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说你办公室里有访客。”阿诺尔说,他停下脚步,深呼吸几口气,才向卡翠娜伸出布满雀斑的大手。
“阿诺尔跟我一起上命案调查这门课。”哈利说。
“他负责这门科目比较有趣的地方,所以他的人气比我高,”阿诺尔高声说,“我却得用方法论、刑事鉴识、伦理道德和法规把学生拉回地面。这世界真不公平。”
“从另一方面来看,阿诺尔比较懂得教学方法。”哈利说。
“反正这些小兔崽子也算有进步。”阿诺尔得意地咯咯笑着说。
哈利蹙起眉头:“你说的这个访客该不会是……”
“放心,不是西莉亚·格拉夫森小姐,只是几个老同事,我给他们端上咖啡了。”
哈利用锐利的目光看了看卡翠娜,接着他一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卡翠娜和阿诺尔望着哈利离去的背影。
“呃,我说错什么了吗?”阿诺尔讶异地问。
“我知道这可以被解读为一个钳形攻势的策略。”贝雅特说,拿起咖啡杯凑到嘴边。
“你的意思是说这不是钳形攻势喽?”哈利说,靠上椅背往后推,尽量利用这个小办公室的空间。办公桌另一头,越过堆得老高的一沓沓纸张,贝雅特、侯勒姆和卡翠娜挨挨挤挤地坐在椅子上。众人已寒暄完毕,也握了手,但并未拥抱。他们并未笨拙地去试图闲聊,因为哈利不是这种人,他是那种喜欢开门见山的人,另外他们当然也知道哈利早已料到他们为何而来。
贝雅特喝了口咖啡,果然立刻做个苦脸,露出不认同的表情,放下杯子。
“我知道你已经决定不再碰命案调查的工作了,”贝雅特说,“我也知道你比大多数的人都有更正当的理由,但问题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破例一次?毕竟你是署里唯一的连环杀人案专家。国家在你身上投资了很多钱,派你去fbi接受训练——”
“——这些钱我已经用血汗和泪水偿还了,”哈利插嘴说,“而且不只是我自己的鲜血和泪水。”
“我没忘记萝凯和欧雷克最后被卷进雪人案的火线,可是——”
“答案是不要,”哈利说,“我答应过萝凯,我们都不会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而且这次我决定遵守诺言。”
“欧雷克怎么样了?”贝雅特问。
“好多了,”哈利说,用机警的眼神看着她,“你也知道,现在他在瑞士的戒毒诊所。”
“很高兴知道这件事,而且萝凯在日内瓦找到了工作?”
“对。”
“她在日内瓦和奥斯陆这两个地方往返?”
“四天在日内瓦,三天在奥斯陆。欧雷克有妈妈陪在身边比较好。”
“这我可以理解,”贝雅特说,“所以说,他们在那里等于远离了所有火线,对不对?其他时候你一个人在这里,想做什么都可以。”
哈利静静笑了笑:“亲爱的贝雅特,可能我说得不够清楚,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我想教书,我想把知识传递下去。”
“史戴·奥纳也在我们的团队里。”卡翠娜说。
“对他来说很好啊,”哈利说,“对你们也很好。他对连环杀人案的了解跟我一样多。”
“你确定他不是了解得比你多?”卡翠娜说,嘴角泛着一丝微笑,挑起一边眉毛。
哈利大笑:“有你的,卡翠娜。好吧,他了解得比我多。”
“天哪,”卡翠娜说,“你的竞争心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三个人跟史戴·奥纳的组合,对这件案子来说是最好的开始了。我还有课要上,所以……”
卡翠娜缓缓摇头:“你到底是怎么了,哈利?”
“好事啊,”哈利说,“好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信息收到,了解,”贝雅特说,站了起来,“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我们可不可以偶尔来征询你的意见?”
