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想象力总是过于丰富。这句话是马里欧斯和夏拉跟他说的,因为那次他说他觉得那个遭强暴的少女令他感到兴奋。当然他不是因为少女遭到强暴杀害而感到兴奋,但话又说回来,是的,强暴的部分令他兴奋……他补上一句说,他想过这件事。最主要的是那名少女看起来人很好,又很漂亮,他想象她在小屋里一丝不挂,私处插着一根阳具……是的,就是这个部分令他兴奋。马里欧斯说他是变态,至于夏拉那个浑蛋当然很大嘴巴地把这件事拿去到处说,最后这故事又传回他耳朵里时,里头竟然加上了“斯蒂安说他想加入强暴的行列”。真是最佳损友,斯蒂安心想,一边翻看抽屉。乘车券、印章、印泥、笔、胶带、剪刀、折刀、收据本、螺钉、螺帽。妈的!他打开下一个抽屉,里面没有扳手,也没有钥匙。这时他突然想到只要找到他们常拿去插在屋外雪地里的紧急停止装置就好了,那个棒状装置上有个红色按钮,如果发生紧急事故,只要按下按钮,吊车就会停止。游客使用吊车总会发生各种状况,像是小朋友的头撞上丁字架,或是初学者在丁字架向前拉动时仰天摔倒,身体却还钩在上面,被丁字架拉着向前拖行,或是爱显摆的白痴在吊车行经森林旁边时,用膝盖钩住丁字架,身体倾向一侧做出尿尿的动作。
他仔细翻找柜子。那装置应该很容易找到才对,它大约一米长,以金属制成,形状有如铁锹,一头是尖的,便于插在雪堆或冰层里。斯蒂安把游客遗落的手套、帽子和护目镜推到一旁。下个柜子放的是消防器材、一个水桶、几件衣服、急救箱、手电筒,就是没有紧急停止装置。
可能有员工晚上锁门时忘了把装置收回来。
他拿起手电筒,走到门外,绕了小屋一圈。
还是没找到。天哪,难道歹徒偷走了紧急停止装置不成?可是却没偷走乘车券?斯蒂安似乎听见声响,立刻转头望向森林,拿手电筒照去。
是不是鸟?还是松鼠?有时驼鹿会来这里,但它们通常不会刻意隐藏。要是能让那该死的吊车停下来就好了,他就可以听得更清楚。
斯蒂安回到小屋,感觉自己还是在屋内比较放松。他从地上捡起裂成两半的塑料旋钮,拼回到金属轴上,试着转动。没用。
他看了看表,快午夜了。他希望能在上床睡觉前打完那场奥古斯塔的高尔夫球赛。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给老板?那根金属轴只要能转个半圈就好了!
他出于本能地猛然抬头,心脏仿佛停止跳动。
有个影子迅速闪过,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见了什么。无论那是什么,绝对不是驼鹿。他输入老板的名字,手指剧烈颤抖,按错了好几次才终于输入正确。
“喂?”
“紧急停止装置不见了,我没办法把吊车停下来。”
“可以用配电箱……”
“配电箱锁住了,钥匙不见了。”
他听见老板低声咒骂,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留在那里,我过去。”
“带个扳手之类的东西过来。”
“扳手之类的。”老板复述一次,一点也不掩饰话中的轻蔑之意。
斯蒂安早就知道老板对别人的尊重程度取决于对方在滑雪锦标赛的成绩高低。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望向黑夜,突然想到小屋里的灯光使得他可以轻易被人看见,他自己却看不见别人。他站起身来,关上残破的木门,关闭电灯,静静等待。空荡的丁字架从山坡上输送下来,经过他头顶上方,逐渐加速,在吊车尽头转个弯,再重新爬坡上升。
斯蒂安眨了眨眼。
刚才怎么没想到这招?
他转开控制台上的每一个旋钮。泛光灯的光线洒落整片雪坡,扩音器播放出美国饶舌歌手jay-z的《帝国之心》,回荡在山谷之间。这样才对嘛,这样才比较有安心的感觉。
他轮敲手指,又朝那个金属轴望去,金属轴顶端有个小孔。他站起身来,拿起挂在配电箱旁的细绳,对折穿过小孔,在金属轴上绕一圈,小心拉动。这样说不定行得通。他再稍微用力。细绳还撑得住。再用力。金属轴动了。他猛力一拉。
吊车的机器运转声戛然而止,呻吟声拉得老长,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来到高潮,发出一声尖锐声响。
“知道厉害了吧,你这王八蛋!”斯蒂安高声吼道。
他倾身向前,拿出手机,打算跟老板说任务完成。他想到老板一定不会同意他三更半夜把饶舌歌曲开得震天响,便把音响关掉。
他聆听电话铃声响起,耳中听见的只有铃声,四周突然变得非常安静。快啊,快接电话啊!又来了,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他觉得这里有人,有人正在看他。
他缓缓抬头。
一阵凉意从他的后脑扩散开来,仿佛他正在化为石头,仿佛他看见的是蛇发魔女美杜莎的脸。但那张脸并不属于美杜莎,而属于一名男子。男子身穿黑色真皮长大衣,一双疯子般的眼睛瞪得老大,吸血鬼般的嘴巴张开,两侧嘴角滴下鲜血,身体似乎飘浮在半空中。
“喂?斯蒂安?你在吗?斯蒂安?”
