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晨光照射在屋顶上,刚才一场短暂大雨所留下的雨水在屋顶上闪闪发光。
米凯·贝尔曼按下门铃,环顾四周。
庭院被照顾得很好。也许这就是老人打发时间的方式。
前门打开。
“米凯!看到你真高兴。”
他看起来老了些,蓝色眼睛同样锐利,但是……呃……就是老了些。
“请进。”
米凯在门垫上擦了擦湿了的鞋底,踏进门内。房子里有种气味他小时候闻过,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他们在客厅坐下。
“你一个人住?”米凯说。
“老婆去大儿子家住了,他们需要祖母的帮忙和温柔的爱心。”前署长面露喜色,“刚好我正想跟你联络,现在议会还没做出最后决定,但我们都知道他们要什么,所以最好先讨论该怎么做,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分工合作。”
“对,”米凯说,“也许你可以先煮点咖啡?”
“什么?”前署长高高扬起两道浓眉。
“如果我们要坐下来谈一阵子,也许可以喝杯咖啡?”
前署长打量米凯:“说得也是。来吧,我们去厨房坐。”
米凯跟着前署长,经过大量林立于桌上和柜子里的照片,这些照片让他联想到攻击开始时海滩上用来抵御外敌的无用屏障。
厨房看起来像是经过草草了事的现代化,只是在老婆的坚持下做了妥协,进行了最低限度的改变,但其实屋主只想把坏了的冰箱换掉而已。
前署长打开高柜的雾面玻璃门,拿出一包咖啡,取下橡皮筋,用一根黄色汤匙估量分量。米凯坐了下来,拿出一台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键。楚斯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冰冷平淡:“虽然我们有理由怀疑那名女子是妓女,但令郎也有可能把车子借给别人,我们也没拍到驾驶人的照片。”
前署长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远,但由于没有背景噪声,话声听得很清楚:“所以你们根本没证据嘛。不行,你们最好忘了这件事。”
米凯看见前署长身子一震,汤匙里的咖啡洒了出来。他愣在原地,仿佛有人在他背后抵着一把枪。
楚斯的声音说:“谢谢,我们会照您的吩咐去做。”
“你说你是欧克林的班列森?”
“对。”
“谢谢你,班列森,你们干得很好。”
米凯按下停止键。
前署长缓缓转身,脸色苍白。米凯心想,面色如土,这脸色十分适合一个被宣告死亡的人。前署长的嘴巴抽动几下。
“你是不是想说‘这是什么?’”米凯说,“答案是,这是前警察署长对一名公仆施压的过程,避免自己的儿子跟其他挪威公民一样受到调查和面对法律责任。”
前署长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沙漠吹过的风:“他根本没去过那里。我问过松德了,他的车子因为引擎着火,从一月开始就一直停在车库里。他不可能去过那里。”
“这样不是更讽刺了吗?”米凯说,“你根本没必要救你儿子,但现在媒体和议会却都想听听你是如何腐化警察的。”
“其实根本没有车子照片或妓女对不对?”
“现在没有了。你已经下令把照片销毁了。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照片是一月以前拍的?”米凯的嘴角泛起微笑。他不想笑,但情不自禁。
前署长面红耳赤,扯开嗓门说:“你以为你做出这种事逃得了吗,贝尔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市议会绝对不会让一个证据确凿的腐败之人担任警察署长。”
“你想怎样?”
“你应该问问自己想怎样才对,是维持清廉的名声、继续过着安安稳稳的生活吗?是这样吗?那你就知道我们没有多大差别,因为这也正是我想要的。我想继续安安稳稳地干我的警察署长,我想侦破杀警案,不想让该死的社会事务议员跑来打扰,事后我还想拥有好警察的声望。所以我们要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标呢?”
米凯等待片刻,等前署长打起精神,确定他明白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才继续往下说。
“我希望你跟议会说,在你研究过杀警案之后,你发现调查工作都执行得非常专业,根本用不着你介入或接手。而且事情正好相反,如果你接手,反而会降低快速破案的概率。此外你必须质疑社会事务议员对于案情的看法,她应该知道警务工作必须讲究方法,避免短视近利,而她的反应实在有欠思虑。我们大家都因为这件案子承受着极大压力,但所有政治人物和专业领导者都不能失去理智,因为这种时候我们最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所以你坚持应该让现任警察署长继续工作,不受打扰,这样成功破案的概率最大,而且你宣布撤出候补角色。”
米凯从内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推过桌面。
“这就是这封写给市议会主席的私人信函的概要,你只要签名寄出就可以了。如你所见,上面连印章都有了。对了,当我收到议会决定并觉得满意之后,就会把这段录音交给你。”米凯朝水壶点了点头,“怎么样?咖啡快煮好了吗?”
