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泰国人的态度都很好,不像那些挪威服务生又懒又情绪化,不勤勤恳恳地每天工作,反而表现出一副饱受委屈的模样。这家土萨区的小餐厅是一家子泰国人开的,他们似乎只要看见他稍微抬一下眉毛,就准备跳起来提供服务。当他为难吃的春卷和难喝的咖啡付账时,他们都会笑得非常灿烂,双手合十行礼,仿佛他是从天而降的白色天神。他曾一度想去泰国,但现在必须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他想返回工作岗位。
刚才是米凯打电话来,说他们的计谋成功了,他很快就会复职。他无意特别点出米凯口中的“很快”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复述说:“嗯,很快。”
咖啡来了,楚斯啜饮一口。这咖啡算不上好喝,但他认为自己并不喜欢别人所谓的好咖啡。咖啡就该是这种味道才对,应该是用过度使用的过滤式咖啡壶所煮出来的,应该带有滤纸、塑料和烧焦咖啡垢的味道。但这也许正是为什么现在这家餐厅只有他一个客人的缘故,大家都会先在别的地方喝完咖啡,再来这里吃顿便宜餐点或购买外带。
那名泰国女子走回角落的桌子坐下,他们一家人都坐在那里,可能正在看他的账单。他聆听他们嘁嘁喳喳说着奇怪语言,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喜欢听,喜欢坐在他们附近,只要他们对他微笑,他就亲切地点头响应,仿佛自己是这个社群的一分子。难道这就是他来这里的原因?他抛开这个念头,专注在眼前的问题上。
眼前的问题就是米凯接下来说的话。
他们必须交回手枪。
米凯说这些手枪要用来比对跟杀警案的关联,而他自己为了宣示这项命令一视同仁、无分位阶高低,今天一早就率先交回了自己的手枪。他建议楚斯也尽快交回,尽管他现在是停职中。
这一定是为了要比对击毙勒内的子弹,他们一定已经想到那发子弹来自警用手枪。
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不仅已经把子弹掉了包,还回报说他的那把手枪遗失,原因是失窃。为此他等了整整一年,等到没有人将他的手枪跟勒内命案联结在一起,才用撬棒撬开自家大门,布置得像是真的有人闯入偷东西。他列出一大堆失窃物品,不仅得到四千克朗的保险理赔,还得到了一把新的警用手枪。
问题不在于那把枪。
问题在于证物箱里的那枚子弹,它到了谁手上?当初他还觉得掉包这个主意很赞,但现在他突然需要米凯了,如果米凯被停职,就无法替他复职。无论如何,现在要做什么都为时已晚。
停职。
楚斯一想到这件事就不禁笑了。他拿起咖啡,跟桌上他太阳镜中的倒影敬了一杯,接着却发现那些泰国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看来他一定是笑得太大声了。
“我不确定能不能去机场接你。”哈利说,经过原本是家银行的地方,这里被一群集体失心疯的市议员改建成宛如监狱般的球场,只为了迎接今年举办的一场国际赛事。除此之外没什么改变。
他把手机用力按在耳朵上,屏除高峰时间的车声。
“我不准你来接我,”萝凯说,“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其实我正在考虑这个周末是不是不要回去,给你一点空间。”
“什么空间?”
“担任霍勒警监的空间。你说我不会打扰到你,听你这样说是很体贴啦,但我们都知道你一查起案子来是什么样子。”
“我希望你在这里,但如果你想——”
“我随时都想跟你在一起,哈利。我想坐在你身上,不让你去任何地方,这就是我想做的事,但我不希望那个我想一起共度一生的哈利现在待在家里。”
“我喜欢你坐在我身上,而且我哪里都不会去。”
“这就是重点所在,我们哪里都不会去,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相处,好吗?”
“好。”
“好。”
“你确定?如果我在电话里再多纠缠你一会儿可以让你开心,那我很乐意这样做。”
她的笑声传来。只有笑声。
“欧雷克怎么样?”
她娓娓道来,他听了微笑好几次,至少笑出声一次。
“我得挂电话了。”哈利说,站在施罗德酒馆门口。
“好。对了,你要去参加什么会议啊?”
“萝凯……”
“好啦,我知道我不该多问,可是这里好无聊哦。哈利?”
“嗯?”
“你爱我吗?”
“我爱你。”
“我听见车声,所以这表示你在公共场所,而且你大声地说你爱我?”
“对。”
“那有人回头看吗?”
“我没注意。”
“我如果再叫你说一次会不会很幼稚?”
“会。”
更多笑声。天哪,只要能听见她的笑声,叫他做什么都愿意。
“所以呢?”
