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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警察(7)
    楚斯不需要细读报纸内容,他在家里已经看过了,也对米凯所发表的调查进度大笑一番。诸如“目前不能多说”,以及“关于这点目前没有消息”这些语句都出自比耶克内斯(bjerknes)和霍夫·约翰森(hoffjohansen)合著的《调查方法》一书中关于应付媒体的章节。这本书是警大学院采用的课本,里面说警察应该使用这些似是而非的句子,因为记者一听见“无可奉告”就会抓狂,而且说话也要避免使用形容词。
    楚斯细看照片,看米凯脸上有没有露出一丝走投无路的表情。过去在曼格鲁区,每当那些大男孩打算修理米凯这个高傲自大、矫揉造作的小鬼,使得米凯需要帮助时,他总会露出这种神情。他需要楚斯的帮助。当然,楚斯总是挺身而出,而且最后脸上带着黑眼圈和肿嘴唇回家的人也一定是楚斯,不是米凯。米凯那张俊俏脸庞总是躲过一劫,保留给乌拉。
    “别剪太多。”楚斯说。他在镜中看着自己的头发从稍微突出的苍白额头上纷纷落下。他的额头和发达的下巴总让人觉得他很蠢。有时这有好处,但也只是有时而已。他闭上眼睛,心想他是真的在报纸的记者会照片上看见米凯走投无路的神情,抑或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停职。驱逐。驳回。
    目前楚斯仍支领薪水。米凯曾对他表示歉意,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这样对每个人都好,对楚斯自己也好,并要楚斯等他决定该如何处置一个不肯或不能解释账户巨款从何而来的警察。米凯甚至保证说楚斯有权保留一些津贴。因此楚斯理发不必特地去找便宜的发廊,他原本就是这家店的常客,况且他现在更喜欢这家发廊了,因为他喜欢隔壁那阿拉伯人的发型。
    “你在笑什么,老哥?”
    楚斯听见自己发出粗野的呼噜笑声,赶忙停止。就是这呼噜笑声给他招来“瘪四”这个绰号。不对,给他取这绰号的人就是米凯。那次在学校派对上,大家发现楚斯·班森不仅长得像mtv卡通里的瘪四,连声音也像,真是有趣极了!当时乌拉是不是在场?还是米凯抱着另一个女生坐在椅子上?乌拉有一双温柔的眼睛,身穿白色毛衣,玉手纤纤。曾有个周日在布尔区,她用这双手勾住楚斯的脖子,拉近他的头,在他耳边高声说话,以盖过川崎摩托车的怒吼声。她只是想问米凯在哪里。但他依然记得她双手的温度,在晨光中像是要将他融化,让他站在高速公路的桥上双腿发软。她的气息喷上他的耳朵和脸颊,让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即使桥下那些摩托车发出的汽油臭味和橡胶烧焦味将他们包围,他依然闻得出她口中的牙膏气味、唇膏的草莓味、身上的毛衣用的是米罗柔顺剂。还有米凯亲吻过她、拥有过她。或者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但他清楚记得自己回答乌拉说他不知道米凯在哪里,尽管他其实知情,尽管有一部分的他想告诉她事实。他想摧毁她眼中的温柔、纯洁和天真。他想摧毁米凯。
    当然了,他没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样做?米凯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告诉乌拉米凯在安杰莉卡家对他有什么好处?乌拉想要哪个男人都不成问题,只是她不要他,她不要楚斯。至少她跟米凯在一起,楚斯就有机会接近她。也就是说,他有机会搞破坏,只是缺乏动机而已。
    当时没有。
    “这样可以吗,老哥?”
    透过娘炮美发师手里拿的圆镜,楚斯端详自己的后脑。
    他呼噜一笑,站起来,丢了一张两百克朗钞票在报纸上,以免碰到美发师的手。他走进三月天里。春天就要来临的消息目前仍只是谣言。他抬头朝警署瞥了一眼,迈步朝格兰区的地铁站走去。这个发型花了九分半钟的时间就剪好了。他抬起头,加快脚步。他没有时限要赶,无事可做。哦,不对,他有件事要做,只是无须花太多工夫,而且他一如往常地拥有许多资源,包括恨意、做计划的时间、准备失去一切的决心。他朝一家亚洲食品店的橱窗玻璃望去,确认自己的外型看起来终于符合他现在的身份。
    甘纳·哈根坐在椅子上,凝视着署长办公桌上方的壁纸和空办公椅。墙上有许多挂过照片的深色痕迹,照片挂在那里多久早已不可考,而且全都是历任署长的照片,也可能曾经是鼓舞人心的来源。但米凯·贝尔曼显然不需要它们,他不需要历任署长用审判的眼神看着他。
    哈根想在扶手上轮敲手指,但这张椅子没有扶手。米凯连访客椅都换掉了,换成了坚硬低矮的木椅。
    哈根是被叫来的,接待室的助理领他进入办公室,说署长很快就回来。
    办公室门打开。
    “你来啦!”米凯快步走到办公桌后,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在脑后。
    “有什么新进展吗?”