哈利啜饮一口咖啡,俯瞰这座城市。
警署餐厅位于顶楼,可将艾克柏区、峡湾和碧悠维卡区的都市新区尽收眼底。但他的目光首先寻找的是旧地标。过去他经常在午休时间坐在这里,尝试用不同角度和眼光来审视案件,同时觉得烟瘾和酒瘾蠢蠢欲动。他每次都告诉自己,至少得想出一个经得起检验的假设才能去露台上抽烟。
现在他也有这个渴望,他心想。
他渴望有个假设。这个假设并非只是光凭想象、空穴来风,而是根源于某种经得起检验的事实。
他端起咖啡杯,却又放下。除非他的脑袋想出些什么,或想出个动机,否则不准喝咖啡。一直以来小调查组都陷入撞墙期,也许现在正是时候,从另一个起点、另一个有光的地方重新开始。
椅子发出嘎吱一声。哈利抬头望去。原来是侯勒姆,他把一杯咖啡稳稳地放在桌上,脱下雷鬼帽,胡乱地抓了抓那头红发。哈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他做这个动作是不是为了让头皮透气?或是避免头发形成他那个世代避之唯恐不及的扁塌发型?反之欧雷克却正好喜欢头发服帖的发型。刘海粘在侯勒姆出汗的额头上,底下是一副角框眼镜,一看就是个博学的书呆子,爱看色情网站,是个自我意识高的都市人,喜欢拥抱窝囊废的形象,热衷于扮演边缘人。他们要追捕的凶手是不是这一类型的人?或是个身处大城市、脸颊红通通的乡下男生,身穿浅蓝色牛仔裤和实用的鞋子,会去路边随便一家理发店剪头发,轮到他时总会乖乖打扫楼梯间,态度礼貌且乐于助人,没有人会说他一句坏话?这是个经不起检验的假设。不准喝咖啡。
“怎么样?”侯勒姆说,喝了一大口咖啡。
“这个嘛……”哈利说。他从没问过侯勒姆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乡下来的男生戴的是雷鬼帽,而不是牛仔帽,“我觉得我们应该仔细调查勒内命案,先把犯案动机摆在一边,专心查看刑事鉴识证据。我们手上有击毙他的九毫米子弹,这是世界上最常见的子弹口径,谁会用这种子弹?”
“每个人都会用,真的是每个人,连我们都会用。”
“嗯。你知道在和平时期,世界上有百分之四的杀人案是警察干的吗?如果在第三世界,这个概率会升高到百分之九。这表示警察是世界上最致命的行业类别。”
“哇。”侯勒姆说。
“他跟你开玩笑的,”卡翠娜说,她拉开一张椅子,把一大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桌上,“每当人们把数据搬出来,有百分之七十二的概率都是当场乱编的。”
哈利哈哈大笑。
“很好笑吗?”侯勒姆问道。
“她是说笑的。”哈利说。
“怎么说?”
“你问她。”
侯勒姆看着卡翠娜,她面带微笑,一边搅拌那杯茶。
“我不懂!”侯勒姆说,怒目瞪视哈利。
“这证明她说得没错啊,百分之七十二的这个数字是她编的。”
侯勒姆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这就像个似是而非的说法,”哈利说,“就像希腊人说所有的希腊人都会骗人。”
“但这不代表它就不是真的,”卡翠娜说,“我是说百分之七十二。所以你认为凶手是警察,对不对哈利?”
“我可没这样说,”哈利露出微笑,双手交抱在脑后,“我只是说——”
他猛然住口,感觉颈背毛发直竖。假设。他低头看着他那杯咖啡。他非常需要来一口咖啡。
“警察,”他复述,抬头望向看着他的两人,“勒内·卡尔纳斯是被警察杀害的。”
“什么?”卡翠娜说。
“这就是我们的假设。子弹的口径是九毫米,黑克勒-科赫警用手枪用的就是九毫米子弹。命案现场不远处发现一根警棍。只有这起原始命案跟所有的遇害警察都有关联,被害人的脸都被打得不成人形。大多数原始命案背后的动机都是性,只有这一件是仇恨。人为什么会恨别人?”
“你又讲回到动机了,哈利。”侯勒姆抗议说。
“快点,为什么?”
“嫉妒,”卡翠娜说,“或是为了复仇,因为受到羞辱、排斥、抛弃、嘲笑,妻子或兄弟姐妹被抢走,未来和自尊被夺走——”
“停下来,”哈利说,“我们的假设是这起命案跟警察有关,并以这点作为基础。我们必须把勒内命案再挖出来,找出是谁杀了他。”
“好。”卡翠娜说,“这当中是有几条线索没错,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突然之间要把矛头对准警察?”
“除非你们可以给我一个更好的假设。五、四……”哈利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们。
侯勒姆呻吟说:“别往这个方向走啦,哈利。”
“干吗?”
