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德萨手枪?”贝雅特知道这种枪,它是俄罗斯斯捷奇金手枪的廉价山寨版。敖德萨手枪的外形看起来像是学生在课堂上做出的蹩脚金属工艺作品,又仿佛是手枪和机关枪的差劲私生子。但俄罗斯厄尔卡和专业罪犯都很喜欢用这种枪,因为它具备单射和连发功能,只要稍微扣下敖德萨手枪的扳机,它就会突然射出两发或三发子弹。贝雅特忽然想到敖德萨手枪用的是罕见的9毫米x18毫米马卡洛夫子弹,古斯托·韩森就是死在这种子弹之下。
“我想看看那把枪。”贝雅特缓缓说道,看着哈利的目光下意识地朝客厅一角望去。她转过了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但什么都没看见,只有一具黑色的老旧转角柜。
“你还没说那家伙是谁。”贝雅特说。
“这不重要,”哈利说,“他已经不在你的辖区内了。”
贝雅特点了点头:“你在保护一个差点夺走你性命的人。”
“他救了我的这件事比较值得一提。”
“这就是你保护他的原因?”
“我们总是出于谜一般的原因而选择保护某个人,不是吗?”
“对,”贝雅特说,“就拿我来说,我想保护警察。我有脸孔辨识的专长,所以我负责侦讯保持本色酒馆的酒保,阿萨耶夫手下有个毒贩就是在这家酒馆被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子给杀害,据说这男子脸上有条疤,从嘴巴延伸到耳朵。我拿了几张照片给酒保看,一直跟他说话。你也知道,要操控一个人的视觉记忆是轻而易举的事,目击证人的记忆很容易就变得模糊。最后那个酒保很确定在酒馆里杀人的人,不是我拿给他看的照片中的哈利·霍勒。”
哈利看着贝雅特,缓缓点头:“谢谢。”
“我本来想说你不用跟我道谢,”贝雅特说,把杯子凑到嘴边,“但我又觉得道谢还是有必要的,至于你要怎么跟我道谢,我刚好有个建议。”
“贝雅特……”
“我保护警察。你知道警察因公殉职对我来说有切肤之痛,包括杰克和我父亲。”她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环,这耳环是用她父亲的制服纽扣做成的,“我们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受害者,但我决心要尽一切力量阻止这个浑蛋,哈利。尽一切力量,你明白吗?”
哈利没有回答。
“抱歉,你当然明白,”贝雅特低声说,“你有属于你的亡者要哀悼。”
哈利用右手手背抚摸咖啡杯,仿佛他很冷似的。接着他起身走到窗边,站了一会儿才说话。
“你也知道,曾经有个杀人犯跑到这里试图杀害欧雷克和萝凯,而那全都要怪我。”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利。”
“那是昨天的事。它永远都是昨天的事。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我正在努力改变我自己。”
“效果怎么样?”
哈利耸了耸肩:“时好时坏。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老是忘记买生日礼物给欧雷克?就算萝凯提前好几周跟我说,我照样忘记,因为总是会有案子或工作盖过这件事。然后我来到这里,却发现屋里装饰得五彩缤纷,正在举行生日派对,我只好又突然离席,使出老招数。”哈利牵了牵嘴角,歪嘴一笑,“我说我要去买包烟,就跳上车子,开车跑到附近的加油站,去买几张cd什么的。萝凯跟我早就说好了。我一进门,就看见欧雷克用黑色眼珠瞪着我,但是他还来不及搜我的身,萝凯就赶紧过来抱我,像是好几年没见到我似的,同时拿走我塞在后口袋的cd之类的礼物,藏在自己身上,离开客厅。然后欧雷克会过来搜我全身。十分钟后,萝凯会拿着包好的礼物出现,上面还挂着一张礼物标签。我们每次都用这招。”
“然后呢?”
“今年我给欧雷克准备了一份礼物,包装得很正式。他说他不认得标签上的笔迹,我说那是因为上面的字是我亲笔写的。”
贝雅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很温暖的故事,最后是快乐结局。”
“听着,贝雅特,我亏欠这两个人很多很多。我依然需要他们,幸运的是他们也需要我。你自己也为人母亲,知道‘被人需要’这件事是祝福同时也是诅咒。”
“对,而我一直想说的是我们也需要你。”
哈利走了回来,倚着桌子站在贝雅特面前:“但不像他们那样需要我,贝雅特。在工作上没有人是不可取代的,甚至连……”
“这句话说得很对,我们会设法补上遇害警察所留下的空缺,反正其中有一个人已经退休了,而且警察人数那么多,下一个遭到杀害的警察一样有人可以替补。”
“贝雅特……”
“你看过这些吗?”
