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科·贺瑞姆躺在床上看电视,这时是凌晨五点,但他生物钟混乱,无法入睡。电视正在回放他昨天看过的节目,一头科莫多巨蜥正在沙滩上懒洋洋地爬行,长长的舌头如闪电般伸出,扫过一圈,又缩了回去。它正在跟踪一头水牛,已经跟踪了好几天,这头水牛曾被它咬了一口,但显然没造成什么伤害。里科把电视声音关小,耳中只听见冷气发出的呼呼声响。这冷气不管再怎么吹,似乎都没办法给这间旅馆客房降温。他在坐飞机来这里的途中就已开始鼻塞,这是非常典型的状况。穿上夏季服装飞往热带国度,一路上都在吹冷气,头痛、流鼻涕和发高烧很快就来假期里报到。但他有的是时间,他有好一阵子不会返回家乡。为什么要回去?他可是在芭堤雅,对逃亡的变态和罪犯而言,这里是人间天堂。他要的一切都在这里,都在旅馆外头。透过装有纱窗的窗户,他听见车声和口操外语的叽里咕噜说话声。泰语。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用不着听懂,因为她们是来服侍他的,而不是倒过来。从机场前来旅馆的路上,他就看见她们了。她们在脱衣酒吧门口排排站,一个比一个年轻。小巷里她们拿着托盘卖口香糖,年纪更小。等他康复下床,她们还是会在那里。他聆听浪涛声,即使他知道自己下榻的这家廉价旅馆距离海滩很远。但浪涛声就在外头,炙烈的阳光也在外头,还有各种酒类和其他白人,泰国人都称呼白人为“法郎”(farang)。他们来这里的原因跟他一样,可以给他一些建议,让他知道在这里该怎么混,以及该如何对付科莫多巨蜥。
昨晚他又梦见了瓦伦丁。
里科伸手从床边桌拿起一瓶水,这水尝起来有他自己的嘴巴、死亡和病菌的味道。
旅馆提供西式早餐,附上一份两天前的挪威报纸。早餐他动也没动,报上依然没有瓦伦丁被捕的消息,为何如此不难推测,因为瓦伦丁已不再是瓦伦丁。
他心想是不是该告诉他们?是不是该打电话给那个叫卡翠娜·布莱特的警察?告诉她说瓦伦丁变了。里科发现在泰国只要去私人诊所花个一千多块挪威克朗就能搞定这种事。他要打电话给布莱特,留下一则匿名留言,说他曾在鱼店附近看见瓦伦丁,而且瓦伦丁动过大型整形手术。他通报这个消息并不求回报,只是为了协助警方逮到瓦伦丁,让他可以一夜好眠,不必再梦见这个人。
科莫多巨蜥在水坑旁几米处蜷伏下来,水牛已浸入水坑的冰凉泥水里,一点也不在意那只三米长的肉食怪物就趴在不远处守株待兔。
里科觉得一阵作呕,双脚一晃下了床。他全身肌肉酸痛。天哪,这感冒也太严重了吧。
他走出厕所时,喉咙仍因沾有胆汁酸而感觉热烫烫的。他做了两个决定。第一,他要找家诊所,叫医生开些在挪威不可能开给病人的强效感冒药给他。第二,等吃了药,感冒好一点之后,他就会打电话给布莱特,描述瓦伦丁的容貌,让自己可以睡个好觉。
他拿起遥控器,调高电视音量。一个热烈的声音传了出来,用英语解说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科莫多巨蜥是用含有细菌的唾液来杀害猎物,它们会在猎物身上咬一口,把唾液注入猎物的血管。然而现在科学家发现其实科莫多巨蜥的腺体会分泌毒液,注入血管后会造成猎物的血液无法凝固。猎物虽然只是被咬一口,感觉没什么大碍,但最后却会慢慢失血过多而死。
里科打个冷战,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罗眠乐。他突然想到,这可能根本就不是感冒,而是戒断症状,而芭堤雅的旅馆客房服务菜单上说不定有罗眠乐。他突然双眼睁大,因为他觉得难以呼吸,惊慌不已。他扭动身体,仿佛在抵抗一个隐形的攻击者,就跟那次在鱼店里一样,怎么吸都吸不到氧气!过了片刻,他的肺脏终于吸到氧气,身体跌回床上。
他看着房门。
门是锁着的。
这里没有别人,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自己。
20
卡翠娜在夜色中爬上坡道,苍白孱弱的月亮挂在她背后的天空上。警署大楼的外墙并未反射月亮投下的微弱光芒,反而像是黑洞般把光线全都吸了进去。她看了看表,十一点十五分。这只精巧又专业的腕表是父亲留给她的。她父亲是个身败名裂的警察,有个名副其实的外号叫“铁面人拉夫妥”。
她拉开警署大门,这扇门具有奇特的小窗和不友善的重量,仿佛进了这里你就开始有嫌疑。
她朝值班警察的方向挥了挥手,警察坐在左边角落的隐蔽处,但仍看见了她,并打开通往中庭的门。她经过无人柜台,走向左边的电梯,前往地下一层。她走出电梯,在微弱光线中跨过水泥地面,耳中聆听自己和别人的脚步声。
