又继续杀警察,你却知道你阻止得了他,那该怎么办?”
“这就是重点。”哈利说,朝“禁止吸烟”的标志喷了口烟。
爱斯坦看着他的好友:“别这样做,哈利……”
“做什么?”
“别……”爱斯坦按下车窗,抛掉剩下两厘米长、沾了口水的利兹拉烟纸,“我不想听,反正别这样做就是了。”
“最懦弱的选项就是什么都不做,告诉自己没有确切证据,虽然这也是事实,然后假装没看见。但我们没办法忍受这种事对吧,爱斯坦?”
“妈的当然可以,只是你在这方面是个怪咖。你能够忍受吗?”
“通常不能,但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我有别的考虑。”
“不能叫其他警察去逮捕他吗?”
“他一定会动用一切关系去协商减刑。他当过烧毁者,也当过警探,他知道书上所有的把戏。除此之外,警察署长一定会救他,他们两个知道太多彼此的底细了。”
爱斯坦拿起哈利的那包烟:“你知道吗,哈利?听起来好像你是来要我祝你杀人顺利的。有其他人知道你在干吗吗?”
哈利摇了摇头:“连我的组员都不知道。”
爱斯坦拿了根烟点着。
“哈利。”
“是。”
“你是我认识过的最孤独的人。”
哈利看了看表。午夜时分。他朝风挡玻璃外看去:“你是说孤单吧。”
“不是,孤独。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真是个怪人。”
“反正呢,”哈利说,打开车门,“谢谢你的建议。”
“什么建议?”
车门关上。
“妈的什么建议?”爱斯坦朝车门和那个弓身走进奥斯陆夜色的人影大喊,“还有你这个小气巴拉的浑蛋,怎么不搭我的出租车回家啊?”
大宅里幽黑阒静。
哈利坐在沙发上,盯着柜子瞧。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他怀疑楚斯的事。
他打了电话给侯勒姆和卡翠娜,说他和米凯简短地讲过几句话,案发当晚这位警察署长有不在场证明。这件事一定是搞错了,或是有人栽赃,因此子弹符合米凯手枪的事绝对不能声张,他们讨论过的内容也不能说出去。
楚斯的事他一个字都没说。
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也一个字都没说。
这件事就只能这么做才行。处理这种案子就只能单独行动。
钥匙藏在cd架上。
哈利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休息一下,不去理会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对话。但是没用,他一放松,那些声音就开始尖叫。楚斯·班森疯了,那些声音说。这不是假设,这是事实。正常人不会屠杀自己的同事。
这种事并非没有先例,看看美国发生过的事件就好了,曾有人遭到解雇或受到侮辱之后,返回工作场所射杀同事。奥马尔·桑顿(omarthornton)因偷窃啤酒被免职后,在经销公司的仓库杀害八名同事。韦斯利·尼尔·希格登(wesleynealhigdon)在主管叫他走人之后,杀了五个同事。詹妮弗·圣马可(jennifersanmarco)在邮局朝六名同事的脑袋开枪,只因她遭到开除,而开除原因可想而知——她疯了。
差别只在于计划程度和执行能力。所以楚斯到底有多疯狂?他是不是疯狂到就算他高声疾呼说哈利·霍勒在酒吧里杀人,警署里也没人相信?
不是。
除非他有证据,无法被视为疯狂的证据。
楚斯·班森。
哈利让自己的脑子快速运转。
每项要素都吻合。但最重要的一项是否吻合?动机。米凯是怎么说的?女人幻想自己被强暴并不代表她真的想被强暴。男人幻想自己行使暴力并不代表……
天哪,别再想了。
但头脑不肯停止,除非把问题解决,否则不肯让他有片刻安宁。有两个方法可以解决问题,其一是老方法,这时他全身的每条肌肉纤维都在呼喊这个方法:来一杯。一杯可以衍生为无数杯,可以去除烦恼、麻木神经。这是暂时的解决方法、不好的解决方法。其二是终极的方法、必然的方法。这个方法可以把问题连根拔除。这是魔鬼的选项。
哈利跳了起来。屋里没有酒。自从他搬进来以后,这栋屋子就没出现过酒。他开始踱步,又停了下来,看着那个老转角柜。它让他想起过去自己也曾像这样站立,看着一个酒柜。究竟是什么在阻止他?过去他不是曾为了更少的回报而出卖过自己的灵魂?也许这正是重点所在,过去都只是为了做出小改变,而且可以用愤慨的道德外衣来合理化。但这次的情况却……不纯正。他希望可以在还来得及时保住自己。
但这时他听见一个细小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带我出去,好好使用我,发挥我与生俱来的能力。这次我会把事情彻底解决,不会被防弹背心给愚弄。
从这里开车到楚斯位于曼格鲁区的住处要花半小时。哈利亲眼见过楚斯卧室内的军火库,里头有枪支、手铐、防毒面具、警棍。那他为什么还在磨蹭?他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但他的判断真的正确吗?楚斯真的是遵照米凯的命令去杀害勒内吗?楚斯是以丧失理智的手法杀害勒内,这点毫无疑问,但米凯是否也丧失了理智?
或者这些都只是他的头脑把目前所有的线索拼凑起来,在头脑的需求和要求下硬是建构出一个画面,这个画面一定要有意义,或给出答案,好让他有一种把所有线索都联结起来的感觉?
哈利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a。
十秒钟后,他听见一个咕哝声:“喂?”
“嗨,阿诺尔,是我。”
“哈利?”
“对,你在工作吗?”
“现在是凌晨一点,哈利。我跟一般人一样已经在睡觉了。”
“抱歉,你想继续睡吗?”