“我爱你,萝凯·樊科。”
“我爱你,哈利·霍勒。我明天再打给你。”
“替我跟欧雷克打个招呼。”
两人结束通话。哈利打开店门入内。
西莉亚独自坐在窗边的桌子前,那是哈利惯常坐的位子。她身穿红裙红上衣,非常显眼,宛如后方奥斯陆老街壁画上的一抹鲜血,而她的嘴唇甚至更猩红夺目。
哈利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嗨。”他说。
“嗨。”她说。
38
“谢谢你这么快就赶来了。”哈利说。
“我一个半小时前就到了。”西莉亚说,朝面前的空杯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哈利开口说,看了看表。
“没有,是我自己等不及。”
“哈利?”
他抬头看去:“嗨,莉塔,我今天不点东西。”
女服务生转身离去。
“你很忙?”西莉亚问。她端坐椅子上,身穿一袭红衣,双臂交叠在胸部下方,面容一直在甜美芭比和其他近乎丑陋的表情之间转换,唯一不变的是她的视线强度。哈利觉得只要看入这种目光,应该可以察觉每一个细微的情绪变化,但他一定是失去了判断力,因为他在她眼中只看见一片炙热,别无其他,只看见天知道是哪种的欲望。因为她要的不只是一个晚上、一小时或十分钟的模拟强暴,她可没这么容易打发。
“我找你出来是因为你去国立医院值过班。”
“那件事我已经跟警方说过了。”
“说过什么?”
“安东·米泰生前跟我说过的话,像是他跟某人起争执,或是他跟国立医院的某人发生关系。可是我跟他们说这可不是某个嫉妒丈夫犯下的独立命案,这是杀警案。这一切都连得起来不是吗?你在课堂上应该注意到我读过很多关于连续杀人犯的事。”
“课堂上可没教连续杀人案,西莉亚。我只是想知道你坐在那里守门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某人来来去去,某人不符合班表时间,让你觉得不对劲,简而言之就是——”
“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她露出微笑,露出年轻的白色牙齿,其中有两颗长歪了,“这是你在课堂上讲的。”她的背弓得有点过度。
“怎么样?”
“你认为那个患者是遭人杀害,而米泰有份,是不是?”她侧过了头,推出乳沟。哈利心想她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她真的对自己这么有自信?或者她其实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却想模仿她所认为的正常行为,但又总是搞得有点不伦不类?“没错,你的确是这样想的,”她说,“所以你认为米泰因为知道太多,才被杀人灭口,但凶手却把它布置得像是其中一桩杀警案?”
“不是,”哈利说,“如果他是被这种人杀害,他的尸体会被丢进海里,口袋里装着重物。请仔细思考,西莉亚,集中精神。”
她深呼吸一口气,哈利避免去看她起伏的胸脯。她想跟他目光相触,但他低下了头,抓抓脖子,等待着。
“没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最后她说,“每天都是按照例行程序在走,只来了一个新的麻醉护士,可是他只来过一两次。”
“好吧,”哈利说,一手伸进外套口袋,“那左边这个人呢?”
哈利将一张打印照片放在桌上,这张照片是他在网络上找到的。google的图片。上面是年轻的楚斯·班森站在米凯·贝尔曼旁边,背景是史多夫纳警局。
西莉亚细看那张照片:“没有,我没在医院看过他,可是右边这个人——”
“你在医院看过他?”哈利插口说。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
“对,他是警察署长。”哈利说,想拿回照片,但西莉亚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哈利?”
他感觉到她柔软手掌上传来的热气。他静静等待。
“我见过他们两个在一起,另一个人叫什么名字?”
“楚斯·班森。你在哪里看见的?”
“不久之前,他们一起去厄肯区的靶场。”
“谢谢你,”哈利说,把手和照片抽了回来,“那我就不再占用你的时间了。”
“关于时间这件事,你明知道今天我有空,哈利。”
他没回话。
她暗自窃笑,倾身向前。“你找我来,不是只为了这件事吧?”小桌灯的亮光在她眼中舞动,“你知道我想过最疯狂的可能性是什么吗?那就是你把我踢出警大学院,是为了跟我在一起,这样学校高层就不会找你麻烦,所以你要不要跟我说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西莉亚,我真的只是想——”
“真可惜上次你同事突然出现,就在我们要——”
“问你医院的事——”
“我住在约瑟芬街,不过你可能早就在网络上搜到了——”
“上次的事我大错特错,我搞砸了,我——”
“从这里步行只要花十一分钟二十三秒整,我走过来的时候计过时了。”
“……不能这么做,我也不想,我——”
“我们可以——”她作势起身。
“我今年夏天要结婚。”
她颓然坐回到椅子上,瞪视着他。“你……你要结婚?”她的声音几乎被酒馆内的声响给淹没。
“对。”哈利说。
她瞳孔收缩。像是被人用尖物刺到的海星,他心想。
“你要跟她结婚?”她低声说,“跟萝凯·樊科结婚?”
