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可能会有帮助,”斯泰因说,这时哈利已走到门外的台阶上,“你打算去找的那些地方,像厄塔街、莫德斯戴咖啡馆、公园、宾馆、毒虫聚集所、红灯区,这些地方都可以不用去,因为我都已经找过了。”
哈利点了点头,戴上太阳镜:“保持手机畅通,好吗?”
哈利想去罗莉咖啡店吃午餐,才踏上台阶,却突然很想喝啤酒,便在门口掉头,改去文学之家对面一家新开的餐厅,但他看了看里头的客人就离开了,最后去了布拉餐厅,点了泰式下酒菜。
“饮料呢?胜狮啤酒怎么样?”
“不要。”
“虎牌啤酒?”
“你们只有啤酒吗?”
服务生明白暗示,拿了杯水来。
哈利吃了明虾和鸡,没去动泰式香肠。他打电话去萝凯家,请她找出多年前他留在霍尔门科伦区她那栋大宅里的cd。那些cd有的是他自己喜欢听,有的是他想介绍给他们听的,比如埃尔维斯·科斯特洛、迈尔斯·戴维斯、齐柏林飞船、贝西伯爵、游击队乐队、穆迪·沃特斯。
她把这些cd留在架子上,不带嘲讽意味地称之为“哈利式音乐”。
“我想请你把每一首歌的歌名念给我听。”他说。
“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
“好吧。第一张是阿兹特克照相机乐队。”
“你是不是……”
“对,我是按照字母顺序来收纳的。”她的口气有点不好意思。
“这种事只有男生才会做吧。”
“这种事是哈利会做的,这些又是你的cd。我开始念歌名了好吗?”
二十分钟后,萝凯念到了以字母w开头的威尔可乐队(wilco),哈利仍想不到任何关联。萝凯叹了口气,但仍继续念。
“《醒来觉得苍老》(whenyouwakeupfeelingold)。”
“嗯,不是。”
“《仲夏夜之梦》(summerteeth)。
“嗯,下一首。”
“《未来时代》(inafutureage)。”
“等一下!”
萝凯依言等待。
哈利开始哈哈大笑。
“什么事那么好笑?”萝凯问道。
“《仲夏夜之梦》的副歌是这样唱的:‘他只是一直做这个梦’。”
“好像不是太好听啊,哈利。”
“当然好听!我是说这个乐队唱得很好听,唱得很美,所以我放了好几次给欧雷克听,可是他把歌词听成了‘他只是一直做大头梦’。”哈利又哈哈大笑,唱了起来,“他只是一直做大头梦……”
“拜托,哈利。”
“好吧。你可以用欧雷克的计算机上网帮我搜索一下吗?”
“搜索什么?”
“搜索威尔可乐队,找到他们的网页,看他们今年有没有来奥斯陆开演唱会,如果有的话,地点在哪里。”
六分钟后,萝凯回到电话上。
“有一场。”她把地点告诉哈利。
“谢谢。”哈利说。
“你那个声音又回来了。”
“什么声音?”
“那种高昂的声音,年轻有活力的声音。”
下午四点,不祥的铅灰色云朵犹如敌军舰队般席卷而来,占领奥斯陆峡湾上空。哈利驾车在斯科延区转弯,朝维格兰雕塑公园的方向开去,在图瓦尔艾立森路路旁找了位子停下。他打了三次米凯的手机都没人接,便打到警署,对方说今天米凯早退,去奥斯陆网球俱乐部陪儿子练球。
哈利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云朵,然后前往奥斯陆网球俱乐部,审视里头的设备。
这是家一流的网球俱乐部,备有红土球场和硬地球场,甚至还有一个设了看台的中央球场,但十二块场地中只有两块在使用。挪威人比较喜欢足球和滑雪运动,打网球只会招来耳语和怀疑的眼光。
哈利在一个红土球场找到米凯,他正从篮子里拿出网球,轻轻喂球给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看起来像是在练习打反拍斜线,只是他打得球到处乱飞。
哈利穿过米凯后方的栅门,走到场上,站在他旁边:“看来他打得有点吃力。”哈利说着,拿出一包烟。
“哈利,”米凯说,手上不停,目光依然注视着小男孩,“他已经慢慢上手了。”
“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他是不是……”
“我儿子菲利普,今年十岁。”
“时间过得真快。他有天分吗?”