白天证物室的铁门是开着的,门内就是柜台。她掏出贝雅特给她的钥匙,插进门锁转动,把门打开,踏入门内,竖耳聆听。
然后她从背后把门锁上。
她打开电灯,抬起活动柜板,走进黑暗。房里的黑暗似乎特别浓密,手电筒的光线似乎得花点时间才有办法穿透,并找到一排排大架子,上面放着无数的雾面透明箱子,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东西。负责管理证物室的人一定有个井井有条的头脑,因为证物箱整齐地排在架上,较短的那一侧朝外,形成连绵不断的表面。卡翠娜沿着架子行走,查看证物箱上贴着的案件编号。证物箱从房间最左边开始依照日期顺序朝房间内侧排列,一旦里面储存的证物归还给物主或销毁,有时效性的案子侦结,后方的证物箱就会往前递补空位。
她走到将近中排架子的尽头时,手电筒光束落在她要找的证物箱上。箱子放在最下层的架子上,她把它拉出来,使得箱子摩擦旁边的砖墙。她打开箱盖,看见里面放的东西符合报告所述,包括一把雪铲、一张椅垫,一个塑料封存袋里有几根头发,另一个封存袋里装着口香糖。她放下手电筒,打开封存袋,用镊子夹出口香糖,正准备切下一块,却感觉湿冷的空气出现流动迹象。
她低头朝前臂看去,在手电筒的光线中看见自己起了鸡皮疙瘩,寒毛在皮肤上投下影子。她抬起双眼,拿起手电筒朝墙壁照去,看见天花板下方有个嵌入式风扇。由于风扇是嵌入式的,不太可能造成她刚才确定感觉到的空气流动。
她侧耳凝听。
没有声音,安静无声,只听见自己耳朵里的血管搏动声。
她再度把注意力放在发硬的口香糖上,用她带来的瑞士刀切下一小块,这时她全身一僵。
那声音来自门口附近,感觉十分遥远,耳朵无法分辨那是什么声音。是不是钥匙的咔咔声?还是柜台的碰撞声?说不定其实没什么,这么大一栋建筑总是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卡翠娜按熄手电筒,屏住气息,在黑暗中眨眼,仿佛这样可以帮助自己看得更清楚。证物室里非常安静,安静得有如……
她逼自己不要继续往下想。
接着她脑中冒出另一串思绪,这些思绪可以让她的心跳缓和下来:到底事情最糟会怎样?她被逮到逾越工作权限,害他们全都被痛骂一顿?搞不好她还会被送回卑尔根?很烦人,但应该不至于让她的心脏像是胸腔里有气钻般跳得这么剧烈。
她静静等待,仔细聆听。
什么都没听见。
依然安静无声。
这时她突然想到这里一片漆黑,如果真的有人进来,应该会把灯打开才对。她咧嘴一笑,笑自己真是太蠢了,并感觉心跳慢了下来。她按亮手电筒,把证物放回箱子,再把箱子摆回原位,对齐其他箱子,然后朝门口走去。这时她脑子里浮现一个念头,这意外出现的念头令她惊讶。她想打电话给他,她就是想这么做,打去跟他说她做了什么。突然间她猛然停步。
手电筒的光线扫过一样东西。
她的第一个直觉是继续往前走,有个怯弱的细小声音叫她赶紧离开这里。
但她把光线照回刚才那个地方。
不整齐。
有个证物箱没有对齐。
她走上前去,照亮箱上的标签。
哈利似乎听见关门声。他摘下耳机。耳机正传出美好冬季乐队的最新专辑,目前为止这张专辑还没令他失望。他侧耳聆听,但什么也没听见。
“阿诺尔?”他高声说。
没有回应。警大学院的这个侧翼通常傍晚时只有他一个人,当然也有可能是清洁人员忘了东西。他马上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入夜。他朝桌上还没改的一沓作业瞥了一眼。大部分的学生都用图书馆的回收纸来打印作业,这些纸沾有很多灰尘,因此哈利回家时指尖总像是给烟熏黄,萝凯还特地叫他先去洗手才可以碰她。
他望出窗外。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空中,映照在窗户上,以及基克凡路和麦佑斯登区的屋顶上。往南可以看见竞技场电影院旁的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大楼闪着绿色微光的轮廓。这景色并不特别壮观美丽,但他几乎一辈子都在这座城市里居住和工作。他住在香港时,曾有几个早上在香烟里掺了些鸦片,爬上重庆大厦的楼顶,边抽边看日出。他坐在黑暗中看着那座即将醒来的城市,心中希望那其实是属于他的城市,是朴实谦逊的低矮建筑,而不是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钢筋巨塔。他希望自己看见的是翠绿柔和的山脉,而不是香港那些险峻陡峭的黑沉山峰。他听见电车的当啷行驶声和刹车声,以及丹麦渡轮进入峡湾的鸣笛声,得意扬扬地昭告世人它今天也成功跨越腓特烈港和奥斯陆之间的海洋。