“既然你都这样问了,对啊。”
“好吧,但既然你都已经醒了……”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呻吟声,“我在想关于米凯·贝尔曼的事。你以前在克里波的时候他也在那里任职,你有没有发现过任何迹象显示他对男人有兴趣?”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静默。哈利听见阿诺尔规律的呼吸声,还有一列火车咔嗒咔嗒驶过的声响。从这些声音听起来,哈利判断阿诺尔的卧室开着一扇窗,外面的声音比里面还多。他一定非常习惯这些噪声,才能安然入睡。这时哈利突然有个想法,这个想法不像是灵光乍现,而更像是走岔的思绪。说不定这件案子也是这样。说不定他们听不见熟悉的噪声,那些噪声吵不醒他们,但他们应该聆听的却是那些噪声。
“你睡着了吗,阿诺尔?”
“没有。我从来没这样想过,所以要沉淀一下。这么说,现在我一边回想,一边用不同的角度去看……虽然我不能……不过看起来很明显……”
“什么很明显?”
“呃,就是贝尔曼跟他那只忠狗。”
“楚斯·班森?”
“对,他们两个……”阿诺尔又顿了顿。另一列火车驶过。“呃,哈利,我觉得他们看起来不像一对,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了解。抱歉把你吵醒,晚安。”
“晚安。对了……等一下……”
“嗯?”
“以前克里波有个家伙。这件事我本来早就忘了,可是有一次我去厕所,他跟贝尔曼就在水槽旁边,两个人的脸都涨得通红,好像有过什么事一样。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记得当时我有闪过这种念头,可是后来我也没多想。不久以后那个人就离开克里波了。”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可以去查,但不是现在。”
“谢了,阿诺尔。祝你好梦。”
“谢谢。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阿诺尔。”哈利说,挂上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
他张开另一只手。
眼睛看着cd架。钥匙就在w排底下。
“没什么。”他又说一次。
他朝浴室走去,一边脱去t恤。他知道床单是白色的,干净而冰凉。窗外一片寂静,夜风凉爽。他知道自己绝对睡不着。
他躺在床上,聆听风声。风穿过黑色老转角柜的钥匙孔,发出呼呼声响。
勤务中心的值班警察在凌晨四点零六分接到火警电话。她听见消防队员的激动声音时,下意识地认为事态一定很严重,可能需要疏导交通、保护个人财产安全,或需要处理人员死伤。因此当她听见消防队员接下来说的话时,不禁有点讶异。消防队员说奥斯陆一家酒吧的警铃被浓烟触发,这家酒吧已经打烊,他们抵达之前火就已经烧完。更令她惊讶的是消防队员说她必须立刻派警员前往现场。这时她才发现对方的口气并不是激动,而是恐惧。他话声颤抖,听起来像是他从事这行看过不少大场面,却不曾见过如此惊悚的场景,又得把它描述出来。
“有个小女生,她身上一定是被人浇了烈酒,酒吧里有好几个空酒瓶。”
“地点在哪里?”
“她……她被烧得全身焦黑,还被绑在水管上。”
“地点在哪里?”
“她的脖子上有个东西,看起来像是自行车锁。我告诉你,你们一定得派人来才行。”
“好,可是地点——”
“夸拉土恩区,这家酒馆叫‘保持本色’。我的老天,她只是个小女孩……”
40
清晨六点二十八分,史戴·奥纳被铃声吵醒。不知为何,起初他以为那是电话铃声,后来才发现原来是闹钟。他一定是梦到了电话。由于他更相信心理学而不相信解梦,因此他并不想回溯自己的梦境。他重重按下闹钟,闭上眼睛。再睡个两分钟,两分钟后另一个闹钟就会响起。通常这个时候他都会听见奥萝拉光脚踩在地上,第一个冲去厕所的声音。
一片寂静。
“奥萝拉呢?”
“她去埃米莉家过夜。”英格丽德用充满睡意的声音咕哝说。
奥纳爬下了床,冲澡刮胡子,跟妻子一起吃早餐,享受两人的静默。英格丽德正在看报纸,奥纳已经很会倒着看报纸。他跳过杀警案的报道,那些都不是什么新闻,只是新的猜测而已。
“她是不是应该先回家再去学校?”奥纳问。
“她把书包带去了。”
“哦,好。隔天要上课,前一晚还去别人家过夜,这样好吗?”
“不好,这样对她不好。你应该想想办法。”她翻到下一版。
“你知道缺乏睡眠会对脑部造成什么影响吗,英格丽德?”
“挪威政府资助过你这项六年研究计划,你却还不知道,所以我想我们纳税人的钱是白白浪费了。”
奥纳对于英格丽德有办法在这么早的时候脑筋就这么清楚,时常感到又恼怒又佩服。十点以前她总是大获全胜,一直到快要中午他嘴上都讨不了便宜,基本上他要到大概下午六点才有机会赢得一场唇枪舌战。
他倒车离开车库、前往史布伐街的诊所时,心里想的就是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跟一个不会每天在口头上占上风的女人住在一起。而且若不是他懂得遗传学,他可能无法理解他们夫妻怎么会生出一个像奥萝拉这样贴心又善解人意的孩子。接着他就把奥萝拉给忘了。车阵行进速度缓慢,但就跟平常一样慢。重点在于你知道一定会堵车,而不在于会堵多久。十二点他们要在锅炉间开会,在那之前他有三个患者。
他打开收音机。
正当他在听新闻时,手机铃声响起,他立刻认为两者有所关联。
电话是哈利打来的。“开会时间得延后,又发生了一起命案。”
“就是新闻在报道的那个小女孩吗?”
“对,至少我们很确定是个小女孩。”
“你们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不知道,没有人报案失踪。”
“她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