“他从父亲那里遗传到一些,我对他有信心,他只是需要别人逼而已。”
“这种行为好像已经不合法了。”
“我们都希望孩子能够成材,哈利,虽然有时可能会有点揠苗助长。跑起来啊,菲利普!”
“你去查过马丁·普兰了吗?”
“普兰?”
“镭医院的那个驼背怪咖。”
“哦,对,你的直觉。答案是‘是的’跟‘没有’。也就是说,是的,我去查过了。没有,我们没查到他什么事,什么都没查到。”
“嗯。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蹲下来啊!什么事?”
“我想请你申请搜查令,挖出古斯托·韩森的尸体,采集他指甲底下的血迹,重新化验。”
米凯的目光从儿子身上离开,想看看哈利是不是认真的。
“已经有人自首了,看起来也很可信,哈利,我认为申请搜查令被驳回的概率很高。”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的确有血迹,可是血样还没化验就被污染了。”
“这种事难免会发生。”
“可是很少。”
“那你认为血迹是谁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但既然第一份血样受到污染,那就表示它给某人带来危险。”
“比如说这个自首的药头阿迪达斯?”
“他的本名是克里斯·雷迪。”
“总之现在欧雷克·樊科已经获释了,你对这案子不是已经可以放手了吗?”
“总之他打反拍不是应该双手握拍吗?”
“你懂网球?”
“在电视上看过。”
“单手反拍可以培养个性。”
“我连血迹是不是跟命案有关都不知道,说不定是某人不想跟古斯托扯上关系。”
“例如?”
“说不定是迪拜。再说,我并不认为阿迪达斯杀了古斯托。”
“为什么?”
“一个铁石心肠的药头会突然自首说他杀人?”
“我懂你的意思,”米凯说,“可是自首就是自首,还十分可信。”
“再加上这只是件毒虫命案,”哈利接口说,躲过一颗乱飞的球,“你手上要破的案子已经够多了。”
米凯叹了口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啊,哈利。我们资源有限,没办法把力气花在已经找到答案的案子上。”
“找到答案?那是‘真正的’答案吗?”
“身为主管,我不得不接受不可靠的说辞。”
“好啊,那我提供你两件命案的答案,换取你帮我找一个安全地点。”
米凯停止发球:“什么?”
“第一件命案发生在摩托帮俱乐部,死者是个名叫图图的灰狼帮成员,网民说他的头被钻破了。”
“这个网民愿意做证吗?”
“可能吧。”
“第二件命案呢?”
“死者是卧底警察,尸体被冲上歌剧院的岸边。同一个网民说他看见这个警察死在迪拜家地下室的地上。”
米凯眯起一只眼睛,脸上斑纹泛起红晕,让哈利联想到老虎。
“爸!”
“菲利普,拿水壶去更衣室装水。”
“爸,更衣室的门上锁了!”
“密码是什么?”
“国王出生的那一年,可是我不记得了……”
“在你记起来以前先忍耐一下口渴,菲利普。”
小男孩拖着脚步穿过栅门,双手垂在身侧。
“你想怎样,哈利?”
“我希望你派一组人去奥斯陆大学周围方圆一公里的地区仔细搜查,列出所有符合这个描述的独栋建筑清单。”哈利把一张纸交给米凯。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开了场演唱会。”
米凯知道哈利不会再透露更多详情,便低头看着那张纸,大声念了出来:“老木屋、有长长的碎石车道、种了落叶树、大门口有台阶、没有门廊?看起来布林登区有半数的房子都符合这个描述。你想找什么?”
哈利点了根烟:“鼠窝、鹰巢。”
“假使我们找到了,那之后呢?”