斯蒂安没有回答,他已猛然站起,撞倒椅子,倒退贴上墙壁,十二月的月历女郎被扯落,掉到地上。
他找到紧急停止装置了,就插在被挂在丁字架上的男子口中。
“然后他就跟着吊车一直绕圈?”甘纳·哈根问,侧过头查看挂在他们面前的尸体。尸体的形状有点怪异,朝地面的方向拉长,宛如熔化的蜡像。
“那小子是这样跟我们说的。”贝雅特说,在雪地里跺了跺脚,抬头朝灯光下的吊车轨道望去,只见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鉴识中心同事几乎跟白雪融为一体。
“有什么发现吗?”哈根问道,口气似乎是说他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
“一大堆,”贝雅特说,“血迹延伸了四百米,跟着吊车上到坡顶,然后下坡,又延伸四百米回来。”
“我是说除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之外。”
“停车场的雪地里有脚印,有人抄了近道直接来到这里,”贝雅特说,“脚印符合被害人的鞋子。”
“他是走到这里的?”
“对,而且他是一个人来的,路上只发现了他的脚印。停车场里有一辆红色高尔夫,我们正在调查车主是谁。”
“没有凶手留下的痕迹?”
“你有什么发现吗,毕尔?”贝雅特问,转头望向侯勒姆。侯勒姆正朝他们走来,手中拿着一卷警方的封锁带。
“只发现被害人的脚印,”侯勒姆喘息说,“当然这里还有很多滑雪痕迹,但没有可见的指纹、毛发或纤维。说不定我们可以在那根牙签上发现什么,”他朝死者口中突出的紧急停止装置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我们只能希望病理组能有收获。”
哈根在外套里簌簌发抖:“说得好像你已经知道找不到什么证据一样。”
“这个嘛,”贝雅特说,哈根认得这种口气,以前哈利·霍勒都用“这个嘛”来作为坏消息的开始词,“我们在另一个命案现场也没发现dna和指纹。”
哈根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发抖,究竟是因为他离开温暖被窝直奔这个天寒地冻之处,还是因为鉴识中心主任的这番话。
“什么意思?”他打起精神问道。
“意思是说我知道他是谁。”贝雅特说。
“你不是说被害人身上找不到证件?”
“对啊,我是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他的。”
“你?你对脸孔不是过目不忘的吗?”
“被害人的双颊被打得向内凹陷,让我的梭状回有点困惑,不过他的确是伯提·尼尔森。”
“他是谁?”
“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他是……”贝雅特深深吸了口气。哈根心想,别说出来。
“他是警察。”侯勒姆说。
“他任职于下埃伊克尔地区的警局,”贝雅特说,“我们一起调查过命案,就在你来犯罪特警队之前。当时尼尔森跟克里波联络,说那件命案跟他在克斯塔伐镇侦办的一起性侵案有许多相似之处,主动要来奥斯陆提供协助。”
“结果呢?”
“不了了之。他人是来了,但基本上他只是延长了整个调查行动,凶手……或者说凶手们一直没有落网。”
哈根点了点头:“命案是在哪里发生的?”
“就在这里,”贝雅特说,“少女在吊车小屋遭到强暴分尸,尸体分别在这边的湖里、南方一公里处,还有反方向七公里外的奥吉恩湖畔被发现。这就是为什么当时我们认为凶手可能不止一人。”
“那日期……”
“……一样,正好是今天。”
“多久以前?”
“九年前。”
一台无线电通话机发出吱吱声。哈根看着侯勒姆把无线电拿到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再把无线电放下。“停车场的那辆高尔夫登记在米拉·尼尔森的名下,地址跟伯提·尼尔森一样,一定是他老婆。”
哈根发出一声呻吟,仿佛竖起了白旗。“我得把这件事回报给署长,”他说,“那个少女的命案就先别提吧。”
“媒体一样会翻出来的。”
“我知道。我会建议署长暂时先让媒体自己去臆测。”
“明智之举。”贝雅特说。
哈根微微一笑,像是表示感谢,现在他非常需要一点鼓励。他望向山腰上的停车场,望向前方的荆棘道路,再抬头朝尸体望去,又打了一阵哆嗦。“你知道我看见高大瘦削的男人想到谁吗?”