哈利低头看着桌灯光线照亮的一张纸,这亮光目前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当然他可以把东西都带回霍尔门科伦区,伴随咖啡和叽里呱啦的收音机,那里的窗外同样会吹入树林的芬芳。但他决定不去深入思索为何他更喜欢独自坐在这里,而非独自坐在霍尔门科伦区的大宅里,可能因为他隐约知道答案是什么。因为在那栋大宅里他并非真的单独一人。那栋黑色木造堡垒的大门上了三道锁,每扇窗户前方都设有洒水器,但这些都无法把怪物挡在外头。鬼魂就坐在阴暗角落,用空洞的眼窝看着他。手机在他口袋里发出振动。他拿出手机,看见亮起的屏幕上出现短信。短信是欧雷克传来的,没有文字,只有一串数字:665625。哈利微微一笑。这数字比起斯蒂芬·克罗格曼(stephenkrogman)在一九九九年创下的俄罗斯方块传奇世界纪录1648905还差很长一段距离,但欧雷克玩这种有点年代的计算机游戏早已打破哈利创下的最高分数。史戴·奥纳坚称俄罗斯方块的分数在厉害和凄惨之间有一条界线,而欧雷克和哈利早已跨越这条线。但没人知道他们也跨越了另一条界线,一条生与死之间的界线。当时欧雷克坐在哈利床边的椅子上,哈利全身发高烧,正在对抗欧雷克击发的子弹所造成的伤害。欧雷克不断哭泣,身体因为戒断症状而不停发抖。两人没说太多话,但哈利依稀记得他们用力握住彼此的手,有一度甚至握到发痛。两个男人相互依偎、不想放手的这个画面,永远都会烙印在哈利心中。
哈利回了短信说:我会回来的。用五个字响应一串数字,便足以知道对方仍在,即使下次见面是好几周以后的事。哈利把耳机戴回头上,寻找欧雷克寄来但没附上任何评语的音乐。这个团体名叫压轴乐队,比较合乎哈利的口味而非欧雷克的。哈利较偏爱重口味的音乐。他听见一把芬达吉他发出一声纯粹温暖的拨弦声,用的是真空管扩音器,而非固定箱式扩音器,也可能用的是非常优质的箱体,发出的声音好得逼近真空管。他俯身在下一份作业前。这位学生写道: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命案发生率突然升高之后,数字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每年挪威会发生大约五十起命案,大约一周发生一件。
哈利觉得空气有点闷,应该打开窗户。
这位学生记得挪威的破案率约为百分之九十五,并判断说过去二十年来约有五十件悬案,过去三十年来共有七十五件悬案。
“五十八。”
哈利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声音比香水味更早传到他的大脑。医生说他的嗅觉,或应该说嗅觉器官,已被多年的抽烟和酗酒习惯给破坏了。但这不是他过了一分钟才闻出这种香味的原因。这款香水名为“鸦片”,是圣罗兰牌的香水,它就放在霍尔门科伦路那栋木造大宅的浴室里。他取下耳机。
“过去三十年来应该有五十八件才对,”她说,她化了妆,身穿红色洋装,打着赤脚,“但克里波的统计数据不包括在国外遭到杀害的挪威公民。要是算上这个部分,就得使用挪威统计局的数据,这样一来总共就有七十二件。这表示挪威的破案率比较高,警察署长常拿这件事来向社会大众自夸。”
哈利用手推开椅子,远离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班长,所以有钥匙。”西莉亚·格拉夫森在桌子边缘坐了下来,“不过重点是国外发生的命案大部分都是攻击案,所以我们可以假设歹徒不认识被害人。”她的裙子往上缩,露出晒过太阳的膝盖和大腿,哈利心想她最近一定去度过假,“如果拿和挪威相近的国家来对比,就这类命案来说,挪威的破案率比那些国家都低,而且是低得吓人。”她头一侧,一头潮湿的金发越过脸庞,流泻而下。
“哦,是吗?”哈利说。
“是的。挪威只有四个警探拥有百分之百的破案率,你是其中之一。”
“我不确定这是对的。”哈利说。
“我确定。”她露出微笑,眯起双眼,眼中仿佛闪烁着午后阳光,一双赤足缓缓摇晃,仿佛坐在码头边。她直视哈利的双眼,像是要把他的眼珠给吸出来。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吗?”哈利问道。
“我在健身房做体能训练。”她指了指地上的背包,屈曲右臂,露出明显的二头肌。哈利想起技击教练曾说她把好几个男生打到躺平。
“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做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