    哈根咳了一声,他知道米凯很清楚目前没有任何进展,因为米凯交代过他就算杀警案出现再小的进展都要回报。尽管如此,他还是乖乖回答这个问题,说明即使将这两起命案视为不相关,依然找不到任何线索,也找不到彼此之间有任何其他关联,唯一显而易见的关联就是两名警察遭杀害的地点都是他们曾经侦办过的未破命案的发生地点。
    哈根说到一半,米凯就起身站到窗前,背对他,摇晃身子,假装正在聆听,再找机会插话。
    “你得解决这个状况,哈根。”
    哈根打住话头,等米凯继续往下说。
    米凯转过身来,脸上的白斑浮现红色光泽。
    “而且我不得不质疑你在国立医院派人全天候看守的决定,现在有两个奉公守法的警察遭到杀害,难道不应该把人手全都派去调查吗?”
    哈根用惊讶眼神看着米凯:“看守病房的人不是我的手下,他们是市中心警局的警员和挪威警大学院的实习生,我不认为这会让调查工作受到影响,米凯。”
    “是吗?”米凯说,“但我还是想请你重新考虑这个决定,毕竟时间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看不出来有人要杀害这个病人的迹象,反正他们应该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出庭做证。”
    “医生说病情有了起色。”
    “那件案子已经不属于最优先处理的事项。”署长立刻回话,口气几乎带有怒意。他深呼吸一口气,换上亲切的表情。“不过派人看守的事还是由你决定,我不过问,明白吗?”他露出微笑。
    哈根几乎脱口说出“不明白”,但仍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微一点头,试着搞懂米凯到底想说什么。
    “很好。”米凯说,双手一拍,表示谈话结束。哈根的心情跟他来时一样困窘,想站起来,却仍坐在椅子上。
    “我们正在考虑要换个不同的方法。”
    “哦?”
    “对,”哈根说,“把调查组拆成几个人数较少的小组。”
    “为什么?”
    “让非主流想法可以有发挥的空间。大团体的力量比较大,但不适宜跳脱框架的思考方式。”
    “我们必须跳脱框架……来思考?”
    哈根不理会米凯话中的讽刺之意:“我们一直在兜圈子,只能见树不见林。”
    哈根看着警察署长。米凯当过警探,当然清楚这种情况,大团体可能会卡在既定路线中,原本的假设久而久之变成了事实,无法看见其他的可能性。然而米凯却摇了摇头。
    “小团体会失去完整办案的能力,责任会分散,彼此会互相阻碍,同样的工作会重复进行。一个协调良好的大团体总是最好的选择,只要有个坚强果决的人来领导就可以了……”
    哈根紧咬牙根,感觉臼齿的凹凸表面,同时希望他心中对这句影射之语的反应在脸上看不出来。
    “可是——”
    “领导者改变策略很容易被解读为走投无路和承认失败。”
    “可是我们的确失败了。现在已经是三月,这表示从第一起命案发生至今已经六个月了。”
    “哈根,没有人会追随一个失败的领导者。”
    “我的部属不盲目也不愚蠢,他们知道我们陷在难以突破的窠臼里,也明白好的领导者必须具备改变策略的能力。”
    “好的领导者必须懂得激励人心。”
    哈根吞了口口水,把他想回嘴的话也给吞下去。他想说的是,他在军校教领导力的时候,米凯还在四处乱跑玩弹弓呢。还有,妈的,既然米凯那么懂得激励部下,那要不要来激励他啊?但他太疲惫也太沮丧,没力气把他知道最容易激怒米凯的话给咽回去。
    “你还记得吗?以前哈利·霍勒领导的独立小组都运作得很成功,不然沃斯道瑟村的命案是不可能破的——”
    “我说的话你应该都听得很清楚了,哈根。我更想改变调查工作的管理阶层,因为管理阶层会影响部属的文化,而我们现在的文化似乎还不够目标导向。如果没别的事,再过几分钟我就要去开会了。”
    哈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跄地朝门口走去,仿佛坐在低矮木椅上的这一小段时间让他双腿血液循环不良。
    “对了,”米凯在哈根背后说,他听见米凯捂嘴打了个哈欠,“古斯托案有什么进展吗?”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哈根答道,却不转身,以免米凯看见他的脸。他的脸跟他的双腿正好相反,血液循环异常良好,血管正承受极大压力,他的声音也因为愤怒而颤抖。“这案子已经不属于最优先处理的事项了。”
