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罗尔的女儿死于一场车祸,因此过去这几个月以来他都请病假,最近才回来上班。他女儿去一座面向奥斯陆东区的山脉进行顶绳攀登,回来时发生车祸,她的自行车在水沟里被发现,肇事者一直没找到。
“你好啊,米兹杜恩。”
“你好啊,侯勒姆。”罗尔在旋转椅上转过身来,耸了耸肩,露出微笑,让自己看起来有精神些。他刚回来上班的时候侯勒姆差点认不出他肿胀的脸,显然那是抗忧郁剂的正常副作用。
“请问警棍通常都是黑色的吗?”
身为刑事鉴识员,他们经常会碰到一些怪异的细琐问题,因此罗尔连眉毛也没抬一下。
“绝对是黑色的,”罗尔跟侯勒姆一样是在东托滕地区长大的,因此他们两人讲话时常会用小时候习惯的方言,“但我记得九十年代有一段时间警棍是蓝色的,这样很烦。”
“什么很烦?”
“颜色换来换去啊,不能维持用一样的颜色。像是警车原本是黑色和白色,后来变成白色和红蓝条纹,现在又变成白色和黑黄条纹。这样三心二意的,只会有损警察的形象,就跟德拉门的封锁带一样。”
“什么封锁带?”
“基姆在米泰命案的现场发现了一小段警方封锁带,还以为是旧命案的。他……我们两个都负责过那件案子,可是我总是忘记那个同性恋的名字……”
“勒内·卡尔纳斯。”
“但你们这些年轻人像是基姆,则不记得以前有一段时间警方封锁带是蓝白色的,”罗尔赶紧又补上一句,以免自己说了不得体的话,“不过基姆会很有出息的。”
“我也这样想。”
“很好,”罗尔深思着动了动下巴肌肉,“我们有共识。”
侯勒姆一回到办公室就打电话给卡翠娜,请她去警署一楼刮一些警棍上的油漆下来,附上一张字条送到鉴识中心。
做完这些事以后,他坐下回想,刚才他没多想,直接跑去走廊尽头寻求建议,因为他沉浸在工作中,完全忘了贝雅特已经不在,现在那已经是罗尔的办公室。有那么一个短暂片刻,他觉得自己可以了解罗尔的心情,原来失去一个人可以那么令人失魂落魄,什么事都没办法做,甚至连起床都失去了意义。他甩开这个念头,甩开罗尔那张肿胀的脸庞,因为他们走对了方向,他感觉得到。
哈利、卡翠娜和侯勒姆坐在歌剧院的屋顶,眺望候福德亚岛和格雷斯霍曼岛。
来这里是哈利提议的,说他们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这是个温暖多云的夜晚,观光客早已散去,这整片大理石屋顶全都归他们享用,就连朝奥斯陆峡湾倾斜而下的部分也是。屋顶上反射着艾克贝格山脉、哈纳罗格大楼和停泊在维帕唐根码头的丹麦渡轮的灯光。
“我又查看了一次所有的杀警案,”侯勒姆说,“结果发现文内斯拉、尼尔森和安东身上都有发现一小块油漆。那是一种标准款油漆,用途很广,警棍用的也是这种漆。”
“干得好,毕尔。”哈利说。
“还有安东命案的现场发现一小段封锁带,它不可能来自勒内命案的调查工作,因为当时警方用的不是那种封锁带。”
“那是以前用的封锁带,”哈利说,“凶手打电话给安东,跟他说过去的命案现场发生了杀警案,叫他过去。安东到达现场,看见警方封锁带,还浑然不觉,说不定凶手还穿上了制服。”
“可恶,”卡翠娜说,“我花了一整天交叉比对勒内和警察,却什么也没查到,但我看得出我们找对了方向。”
她用兴奋的眼神看着哈利,他正点了根烟。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侯勒姆问。
“现在,”哈利说,“我们回收警用手枪,看看哪一把符合那枚子弹的弹道。”
“要回收哪些警用手抢?”
“所有的。”
他们看着哈利,不发一语。
“你说‘所有的’是指?”卡翠娜问道。
“警察所使用的每一把手枪都要回收,先是奥斯陆,然后是东部地区,有必要的话,全挪威的警察佩枪都要回收。”
又是一阵静默。一只海鸥在他们上方的黑暗中尖声鸣叫。
“你是开玩笑的吧?”侯勒姆试探说。
香烟在哈利的嘴唇间上下跃动,他答道:“不是。”
“这不可行,算了吧,”侯勒姆说,“大家都以为弹道测试只要花五分钟就能完成,因为《csi犯罪现场》是那样演的,但事实上要比对一把枪的弹道几乎要花上一整天,所以如果要比对每一把警用手枪,光是奥斯陆就要……这里一共有多少警察?”