“我知道。”贝雅特说。
“真希望他在这里。”
“他不高也不瘦。”侯勒姆说。
哈根和贝雅特同时朝他看去:“哈利不高也不瘦?”
“我是说这个家伙,尼尔森。”侯勒姆说,朝挂在丁字架上的尸体点了点头,“他是一夜长高的。摸摸他的身体就知道了,感觉很像果冻。我见过这种事发生在由于严重摔伤而全身骨骼碎裂的人身上,骨骼碎裂使得身体失去支撑,肌肉会一直受到地心引力拉扯,直到尸僵现象发生。很古怪对不对?”
他们看着尸体,不发一语,直到哈根转动脚跟,径自离去。
“我说得太详细了吗?”侯勒姆问道。
“对他来说可能只是多余细节,”贝雅特说,“而且我也希望他在这里。”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侯勒姆说。
贝雅特摇了摇头。侯勒姆不知道贝雅特是响应他的问题还是针对这整个情况。他转过头去,看见森林边的一根云杉树枝晃了晃。一声凄凉的鸟叫在四下的宁静中回荡。
第二部
声音不太对劲。就像卧室房门的嘎吱声。
不对劲的是寂静。不对劲的是少了声音。
少了哔的声音,少了心电图仪的声音。安东直觉地把手放在男子额头上。
6
楚斯·班森从寒冷的街道走进温暖潮湿的室内,门口上方铃声大作,门里弥漫着头发的臭味和洗发精的气味。
“剪发吗?”一名年轻男子问道,他头上顶着闪闪发亮的黑人发型,楚斯很确定他是在别家发廊剪的。
“两百?”楚斯问,拍去肩膀上的雪。三月,破碎承诺的月份。他伸出拇指朝背后比了比,想确定外头的价目表依然正确:男士两百,儿童八十五,老人七十五。楚斯看到过有人把狗带进这里。
“还是一样啊,老哥。”美发师用巴基斯坦口音说,领着楚斯坐上一张空椅。发廊里只剩两张空椅。第三张椅子上坐着一名男子,楚斯立刻就把他归类为阿拉伯人。男子有一对深色眼珠,额头覆盖着刘海。男子的目光在镜中一和楚斯交接,就立刻闪避。也许他闻到了警察的味道,也许他认出了警察的眼神。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很可能在布鲁街贩毒,但只卖哈希什。阿拉伯人行事谨慎,尽量不卖烈性毒品。男子也可能是皮条客,他身上那条金链子能提供的线索只有这么多,就算真是皮条客也只是小角色,楚斯认得所有大人物的面孔。
他围上了剪发围巾。
“头发有点长啊,老哥。”
楚斯不喜欢被巴基斯坦人叫“老哥”,尤其是被巴基斯坦娘炮这样叫,更甚的是这个巴基斯坦娘炮即将触碰他的身体。但这些娘炮有个好处,他们不会用“屁股”抵着你的肩膀,侧着头伸手拨弄你的头发,在镜中和你四目相对,问你喜欢这样还是那样。他们只是立刻开始工作,不会问你那头油腻腻的头发需不需要洗,而直接在头上喷水,忽视你可能发出的指示,拿起剪刀梳子马上开始剪,仿佛在参加澳大利亚剪羊毛大赛。
镜子下方的架子上有份报纸,楚斯看了看头版,上头写着大同小异的标题:警察杀手的动机是什么?媒体的推测多半都环绕在失心疯的仇警人士或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身上。有人说这可能是外国恐怖分子所为,但恐怖分子通常会主动出来邀功,而此事目前并未发生。由于犯案日期和地点的缘故,没人质疑这两起命案的相关性,因此警方花了一段时间清查两名死者曾经逮捕、侦讯或可能冒犯过的罪犯,但什么关联都没发现。于是警方暂时以一个假设作为基础来进行侦查,那就是杀害埃伦的凶手是他逮捕过的罪犯,为了复仇、因为嫉恨而犯案,标准型的动机。此外,杀害伯提的凶手则另有其人,也有不同动机,但他十分聪明,复制了埃伦命案的手法来欺骗警方,让警方以为有个连环杀手正在作乱,进而忽略显而易见之处。但后来警方确实去调查了所谓的显而易见之处,将两起命案视为个别案件,但结果也一无所获。
于是警方又回到原点。杀警凶手仍然逍遥法外。一如往常,媒体不断紧逼警方:为什么警方逮不到杀了两名自己人的凶手?
楚斯看见这些头条,一方面觉得满意,一方面也感到愤怒。米凯可能希望媒体到了圣诞节或新年就会遗忘这些命案,把焦点转移到别的事情上,让警方安静工作,让他继续当奥斯陆新上任的性感警察署长、金童、城市的守护者,而不是一个失败者、砸锅者,坐在镁光灯前方,脸上散发出挪威国家铁道式的无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