她看见哈利即将摇头。“请不要拒绝,”她赶紧又说,“我晚点打给你。”
三分钟后,哈利大步穿过走廊,朝阶梯教室走去。学生已坐在教室里准备上课。这时贝雅特突然想到,这也许是真的,也许一个女人的爱真的可以拯救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她怀疑另一个女人的责任感是否真的可能让他回心转意,重回地狱的怀抱。但这是她的任务。哈利看起来非常健康快乐,她很希望就这样放他走,但她知道遇害同事的鬼魂很快就会再出现。接着另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们不会是最后的被害人。
贝雅特一回到“锅炉间”就打电话给哈利。
里科·贺瑞姆惊醒过来。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直到眼睛聚焦在三排座位前的白色屏幕上,画面中的胖女人正在吹弄一匹马的生殖器。他感觉剧烈跳动的脉搏缓和下来。没必要惊慌,他还在鱼店里,吵醒他的是新来的观众发出的震动。里科张开嘴巴,想吸进更多氧气,却似乎吸不到。空气里弥漫着汗水、香烟和也许是鱼腥味的臭味。四十年来,莫恩的鱼店除了在台面上贩卖还算新鲜的各种鱼,也在台面下贩卖还算新上市的色情杂志。后来莫恩退休,把鱼店转让了,好让他能有计划地用酒把自己灌到死。新店主在鱼店地下室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戏院,播放异性恋色情片,不料却接连遇上vhs和dvd把客源抢走,于是只好专挑网络上找不到的片子来播放,至少警察不来敲门就没事。
片子的声音开得很小声,里科听得见周围的人在黑暗中打手枪的声音。有人跟他说声音开得很小是故意的,为的就是这个原因。里科早已长大,脱离少年时期集体打手枪的幻想,但这并不是他坐在这里的原因,也不是他出狱之后直接跑来这里的原因。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两天,只在进食、如厕、买酒的紧急时刻才离开位子。他口袋里还有四颗罗眠乐,必须妥善使用。
他当然可以下半辈子都待在鱼店,但他已说服母亲借给他一万克朗,并等候泰国大使馆延长他的观光签证,在此之前,他都会待在鱼店的隐秘黑暗空间里,以避免被找到。
他吸了口气,却觉得吸进的只有氮、氩和二氧化碳。他看了看表。夜光指针指向四。现在是早上还是晚上?戏院里是永夜,但现在应该是晚上。窒息感来了又走。他可不能幽闭恐惧症发作,现在可不是时候。他必须撑到离开挪威,远走高飞,远远离开瓦伦丁。天哪,他渴望回到囚室,渴望那里的安全感和孤独感,渴望那里可供呼吸的空气。
屏幕上的女子十分卖力,但马儿往前走了几步,她不得不跟着前进,使得画面一阵模糊。
“嘿,里科。”
里科僵在原地。那声音很低,仅仅只是耳语,但话声却如冰柱般钻进他的耳朵。
“《凡妮莎的好友》,八十年代的经典好片。你知道凡妮莎因为拍这部片而意外身亡吗?是母马把她踩死的,可能是出于嫉妒吧,你说是吗?”
里科想转头,脖子上端却被一只宛如老虎钳般的手给紧紧勒住。他想大叫,但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已蒙住他的口鼻。里科吸入湿羊毛的刺鼻气味。
“你真令人失望,这么容易就被找到了。变态小电影院,真是太容易找了,不是吗?”一阵咯咯低笑,“看来你的湿疹变严重了,里科,你只要压力一大,湿疹就会发红,是不是啊?”
捂住他嘴巴的那只手放松了些,好让他能呼吸。手套闻起来有石灰粉和滑雪板润滑油的味道。
“有人说你在伊拉监狱跟一个女警说过话,里科。你们有什么共同的兴趣啊?”
羊毛手套离开他的嘴巴,里科大口吸气,舌头找寻唾液。
“我什么都没说,”他上气不接上气,“我发誓。我干吗要说?我那时再过没几天就要出狱了。”
“为了钱。”
“我有钱啊!”
“你把钱都拿去买大麻了,里科。我敢打赌现在你口袋里一定有货。”
“我是说真的!后天我就要去泰国了,我保证不会给你惹麻烦。”
里科听见自己的口气简直是在求饶,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已经吓坏了。
“放轻松,里科。我才不会对我的刺青师做什么呢。你就是信任对方,才会让他把针插进你的皮肤里的,你说是吗?”
“你……你可以信任我。”
“很好。芭堤雅听起来不错。”
里科没有接话。他可没说要去芭堤雅,怎么会……那人扶着座椅,站了起来,里科稍微后仰。
“我得走了,还有工作得做。好好享受阳光吧,里科,听说阳光对湿疹很好。”
里科回过头,抬眼望去。那名男子用围巾盖住脸孔下半部,电影院里太暗,看不清楚他的眼睛。男子突然弯腰,凑到里科身旁。
“你知道他们解剖凡妮莎的时候,发现医学上前所未见的性病吗?听我的建议,不要跟其他种族的人发生关系。”
里科看着那人从出口快步离去,也看见他取下围巾。男子的脸被紧急逃生标志的绿光照亮片刻,接着就消失在黑色绒布门帘之后。氧气似乎重新充满电影院,里科贪婪地吸着空气,怔怔看着逃生标志上的人形图案。
他觉得困惑不已。
困惑于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也困惑于刚才他所看见的。他并不困惑看见忙着查看逃生路线的变态,他们总是那样,而是对于他看见的不是那人感到费解。那人的声音是他,笑声也是他,但那个被短暂照亮的脸孔不是他。那人不是瓦伦丁。
17
“所以你搬到这里来了?”贝雅特说,环视宽敞的厨房。窗外的夜色笼罩着霍尔门科伦山和附近房舍。这附近的房子每栋都不一样,而且每栋都比贝雅特在奥斯陆东区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房子大上两倍,篱笆也是两倍高,车库有两个,信箱上也列出两个名字。贝雅特知道自己对奥斯陆西区有偏见,但是看见哈利置身在这个环境里依然有点不习惯。
“对啊。”哈利说,倒了两杯咖啡。
“这样不是……有点寂寞?”