贝雅特从包里拿了许多照片出来,放在餐桌上。哈利并未低头去看。
“他们全身骨头都碎了,没有一根骨头是完好的,连我要辨识他们都有困难。”
哈利依然站着,宛如一个暗示时间已晚的派对主人。但贝雅特依然坐着,啜饮咖啡,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哈利叹了口气,贝雅特又喝了口咖啡。
“欧雷克从诊所回来以后想念法律对不对?然后还想报考警院。”
“你听谁说的?”
“听萝凯说的。来这里之前我跟她通过电话。”
“什么?”
“我打电话去瑞士找她,跟她说明这件事。这个举动很不好,我跟你道歉。可是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会尽一切力量来完成这件事。”
哈利的嘴唇动了动,仿佛静静吟唱咒语:“她怎么说?”
“她说由你决定。”
“对,她可能会这么说。”
“所以现在我想请你帮这个忙,哈利。请你看在杰克·哈福森、爱伦·盖登和所有殉职警察的分上,但最重要的是请你看在还活着的警察的分上,还有未来将成为警察的新生代的分上,帮我们这个忙。”
她看见哈利的咬合肌激烈地活动。
“我没有请你为我去操控目击证人的记忆,贝雅特。”
“你一向都不用出声要求的,哈利。”
“时间晚了,所以我得请你——”
“——离开了。”贝雅特点了点头。哈利脸上的表情总是有办法叫别人服从。贝雅特起身走到玄关,穿上外套,扣上纽扣。哈利站在门口看着她。
“抱歉,”她说,“我不该来打扰你的生活。我们是当警察的,它只是份工作而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快要支撑不住,便赶紧把剩下的话说完,“当然你是对的,规则和界线必须遵守。再见。”
“贝雅特……”
“祝你睡得好,哈利。”
“贝雅特·隆恩。”
贝雅特打开门,准备出去,以免哈利看见她眼中的莹莹泪光。但哈利站在她背后,用手抵住了门。他的声音从贝雅特耳边传来。
“你有没有想过凶手是怎么让那些警察在旧命案发生当天自愿前往命案地点的?”
贝雅特放开门把:“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我看过报纸,读到尼尔森开了一辆大众高尔夫去翠凡湖,把车停在停车场,并在通往吊车小屋的积雪小路上留下足迹。还有德拉门市一家加油站的监控录像显示安东·米泰在遇害前独自驾车出门。他们都知道已经有警察在同样的模式下遭到杀害,却还是前往旧命案的现场。”
“这件事我们当然觉得疑惑,”贝雅特说,“但我们没找到正确原因。我们知道有人从命案现场附近的电话亭打电话给他们,所以猜想他们应该知道对方是谁,并认为自己有机会亲手逮到凶手。”
“不对。”哈利说。
“不对?”
“鉴识人员在安东·米泰的置物箱里发现一把没装子弹的手枪和一盒子弹,如果他认为凶手会出现,至少会先把枪装好子弹。”
“说不定他没时间,凶手在他打开置物箱之前就出手攻击——”
“他是在十点三十一分接到电话的,十点三十五分去加油,所以他接到电话以后还有时间。”
“说不定是汽油用完了?”
“不对。《晚邮报》把加油站的监视录像放到了网络上,标题是安东·米泰遭处决前的最后身影。上面显示他才加了三十秒的油,加油枪就跳了起来,表示油箱满了,这也表示他不赶时间。”
“也对,所以他有时间装填子弹,却没这么做。”
“再说翠凡湖命案,”哈利说,“伯提·尼尔森的车子置物箱里也放了一把枪,但他没带在身上。因此有两位调查过命案的警察,明明知道最近有同袍以这种方式被杀害,却还是去了悬案现场。他们明明可以把枪准备好,却并没有,而且显然他们有时间做准备。资深警察不会想去扮演英雄,这些告诉你们什么?”
“好吧,哈利,”贝雅特说,转过了身,靠在门上,把门关了起来,“这应该告诉我们什么?”
“这应该告诉你们,他们并不认为会在那里逮到凶手。”
“好,所以他们没这样想。说不定他们是要去跟美女碰面,这个美女喜欢在命案现场跟人发生性关系,觉得这样才刺激。”
贝雅特这样说只是开玩笑,但哈利眼睛眨也不眨,答说:“这也太临时了吧。”
贝雅特想了想:“如果凶手假装成记者,说要在这一连串凶案之后跟米泰聊聊其他悬案呢?还说想在晚上聊,气氛比较对?”
“要去命案现场得费一番工夫,至少去翠凡湖命案的现场是这样。我在报上看到伯提·尼尔森从下埃伊克尔开车过去,车程要三十分钟。认真的警察不会私底下花时间去让报纸登出另一条震惊社会的命案头条。”
“你说他们不会私底下花时间,难道你的意思是……”
“对,没错,我猜他们以为是去工作。”
“而打电话给他们的是同事?”