“这是她的名字,对。但不论我是不是要结婚,你是不是我学生,我们之间都不应该发生那种事,所以我必须跟你道歉……很抱歉出现那种情况。”
“结婚……”她梦游般地说,视线茫然。
哈利点了点头,感觉胸口传来振动,一时之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心脏在振动,接着才想到是外套口袋里的手机。
他拿出手机:“我是哈利。”
他聆听对方说话,接着又把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看,仿佛它有什么不对劲似的。
“再说一遍。”他说,把手机拿到耳边。
“我说我比对到手枪了,”侯勒姆说,“没错,就是他的。”
“有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没有别人。”
“你看看能保密多久。”
哈利挂掉电话,拨打另一通电话。“我得走了。”他对西莉亚说,在她杯子里塞了张钞票。他看见她张开涂得红艳艳的嘴唇,并在她还来不及说话之前站了起来。
他走到酒馆门口时,卡翠娜已接起电话。他把侯勒姆说的话转述给她听。
“你是在开玩笑吧?”她说。
“那你为什么没笑?”
“可是……可是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这可能就是我们为什么都不相信的原因,”哈利说,“找出来,去把出错的地方找出来。”
他听见电话那头的十脚昆虫已经开始在键盘上蹿动。
奥萝拉和埃米莉一起拖着脚步走到公交车站。天色渐黑。这种天气总是快要下雨,却又始终没下。让人心情不好,她心想。
她把这些话跟埃米莉说,埃米莉“嗯”了一声,但她知道埃米莉不明白她的意思。
“赶快下完就没事了,不是吗?”奥萝拉说,“直接下雨还比较好,这样就不会担心它什么时候要下。”
“我喜欢下雨。”埃米莉说。
“我也喜欢,至少……有一点点喜欢。可是……”她决定放弃。
“刚才练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
“雅娜对你大叫,因为你没把边锋的位置守好。”
“我只是动作有点慢而已。”
“不是,你站在那边动也不动,盯着看台。雅娜说手球的重点是防守,防守的重点是盯防,也就是说手球的重点是盯防。”
雅娜很会说一大堆屁话,奥萝拉心想,但她没这样说,她知道说了埃米莉也不会懂。
奥萝拉在球场上之所以分心是因为她在看台上看见了他。要看见他一点也不难,因为看台上除了他,就只有男生的球队在一旁不耐烦地等女生打完,换他们上场。但就是那人没错。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人就是去过她家院子的男子。男子说要找她父亲,要让她听一个乐队的音乐,那乐队叫什么名字她已经忘了。男子还说要喝一杯水。
当时她一定是愣在原地,使得对手得分,因此他们的教练雅娜高喊暂停,对她大吼。一如往常,奥萝拉觉得抱歉,她想对抗这种感觉,讨厌自己被这种蠢事搞得心烦意乱,但是没用,她的双眼依然溢出泪水。她用护腕擦去泪水,同时擦拭额头,假装自己是在擦汗。雅娜骂完之后,她再抬头望去,那个男子已经不见了,就跟上次一样。只不过这次的事情只发生在转瞬之间,她不禁纳闷自己是真的看见了他,还是眼花了。
“哦,不会吧,”埃米莉说,看着公交车班次表。“149路公交车至少还要二十分钟才会到。今天晚上妈妈要给我们做比萨,到家一定都冷掉了。”
“真可惜。”奥萝拉说,继续往下看。她并不特别喜欢吃比萨或去同学家过夜,但现在这正流行,每个人都会去别人家过夜,就像参加团体舞蹈一样。如果你不参加,就会被边缘化,而奥萝拉不想被边缘化,至少不想被完全边缘化。
“埃米莉,”她说,看了看表,“上面显示131路公交车一分钟以后会到。我把牙刷放在家里忘了带来,131经过我家,我可以先搭这班车,待会儿再骑车去你家。”
她看得出埃米莉不喜欢这样,不喜欢站在黑暗之中,在将雨未雨的天气里独自搭公交车回家。埃米莉可能也已经猜到最后她会找个借口,不去她家过夜。
“嗯,”埃米莉低声说,晃动手中的运动包,“那我们不等你一起吃比萨哦。”
奥萝拉看见一辆公交车在山脚下转弯过来。是131路公交车。
“我们可以用一支牙刷,”埃米莉说,“我们是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