“嗯,你跟你的小朋友不也是自己住?”
“对啊,可是……”贝雅特没把话说完。她想说的是她住在一栋舒适的黄色屋子里,屋子是“二战”结束后在挪威国父埃纳尔·基哈德森(einargerhardsen)推动社会主义精神的重建时期建造的,朴实而实用,不像这栋建造得有如碉堡的木造大宅充满民族浪漫主义的富裕风格。萝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这栋大宅以布满黑色污渍的原木建成,即使在艳阳天都散发出永恒的黑暗和忧郁。
“周末萝凯会回家。”哈利说,端起杯子凑到嘴边。
“所以诸事顺利啰?”
“一切都非常好。”
贝雅特点了点头,打量哈利,端详他的改变。他的眼周虽然爬着笑纹,看起来依然年轻。中指被钛合金所取代,碰触杯子时叮叮作响。
“那你呢?”哈利问道。
“很好啊。也很忙。现在学校放假,小孩住在斯泰恩谢尔的奶奶家。”
“真的?时间过得真快……”哈利半闭上眼,轻轻一笑。
“对啊,”贝雅特说,啜饮一口咖啡,“哈利,我想跟你见面是因为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哈利说,“我一直想跟你联络,但我得先处理好欧雷克的事,还有我自己的事。”
“说吧。”
“好,”哈利说,放下杯子,“上次那件案子的调查过程,我只让你一个人知道,你也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欠你很多人情,贝雅特。你也是唯一一个会知道事情始末的人,不过你确定你想知道吗?这样会让你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
“我从开始帮你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共犯了,哈利。而且我们扫除了小提琴,现在它已经从街头消失了。”
“太好了,”哈利淡淡地说,“现在毒品市场再度成为海洛因、可卡因和冰毒的天下。”
“小提琴的幕后推手也消失了,鲁道夫·阿萨耶夫已经死了。”
“我知道。”
“哦?你知道他死了?你知道他陷入昏迷,用假名在国立医院躺了一年多,最近才死的吗?”
哈利挑起一道眉毛:“阿萨耶夫?我以为他死在莱昂旅馆的客房里。”
“他是在那里被人发现,客房的墙上布满血迹,可是医生设法保住了他的性命,直到最近他才断气。你怎么知道莱昂旅馆的事?这些细节都完全保密。”
哈利没有回答,只是转动手中的杯子。
“哦,不会吧……”贝雅特呻吟说。
哈利耸了耸肩:“我说过你可能不会想知道。”
“刺伤他的人是你?”
“如果我说我是出于自卫会有帮助吗?”
“我们在木质床架上发现一颗子弹,但他身上的刀伤又大又深,哈利。病理医生说刀子一定转了好几圈。”
哈利低头看着杯子:“呃,显然我做得不够彻底。”
“说真的,哈利……你……你……”贝雅特不习惯拉高嗓门说话,这时她的声音宛如颤动的锯条。
“他把欧雷克变成了毒虫,贝雅特。”哈利低声说,目光一直盯着杯子。
两人坐着聆听霍尔门科伦区的昂贵静谧。
“朝你头上开枪的人是阿萨耶夫吗?”良久之后贝雅特问道。
哈利用手指抚摸额头侧边的新疤痕:“你怎么会认为这是弹疤?”
“这个嘛,你是在质疑我对枪伤的了解吗?我可是刑事鉴识员。”
“好吧,开枪的人是阿萨耶夫的手下,”哈利说,“三发子弹以近距离射击,胸部中了两枪,头部中了一枪。”
贝雅特看着哈利,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情。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穿着防弹背心活动了两天,也该轮到它发挥作用了。把我打昏的是头部那枪,而且很可能要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因为……”
“因为?”
“因为开枪的那个家伙跑到主街上的医院急诊室,拖了一个医生过去,才救了我一命。”
“什么?为什么我没听过这件事?”
“那医生在现场为我包扎,还想送我去医院,但我醒了过来,要他们把我送回家。”
“为什么?”
“我不想惹麻烦。毕尔最近好吗?有没有交女朋友?”
“这个家伙……他先是对你开枪,然后又救你一命?他到底是——”
“他不是故意要对我开枪,那是个意外。”
“意外?三枪可不是意外,哈利。”
“如果你出现毒品的戒断症状,手里又握着敖德萨手枪,这种意外是会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