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可是从体形来看,我觉得大概介于十到十四岁。”
“你认为这件命案跟我们的案子有关?”
“对。”
“为什么?”
“因为她被发现的地点是一起未破命案的现场,一家叫‘保持本色’的酒馆。另外也因为……”哈利清了清喉咙,“……她的脖子被自行车锁锁在水管上。”
“我的老天爷!”
奥纳又听见哈利咳嗽的声音。
“哈利?”
“怎么样?”
“你还好吗?”
“不好。”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对。”
“除了自行车锁还有吗?我想……”
“他先用烈酒浇在她身上,然后才点燃火柴。空酒瓶就在酒吧地上,一共有三瓶,都是同一个牌子,虽然这里有很多其他牌子的酒可以选。”
“是……”
“对,是金宾。”
“……你喝的牌子。”
奥纳听见哈利对某人叫说什么都不要碰,接着又回到电话上:“你要不要过来看一下犯罪现场?”
“我有几个患者,看完他们再过去。”
“好,你自己决定。我们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两人结束通话。
奥纳努力专心开车。他感觉自己大力呼吸,鼻孔发热,胸口起伏。他知道今天的心理咨询工作会做得更糟。
哈利走出酒吧大门,来到繁忙的街道上,只见路人、自行车、汽车和电车匆匆而过。他离开阴暗的酒吧,面对光亮,眨了眨眼,看着人们无意义地奔走忙碌,完全不知道在他背后几米处,一条生命同样无意义地殒落,坐在塑料椅垫已然熔化的椅子上,以一个焦黑小女孩尸体的模样出现。警方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其实哈利对死者身份大概有个想法,但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深呼吸几口气,还是把这念头给想完,然后打给卡翠娜。他已经叫卡翠娜回锅炉间坐在计算机前。
“还是没有人报案失踪?”他问道。
“没有。”
“好,查出哪些警探的女儿在八岁到十六岁之间,从调查过勒内命案的警探开始查起。如果有的话,打电话给他们,问他们今天有没有见到女儿。说话请务必小心。”
“好。”
哈利挂掉电话。
侯勒姆走出酒吧,站到哈利旁边。他的声音又细又小,像是在教堂里说话似的。
“哈利?”
“是?”
“那是我看过最惨绝人寰的事。”
哈利点了点头。他知道侯勒姆见过不少命案现场,也知道侯勒姆这话一点也不假。
“干出这种事的人……”侯勒姆抬起双手,深深吸了口气,又绝望地叹了口气,放下双手,“应该抓去枪毙。”
哈利在外套口袋里握紧拳头,知道这句话也说得没错。应该喂凶手吃子弹,敖德萨手枪的子弹,一发或三发,枪就放在霍尔门科伦区那栋大宅的柜子里。但不是现在。其实那家伙昨晚就应该被枪毙才对,但有个非常懦弱的前任警察搞不懂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下不了手,反而跑上床睡觉。哈利心想,他动这个念头究竟是为了潜在的被害人、为了萝凯、为了欧雷克,还是为了他自己?反正酒吧里那个小女孩不会来问他动机是什么,对她和她的父母而言,一切都已太迟。妈的,可恶!
他看了看表。
现在楚斯知道哈利盯上了他,一定会做好准备。他已经对哈利发出邀请,选在过去的这个命案现场犯案来挑衅他,还用他爱喝的金宾威士忌和半数警察都听说过的自行车锁来羞辱他。伟大的哈利·霍勒被锁在史布伐街的禁止停车标志上,就像一只被拴住的狗。
哈利吸了口气。他大可以摊牌,把古斯托、欧雷克和那个俄罗斯人的事全都抖出来,然后派戴尔塔小队去抄楚斯的家。如果楚斯跑了,他就在网络上对国际刑警组织和挪威大小警局发布通报。或者……
哈利掏出那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又把它塞回口袋。抽烟已让他觉得作呕。
……或者他可以如这个王八蛋所愿。
奥纳为第二个患者做完咨询之后,才把一连串的思绪想完。
其实应该说两串,他的思绪共有两串。
第一串是没有人报案说那个小女孩失踪。一个十到十四岁的小女孩晚上没回家,父母应该会担心并报警才对。
第二串是被害人跟杀警案会有什么关联?目前为止凶手的目标都是警探,如今连续杀人犯更加暴力的典型倾向,可能带出了这个疑问:除了取人性命之外,还有什么变本加厉的方式?很简单,杀死他们的后代、他们的小孩。如此一来,问题就变成:谁是下一个?显然不是哈利,他没有小孩。
就在此时,在毫无预警之下,奥纳那具庞大身躯的每个毛孔突然全都泌出冷汗。他抓起放在开着的抽屉里的手机,找到奥萝拉的名字并拨打电话。
铃声响了八次便进入语音信箱。
她没接,这是当然,她在学校,上课不能开机,十分合理。