    米凯等哈根关上门,听见他跟接待室的秘书说再见,才在高背办公椅上瘫坐下来。他叫哈根来并不是为了询问杀警案的侦办进度,而且他怀疑哈根可能也已经发现了。他叫哈根来是因为一小时前他接到伊莎贝尔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当然又扯了一堆什么命案迟迟难破让他们两个人显得十分无能,还有她和他是如何的不一样,她可是有选民的支持作为后盾。米凯只是发出的单调的“嗯”和“哦”作为响应,等待她说完好把电话挂断,但她一直说到最后才投下震撼弹。
    “他要脱离昏迷了。”
    米凯双肘搁在桌子上,双手抱头,垂眼看着办公桌的亮光漆面,看着自己的模糊轮廓。女人认为他长得好看。伊莎贝尔就坦白说过这是她选择他的原因,她喜欢有魅力的男人。这也是为什么她会跟古斯托那个长得像猫王的家伙上床的原因。长得好看的男人经常让别人误解。米凯想起那位曾对他毛手毛脚、想亲吻他的克里波警察,又想起伊莎贝尔和古斯托。想象他们在一起,想象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到窗前。
    一切都已经开始进行了。她就是这样说的,“开始进行”。他只要等待就可以了,这样应该可以让他感觉比较镇定,比较能应付周遭的人。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拿刀往哈根身上插,还狠狠转动?难道只是为了看哈根露出痛苦表情吗?难道只是为了看到另一张受到折磨的脸孔,跟现在他映照在桌上的脸孔一样吗?反正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现在所有事都在她的掌控中。该做的总得去做,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到原本的步调。他们可以忘了鲁道夫、古斯托以及那个众人谈论不休的哈利·霍勒。随着时间过去,这些迟早都会被遗忘,甚至连这两起杀警案也会被遗忘。
    米凯想检验这是不是真的是他要的,却又作罢。他知道这就是他要的。
    7
    史戴·奥纳吸了口气。他正面对疗程中的十字路口,这时他必须做出决定,也已经做出了决定。
    “关于你的性欲还有些尚未解决的事。”
    患者眼望着他,紧闭的嘴唇露出微笑,眯着双眼,抬起了手,异常细长的手指似乎想去调整直纹外套上的领带结,却没这么做。奥纳注意到这个动作很多次了,这让他联想到打破强迫行为的患者仍摆脱不掉一开始的起始手势,手要去做某个动作却又停下,动作没有完成,但想做什么昭然若揭。犹如疤痕、跛行。犹如回音,提醒你任何事情都不会完全消失,凡走过必以某种方式、在某个地方留下痕迹。犹如童年。犹如你曾经认识的人。犹如你吃过却难以下咽的食物。犹如你曾经有过的热情。犹如细胞记忆。
    患者的手放回到大腿上,他清了清喉咙,声音紧绷刺耳:“妈的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是要来弗洛伊德那套吗?”
    奥纳看着男子。最近他看见一部犯罪剧集里警察对人们情绪状态的解读:肢体语言很正常,声音却透露出异常。控制声带和喉咙的肌肉十分细腻,发出的话语能产生可供辨识的不同声波。奥纳在警大学院教书时,常对学生强调说这称得上奇迹,还说人耳是更为敏锐的工具,不仅可以解读元音和子音的声波,还能听出说话者的体温、感觉和紧张程度。比如说侦讯时聆听就比观看更重要,声调的微小升高或极其细微的颤抖都是更具意义的指标,它们比交抱的双臂、紧握的拳头、瞳孔的大小,以及那些新潮流心理医师认为非常重要的因素更重要,这些因素根据奥纳的经验通常都只会带来混淆,误导警方。眼前这位患者的确说了粗话,但听在奥纳耳中仍主要呈现压力模式,告诉他这位患者处于防卫状态,而且愤怒。一般说来这不会给经验老到的心理医师带来困扰,正好相反,强烈的情绪通常代表突破即将发生。但这位患者的问题在于事情以错误的顺序发生,他虽然定期来咨询好几个月了,但奥纳却仍未跟他建立联结,两人之间没有亲密感,也没有信任。由于疗程缺乏效果,奥纳甚至考虑要建议中止咨询,也许将他转介给其他医生。若在安全氛围中,愤怒是好事,但在现在的情况下,患者可能只会进一步地封闭自己,而且更为退缩。
    奥纳叹了口气,他显然做了错误决定,但如今已然太迟,因此他决定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