“其他警察如果知道我们在调查自己人——”
“这我们就得自己咬牙忍受了,”哈利说,“现在我们已经跌到谷底,一定得从某个地方爬起来才行。反正最坏的状况是我们侦破一起悬案,最好的状况是我们——”
卡翠娜替他把话说完:“——把杀害贝雅特的凶手给揪出来。”
侯勒姆咬着下唇,然后耸了耸肩,点头表示他加入。
“很好,”哈利说,“卡翠娜,你去调查登记为遗失或遭窃的手枪,再调查勒内是不是跟任何警察有过联络。毕尔,你以这个假设为基础去查看刑事鉴识证据,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侯勒姆和卡翠娜立刻起身行动。
哈利看着他们穿过餐厅朝门口走去,看到旁边有一桌坐的都是大调查组成员。他们交换眼色,有人说了句话,其他人爆出大笑。
哈利闭上眼睛,聆听自己的所有感官,开始搜寻。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用卡翠娜说的那句话来问自己:为什么我们突然之间要把矛头指向警察。因为这里头有个关键之处。他集中精神,屏除杂念,知道这波思绪就像一场梦,他得动作快,否则机会稍纵即逝。他慢慢潜入内在,宛如拿着手电筒潜入深海的潜水员,在潜意识的黑暗中摸索。他抓到了什么,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似乎跟卡翠娜说的那个“哏中哏”的笑话有关。哏中哏。用自己作为哏来编入哏里,以提出一个论点。凶手是不是想提出一个论点?它从他的指缝间流过。这时他被自己的浮力给抬起,回到光亮之中。他睁开眼睛,周围的声响又回来了。碗盘碰撞声、谈笑声。妈的,可恶。他差点就抓到它了,现在机会已经逝去。他只知道那个笑话告诉了他什么,并在他内心深处激起催化作用。现在他还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能希望有一天它会自己浮现。然而这个催化作用给了他们一个方向、一个起点、一个禁得起检验的假设。哈利喝了一大口咖啡,站起身来,走上露台去抽烟。
侯勒姆在证物室的柜台上领到两个塑料证物箱并签收。
他把箱子带去布尔区的鉴识中心,先打开原始命案的证物箱。
首先令他纳闷的是那枚在勒内头部发现的子弹,在穿过肌肉、软骨和骨骼这些其实算是相当软的人体组织之后,竟然严重变形。其次令他纳闷的是子弹放在证物箱里这么多年,居然没有变绿。岁月并不会特别在铅上留下痕迹,但他觉得这枚子弹看起来显然很新。
他翻看命案现场的死者照片,翻到一张射入伤口的侧脸特写照片,停了下来。侧脸的断裂颧骨穿出肌肤,亮白色的骨头上有个黑色痕迹。他拿放大镜来看。它看起来像是个蛀洞,就像蛀牙的洞一样,可是颧骨上不可能会有黑洞,难道是车子撞毁后沾到汽油?或是沾到河里的腐烂树叶或淤泥?他拿出验尸报告。
翻阅之后找到了他要找的。
上颌骨沾有少量黑漆,来源不明。
脸颊上沾有油漆。病理医生通常只会写下他们愿意负责的说明,而且宁可少写一点。
侯勒姆翻到汽车照片。车身是红色的,所以不是车身烤漆。
他坐在椅子上叫道:“基姆·艾瑞克!”
六秒钟后,一颗头探进门内:“你叫我?”
“对。你是德拉门市米泰命案的鉴识组成员吧?你们有发现任何黑漆吗?”
“漆?”
“就是如果用钝器这样打的话,可能会脱落的油漆……”侯勒姆挥动拳头,像是在玩剪刀石头布,“肌肤撕裂,颧骨断裂突出,但你还是不断用钝器击打骨骼的尖突边缘,使得钝器上的油漆脱落。”
“没有。”
“好,谢谢你。”
侯勒姆打开第二个证物箱,这是米泰命案的证物箱。他发现那位年轻鉴识员依然站在门口。
“什么事?”侯勒姆说,抬起头来。
“它是藏青色的。”
“什么?”
“你说的油漆啊。而且不是在颧骨上,是在颌骨的碎片上。我们分析过它。那是非常标准的油漆,使用在铁器上,附着力良好,可以防止生锈。”
“那会是什么器具,你可以给我点建议吗?”
侯勒姆看见基姆站在门口整个人飘飘然起来。基姆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现在师傅却请学徒“给他点建议”。
“很难说,它可以用在任何器具上。”
“好吧,没事了。”
“不过我有个看法。”
侯勒姆看见他这位同事显然很想把他的想法说出来,看来这小子以后一定很有前途。
“你就说吧。”
“千斤顶。每一辆车都有配备千斤顶,可是我们没在后车厢发现。”
侯勒姆点了点头,几乎不忍说出下面这几句话:“基姆,那辆车是二〇一〇年款的大众夏朗,你去查一下就会知道它是少数不配备千斤顶的车。”
“哦。”这位年轻鉴识员的脸垮了下去,宛如泄了气的海滩球。
“还是谢谢你的帮忙,基姆。”
这小子的确会很有前途,但还需要磨炼个好几年。
侯勒姆井然有序地查看米泰命案的证物。
另外有一件事萦绕在他脑子里。
他盖上箱盖,走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敲了敲打开的门。他的眼睛眨了几下,有点困惑地看着一颗光头,接着才明白坐在办公室里的是罗尔·米兹杜恩,中心里最年长也最资深的刑事鉴识员。曾有一度罗尔十分挣扎于为一个不仅比他年轻而且又是女性的上司工作,但后来他发现贝雅特是鉴识中心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人才,就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