“一千八百七十二个。”卡翠娜说。
哈利和侯勒姆都对她张口凝视。
她耸了耸肩:“我在奥斯陆警区的年度报告上看过。”
他们依旧瞠目结舌。
“电视坏了,我又睡不着,好吗?”
“总之呢,”侯勒姆说,“我们没有这种人力,这件事办不来的。”
“重点在于你刚才说的,就连警察也以为弹道比对只要花五分钟。”哈利说,对着夜空吐了口烟。
“哦?”
“就是要让他们以为这种事办得成。你认为当凶手发现自己的手枪要被拿去比对,会怎么样?”
“你这个奸诈的小恶魔。”卡翠娜说。
“嗯?”
“他会立刻回报说他的手枪遗失或遭窃。”卡翠娜说。
“然后我们就从那里开始查起,”哈利说,“但也说不定他早就有了准备,所以我们还要做一张表,列出自勒内命案以后通报遗失的警用手枪。”
“有个问题。”卡翠娜说。
“我知道,”哈利答道,“警察署长会愿意下达这个命令,直指他的每一位属下都可能有嫌疑吗?他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报纸会把这件事拿来大肆渲染。”哈利用双手拇指和食指对着夜空比出一个长方形,“警察署长怀疑自己的属下。警方高层失去理智。”
“听起来不太可行。”卡翠娜说。
“这个嘛,”哈利说,“你们想怎么说贝尔曼都可以,但他可不是个蠢人,他明白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如果我们能证明凶手是警察,而且我们迟早都会逮到他,那无论贝尔曼同不同意,他都知道如果外界发现警察署长因为怯弱而拖延整个调查行动,绝对会让他颜面扫地。所以我们要跟他说明的是,调查自己的属下可以向全世界证明警方破案的决心,即使揭露内部的腐化也在所不惜,这正是展现勇气、领导力、意志力等优良特质的时候。”
“你认为你有办法说服他?”卡翠娜哼了一声,“如果我记得没错,哈利·霍勒在他的讨厌名单上可是名列前茅。”
哈利摇了摇头:“我已经请甘纳·哈根去处理这件事了。”
“他什么时候去处理?”
“就是现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哈利说,看着手中的香烟。烟已几乎烧到滤嘴。他心中生起一股要把烟丢掉的冲动,想看着火星划过黑夜,在微光闪烁的大理石斜坡上跳跃,直到掉落在黑水之中,瞬间熄灭。那是什么阻止他这样做?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会污染城市?还是因为目击证人不苟同他污染城市?他在意的是行动本身还是惩罚?他在保持本色酒馆杀了俄罗斯人一事其实很单纯,他是自卫杀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是那件所谓未侦结的古斯托命案,是他个人的选择。不过在众多纠缠他的鬼魂当中,他从未见过那个有着吸血鬼尖牙的花样少年。什么未侦结的命案,才怪呢。
哈利弹出香烟。香烟飞入黑暗,消失无踪。
37
奥斯陆市议会的窗户小得让人意外,早晨阳光从百叶窗外透入,主席咳了几声,表示会议开始。
桌前坐着九位议员,每位议员都有各自的职责,此外还有前警察署长,他被找来简短报告他会如何处理杀警案,或称“警察杀手案”,现在报纸都这样称呼这件案子。他们快速进行会议程序,彼此点头同意,让秘书确认后记录下来。
接着主席就进入今日主题。
前警察署长抬头望去,看见伊莎贝尔·斯科延热烈地对他点了点头,便开口发言。
“谢谢主席,今天我不会占用议会太多时间。”
他看了伊莎贝尔一眼,这个令人难以怀抱期待的开场白似乎有点浇熄她的热情。
“我仔细看过这件案子,查看警方目前执行的工作和进度、领导方针、采用的策略和执行过程。或是套用斯科延议员说的话,可能已经采用却绝对没有好好执行的策略。”
伊莎贝尔的笑声响亮且任性,却有点戛然而止,可能因为她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笑。
“我运用多年来担任警察所累积的经验和能力,对于接下来的处理方式有了清楚结论。”
他看见伊莎贝尔点了点头。她眼中闪烁的亮光令他想到某种动物,但他一时说不出来是哪种。
“一件案子可以破案,并不一定表示警务工作管理得很好。同样的,一件案子破不了,并不一定表示管理不当。在我看过现职警务人员,尤其是米凯·贝尔曼的表现之后,我认为我不一定能有别的做法,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我认为我不一定能做得更好。”
他看见伊莎贝尔的下巴掉了下来,并发现心中浮现一种施虐的快感。他继续往下说。