埃米莉是姓什么来着?他经常听到,但这些事属于英格丽德的管辖。他考虑是否打电话给英格丽德,但仍决定不要给她带来无谓的担忧。他打开电子信箱,在收件匣里搜寻“夏令营”,找到很多去年的邮件,这些邮件都是奥萝拉班上同学的父母寄来的。他浏览邮件,希望能找到一个能让他发出“啊哈”的姓名。结果很快就找到了:朵伦·艾尼森。埃米莉的全名是埃米莉·艾尼森,这名字其实很好记。更棒的是邮件底下附有父母电话。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指不断发抖,很难正确按下按键,像是喝了酒,或是咖啡喝得不够。
“我是朵伦·艾尼森。”
“哦,你好,我是史戴·奥纳,奥萝拉的爸爸。我……呃,我只是想知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一切顺利。”
一阵静默。静默太久了。
“她去你们家过夜,”奥纳补上一句,说得更清楚些,“她跟埃米莉一起回家。”
“哦,那个啊。奥萝拉没有来我们家过夜哦,我知道她们说过这件事,可是——”
“那我一定是记错了。”奥纳说,听见自己话声紧绷。
“对啊,这年头很容易搞错到底谁去谁家过夜了。”朵伦笑说,但口气却显然替这位父亲感到忧心,因为他竟然连自己女儿去谁家过夜都不知道。
奥纳挂上电话,身上衬衫已然湿透。
他打电话给英格丽德,电话进入语音信箱,他留言请她回电话,接着立刻站起来冲到门口。最后一节咨询的患者是个因不知名原因而来的中年妇女,她抬头望来。
“抱歉我得取消今天的咨询……”奥纳想叫出她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等到想起来,他已经冲出门,跑下楼梯,朝他停在史布伐街上的车子奔去。
哈利发现自己不由自主捏紧手中的纸咖啡杯,看着盖上白布的担架从他面前经过,抬上停在一旁的救护车。他沉下了脸,对围观民众怒目而视。
卡翠娜打过电话来,目前依然没有人报案失踪,勒内命案的侦办团队里也没有人有介于八岁到十六岁之间的女儿。于是哈利请她将调查范围扩大到所有警察。
侯勒姆从酒吧里走出来,脱下乳胶手套,掀开白色连身工作服的兜帽。
“dna小组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哈利问道。
“没有。”
哈利抵达命案现场的第一件事,就是采集组织样本,火速送到鉴识中心。完整的dna比对需要时间,但最初的基因图谱很快就能取得,而他们只需要这个,因为警方记录了每一位警探、便衣刑警和鉴识人员的基因图谱,以防他们污染犯罪现场。过去一年来,警方也为首批到达现场或看守命案现场的警察做记录,甚至连可能到过命案现场的平民也包含在内。这只是简单的概率运算,只要利用十一位数基因图谱的前三到四位数,就可以排除侦办案件的相关警察。如果用到五或六位数,那就可以排除所有警察。如果他判断得没错,最后只有一人无法排除。
哈利看了看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做,只知道时间无多。他时间无多。
奥纳把车子停在学校大门前,让车子闪双黄灯。他听见自己奔跑的脚步声在操场周围的校舍之间回荡。这是孤单童年的声音、上课迟到的声音、暑假大家都出城去玩只有你被单独留下的声音。他拉开厚重的门,冲进走廊。这时已听不见回荡的脚步声,只听见他自己的喘息。那是不是他们教室的门?他们是以团体区分还是班级?他对她的日常生活知之甚少,过去半年来也很少见到她。他有好多她的事想知道,从今以后他一定会花很多时间陪伴她,只要……只要……
哈利在酒吧里环目四顾。
“后门被撬开。”他背后的警察说。
哈利点了点头。他在门锁上看见了刮痕。
撬锁。警察的拿手好戏。这就是为什么警铃没有响。
哈利没看见任何抵抗痕迹。没有物品被打翻,地上没有东西,也没有椅子或桌子被踢歪,否则一定会留下痕迹。酒吧老板被找来侦讯。哈利说他不用见老板,而不是说他不想见他。他没说原因,比如说他不想被认出来。
哈利在吧台高脚凳上坐下,回想那天晚上他坐在这里,面前那杯金宾连碰都没碰。那个俄罗斯人从背后攻击他,手拿一把西伯利亚弹簧刀,企图插进他的颈动脉。哈利在千钧一发之际伸出钛金属义肢把刀挡住。酒吧老板就站在吧台内,吓得全身瘫软。哈利伸手抓起一个开瓶器。鲜血溅洒在他们后方的地板上,仿佛打翻一瓶红酒。
“目前没发现什么线索。”侯勒姆说。
哈利又点了点头。当然没发现。楚斯有个住处,有时间慢慢来,可以先用威士忌浇湿她……浸泡她,事后再清理一番。“浸泡”这个词从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然后他点燃了打火机。
格拉姆·帕森斯(gramparsons)的《她》(she)这首曲子响了起来,侯勒姆接起手机。
“是……比对符合?等一等……”
他拿出一支铅笔和一本常年不换的鼹鼠皮(moleskine)笔记本。哈利心想侯勒姆可能因为太喜欢那旧旧的封皮,所以笔记本写满以后就把内容擦掉,重复使用。
“没有记录,没有,可是他侦办过命案……对,我们也这样怀疑……他的名字是?”