“嗯。”
“凶手打电话给他们,假装自己是在命案现场工作的警察,因为……因为那里是警察杀手可能再次犯案的可能地点,而且……而且……”贝雅特抚摸纽扣耳环,“……而且他需要他们的协助来重建原始命案!”
她觉得自己像是女学生回答老师正确答案般露出笑容,不禁脸上一红。哈利大笑。
“我们渐入佳境了。可是因为加班有限制,我猜米泰一定很惊讶自己在上班时间以外的三更半夜还被叫去工作。”
“好吧,我放弃。”
“哦?”哈利说,“同事打来什么样的电话,会让你三更半夜不管到哪儿都愿意去?”
贝雅特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原来是这样,”她说,“我们真是白痴!”
18
“你说什么?”卡翠娜说。他们站在白克利亚街一栋黄色屋子门口的台阶上,寒风飕飕,吹得他们全身发抖,“他打电话给被害人说杀警凶手又犯案了?”
“这招既简单又聪明,”贝雅特说,确认钥匙无误,转动门锁,推开了门,“被害人都接到某人假装成刑警的电话,这人叫他们立刻前往命案现场提供协助,因为他们熟知过去在当地发生的命案,可以趁证据还没遭到破坏时帮忙做出正确判断。”
贝雅特率先进门,她对这间屋子很熟悉,身为刑事鉴识员她不会忘记犯罪现场的环境。她在客厅停下脚步。阳光从窗外洒入,在光秃褪色的木地板上形成一个歪斜的长方形。多年来这间屋子都没什么家具,命案发生后,这家人已经把大部分的家具都搬走了。
“有意思,”奥纳说,站在窗前,眺望屋外的森林以及应该是白克高中的建筑,“凶手利用他自己创造出来的歇斯底里来当作诱饵。”
“如果我接到这种电话,一定会觉得合情合理。”卡翠娜说。
“这就是为什么被害人前往现场却没有武装的缘故,”贝雅特继续说,“他们都认为危险已经结束,警方已进驻现场,所以他们才慢慢来,途中还跑去加油。”
“可是啊,”侯勒姆说,嘴里塞满瓦莎牌饼干和鱼子酱,“凶手怎么知道被害人不会打电话给同事,发现其实没有命案发生?”
“凶手可能叫他们在接到进一步通知之前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贝雅特说,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饼干碎屑,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这也很合理,”卡翠娜说,“资深警察一定不会觉得讶异,他们知道充满疑点的命案最好能尽量维持低调行事。”
“为什么?”奥纳问。
“因为凶手认为尸体还没被发现的话就会降低警戒。”侯勒姆说,又咬了一口薄脆饼干。
“哈利只不过是看看报纸,”卡翠娜说,“就轻而易举地把这些都推敲出来了?”
“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是哈利了。”贝雅特说,听见电车在马路上辘辘驶过的声音。她望出窗外,看见伍立弗体育场的屋顶。这栋屋子的窗户过于单薄,无法阻绝三环线公路的车声。她想起当时天气很冷,他们穿着白色连身工作服,身体都冻僵了,也想起当时她发现身处这栋屋子却无法停止发抖,并不只是气温低的缘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这栋屋子会空这么久。潜在房客或买家可能也感觉得到屋里的寒意,而且当时有关命案的经过和谣言四处流传。
“说得也是,哈利就是哈利,”侯勒姆说,“他推敲出凶手用什么方法来引诱被害人,不过我们早就知道被害人是自愿前往现场的啊,所以这对调查工作来说也称不上是一大进步,不是吗?”
贝雅特走到另一扇窗户前,扫视这个区域。戴尔塔特种部队可以躲藏在附近的森林、地面上地铁轨道的凹陷处,或是两边的邻居房子里,简而言之,他们可以包围这栋房子。
“他总是可以在你绞尽脑汁以后提出非常简单的看法,让你觉得为什么自己想不出来。”贝雅特说,“碎屑。”
“什么?”侯勒姆说。
“饼干碎屑。”
侯勒姆低头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贝雅特,然后撕下笔记本的一页,蹲下去把饼干碎屑扫起来。
贝雅特一抬头就看见卡翠娜询问的眼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贝雅特说,“你在想为什么要这么小心?这里又不是犯罪现场。但这里的确是犯罪现场,每起悬案发生的地方永远都是犯罪现场,有可能发现潜在证据。”
“你真的指望在这里从锯子手身上找到线索?”奥纳问说。
“没有。”贝雅特说,查看地板,“这里的地板一定是刨过了,当时这里血迹很多,一定会渗到木头里,光擦洗是洗不掉的。”
奥纳看了看表:“待会儿我要看诊,哈利还给了什么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