“刑事侦查工作的技术日新月异,就跟社会上其他领域一样,在我看来,贝尔曼和他的部属都通晓且采用了新方法和新科技,这些都是我和我的同侪不一定能够掌握的。他对部属非常有信心,很懂得激励人心,北欧其他国家的警察也对他的工作方式赞誉有加。不知道斯科延议员知不知道,最近米凯·贝尔曼受邀在里昂的国际刑警组织会议上针对刑事侦查工作发表演说,他还引用这件案子当作范例。斯科延认为贝尔曼不适任,的确,他这个年纪当上警察署长是有点年轻,但他不仅是属于未来的人才,也是属于现在的人才。总之在当前的局势下,他正是我们需要的人,也因此我就显得多余了。这就是我的明确结论。”
这位前警察署长直起身子,翻了翻他手中拿着的两张纸,然后扣上外套的第一颗扣子。这是他精心挑选的一件宽松外套,非常适合领取养老金的老人穿着。他往后一推,椅子发出嘎的一声,仿佛他需要站起来的空间。他看见伊莎贝尔的下巴掉到最低点,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他静静等待,直到听见主席吸了口气想表示意见,才说出最后一番话,给予致命一击。
“请恕我再补充一点。主席,既然这次的会议也关乎议员对重大案件如杀警案的处理能力……”
主席那两道浓眉通常都高高挂在充满笑意的双眼之上,这时却压得很低,向前突出,有如挂在严肃双目上方的两道灰白色遮雨棚。
“……可想而知议员一定会承受莫大的个人压力,毕竟这属于他们的权责范围,这件案子又受到媒体的大幅报道。但是当一位市议员屈服于压力,在惊慌中采取行动,试图把警察署长给斩首,牵涉到的问题恐怕更为广泛:那就是这位议员是否适任?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次的事件对新上任的议员是过于庞大的负担,而且很遗憾的是,才刚上任不久就得处理如此需要丰富经验和知识的事件……”
他看见主席认出了这段话。
“如果这个责任落在前任议员的肩膀上应该会理想很多,毕竟他累积了那么多年的经验,达到过那么多的优良绩效。”
他看见伊莎贝尔的脸色霎时转白,想来她也认出了她在上次会议中对米凯的评语。他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玩得这么开心了。
“我很确定,”最后他说,“在场每个人,包括现任议员,都会同意这个看法。”
“谢谢你说明得如此清楚坦率,”主席说,“我想这应该表示你没有其他的行动计划吧?”
前署长点了点头:“没有,但我找了一个人来,他就在外面,他可以提供你所需要的行动计划。”
他站起身来,微一点头,朝门口走去,同时感觉到伊莎贝尔怒视的目光朝他的两片肩胛骨中间射来,几乎在花呢外套上烧出一个洞。但无所谓,他已经退休了,没什么事可以被她从中阻挠。他知道今晚自己端着葡萄酒杯所品尝的,会是他在刚才那番话中加入的两个词,这两个词包含了这位议员所需要听出的所有弦外之音。其一是“试图把警察署长给斩首”这句话中的“试图”,其二是“现任议员”中的“现任”。
会议室的门打开,米凯站了起来。
“轮到你了。”身穿花呢外套的前署长说,直接朝电梯走去,看也没看米凯一眼。
米凯发现前署长嘴边似乎挂着一丝微笑,想说自己会不会看错了?
接着他吞了口口水,深呼吸一口气,走进前不久他才在里头被杀得落花流水的会议室。
长桌前围着九张脸孔,其中八张似乎对他有着高度期待,有点像是第一幕演出成功后,第二幕开始时的台下观众。其中一张脸十分苍白,苍白到他差点认不出来。这张脸孔就属于上次把他批得体无完肤的那个人。
他花了十五分钟就把话说完,对大家报告他的计划。他说警方的耐心查案终于有了收获,他们有系统的调查工作终于有了突破。这个突破既让人高兴,又令人难过,因为凶手有可能是他们自己人。但他们必须勇于面对,必须让社会大众知道,只要能逮到凶手,警方什么地方都不放过,而且他们绝对不是懦夫。他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场风暴来袭,但这也正是展现勇气、领导力和意志力的绝佳时机,不只对警署而言是如此,对市议会也是。他已准备好站上掌舵的位置,但是需要市议会的支持。
他注意到自己的言辞到了最后变得有点浮夸,比昨晚甘纳·哈根在他家客厅讲的更为浮夸。但他知道他已经赢得了在场几个人的支持,尤其当他讲到最后的重点、击出全垒打时,在场几位女性更是脸泛红晕。这个重点就是:全挪威警察的手枪都必须回收进行弹道检查,而他将像是拿着玻璃鞋寻找灰姑娘的王子,首先呈上他的手枪接受检查。
然而关键不在于他对女性多有吸引力,而在于主席的想法,但主席似乎面无表情。
楚斯把手机放进口袋,朝为他端上第二杯咖啡的泰国女子点了点头。
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