侯勒姆把笔记本放在吧台上,准备记下,但手中的铅笔却停了下来:“你说父亲叫什么名字?”
哈利从侯勒姆的口气中听出有什么事不妙,非常不妙。
奥纳打开教室的门,脑际立刻冒出一个念头:他不确定奥萝拉他们班有没有固定教室,就算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间。
两年前他来过这里,那天是学校开放日,每间教室都展出图画、火柴棒模型、黏土作品,以及其他不知所谓让他毫无印象的东西。若是一个好父亲就会留下印象。
说话声停了下来,全班都转头朝他看来。
静默之中他搜寻一张张稚嫩纯洁、没有伤疤的脸庞,这些脸蛋都未经世事、尚未成形,人格尚未构成。再过几年这些脸就会硬化成一张张面具,内心也会变得坚硬。就跟他一样。他寻找他的女儿。
他的视线扫过他在班级照片、生日派对、学期末几场手球赛上看过的脸孔。有些他知道名字,有些不知道。他继续寻找那张脸,她的名字从他喉头涌出来,发出呜咽:奥萝拉,奥萝拉,奥萝拉。
侯勒姆把手机放回口袋,站在吧台边,背对哈利,动也不动,手微微发抖。接着他转过身来,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像是流血过多似的。
“是你熟识的人。”哈利说。
侯勒姆缓缓点头,仿佛在梦游一般,吞了口口水:“这怎么可能……”
“奥萝拉。”
一张张脸庞目瞪口呆地看着奥纳。她的名字从他嘴巴里说出来宛如呜咽,有如祈祷。
“奥萝拉……”他不断地说。
他的眼角余光看见老师朝他走来。
“什么怎么可能?”哈利问道。
“他女儿,”侯勒姆说,“这……这怎么可能?”
奥纳泪眼盈眶。他感觉一只手搭上他肩膀。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朝他走来。那人影扭曲模糊,宛如哈哈镜里的倒影。但他觉得那人影很像她,很像奥萝拉。身为心理医师,他知道这是大脑的逃避机制,用谎言来面对难以忍受之事,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低声喊着她的名字。
“奥萝拉。”
他甚至可以发誓那是她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听见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但不确定这真的是她说的话,还是他的大脑自行加上的。
“……爸?”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侯勒姆说,看着哈利,却仿佛视而不见。
“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
41
宁静的早晨降临在维斯特墓园,这里只听得见远处索克达路的车声,以及载运民众前往市中心的电车声。
“罗尔·米兹杜恩,对,是有这个人,”哈利说,大步走在墓碑之间,“他在鉴识中心工作多久了?”
“没人知道,”侯勒姆说,加快脚步跟上,“好像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在那里了。”
“他女儿死于车祸?”
“去年夏天的事。这实在太变态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他们已经取得dna编码的第一部分,还是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概率可能是别人,说不定是——”哈利突然停步,侯勒姆差点撞上去。
“这个嘛,”哈利说,蹲了下来,把手指插进一具墓碑旁边的泥土。墓碑上写着菲亚·米兹杜恩的名字。“概率已经掉到零了。”他抬起手来,让最近挖过的泥土从指缝间落下,“他挖出尸体,载去酒吧,再把尸体烧了。”
“操……”
哈利听见侯勒姆语带哭音,便转开视线,给他一点空间。他静静等待,闭上眼睛,侧耳聆听。一只鸟儿正在啼唱,唱着人耳听不懂的歌曲。无忧无虑的风吹着云朵往前进。一班地铁列车朝西驶去。时间流过,流往未知之处。哈利张开双眼,咳了一声。
“我们最好先请他们把棺材挖出来,确认以后再通知她父亲。”
“我去联络。”
“毕尔,”哈利说,“这是比较好的结果,而不是真的有个小女孩被活活烧死。”
“抱歉,我只是累坏了。罗尔的状况本来就很不好,所以我……”他扬起双臂,表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没关系。”哈利说,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