“你跟你的属下需要搜查令才能做事,像我这样的小老百姓呢,可能会在秋天的晚上迷路,不得不到附近的房子寻求庇护。”
“好吧……我来想想办法。可是请你先说说为何这么急着要逮到这个迪拜。”
哈利耸了耸肩:“可能是职业病吧。把清单寄到底下那个电子邮箱,再看看我可以帮你查到什么。”
哈利离开的时候,菲利普正好返回球场,水壶里空空如也。哈利朝车子走去时,听见网球击中球拍的声音,接着是低低的咒骂声。
远处传来乌云舰队的隆隆炮声。哈利上车时,天色已黑得有如夜晚。他发动引擎,打电话给汉斯。
“我是哈利,现在对非法掘墓的刑罚是什么?”
“呃,我猜是四到六年徒刑。”
“你愿意冒这个风险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说:“目的是什么?”
“为了逮到杀害古斯托的真凶,说不定还能逮到追杀欧雷克的人。”
“如果我不愿意呢?”他又很快地接着说,“我去。”
“好。你去查出古斯托下葬的地方,准备几把铲子、手电筒、指甲刀和两把螺丝刀。我们明天晚上动手。”
哈利驾车经过索利广场时,大雨倾盆而下,猛烈地打在屋顶上、街道上,以及伫立在夸拉土恩区那家店门敞开的酒吧对街的男子身上。
哈利走进旅馆,年轻接待员用忧心的眼神看着他。
“你要不要借把雨伞?”
“不用,除非你们旅馆漏水。”哈利说,用手拨了拨他那头刷子般的短发,弄得细小水珠四处飞溅,“有我的留言吗?”
接待员大笑,仿佛哈利说了个笑话。
哈利上到三楼楼梯时,似乎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他刚才听见的如果不是自己脚步声的回音,就是对方也停下了脚步。
哈利缓缓爬上楼梯,一进入走廊就加快步伐,将钥匙插进门锁,把门打开,扫视漆黑的房间,望向院子另一边那个女人亮着灯的房间。房里没人,到处都没人。
他把灯打开。
灯一亮,他就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映影,还有一个人站在他背后。他立刻感到一只厚重手掌捏住他的肩膀。
哈利心想,唯有幽灵才能移动得那么迅捷、无声无息。他立刻转身,但知道已然太迟。
27
“我见过他们一次,感觉很吓人。”
卡托那只肮脏的大手依然搭在哈利的肩膀上。
哈利听见自己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肺脏抵住肋骨内侧。
“见过谁?”
“当时我正在跟一个卖药的家伙说话,他的名字叫毕斯肯,脖子上戴着狗项圈。他来找我是因为他很害怕。他因为持有海洛因而被警察拉去问话,他把迪拜住的地方告诉了贝雷哥,贝雷哥说只要他愿意出庭做证,就一定会给他提供保护和豁免。我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开一辆黑色的车过来,穿黑西装,戴黑手套。他很老,脸很宽,看起来像白人原住民。”
“你在说谁?”
“我看见他了,可是……他仿佛不在场,像个幽灵。毕斯肯一看见他就动也不敢动,被带走时没试着逃跑,也没挣扎。他们离开以后,我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你先前怎么不跟我说这件事。”
“因为我是懦夫。你有烟吗?”
哈利给了他一包烟,卡托瘫坐在椅子上。
“你在追捕的是鬼魂,我可不想被卷进去。”
“可是呢?”
卡托耸了耸肩,伸出手。哈利把打火机递给他。
“我老了,快死了,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你快死了?”
卡托点燃香烟:“我们都在迈向死亡,哈利,就算速度不是很快。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怎么帮我?”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信任你吗?”
“天哪,不行,你不能信任我。但我是萨满巫师,我可以把自己变成隐形人,我可以来去自如,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哈利揉揉下巴:“为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为什么了啊。”
“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
卡托看着哈利,先是用责难的眼神狠狠盯着,当这招没用,又恼怒地深深叹了口气:“也许是我以前曾有个儿子,可是我对他不是很好;也许这是个全新的机会。难道你不相信新的机会吗,哈利?”
哈利看着老人。卡托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比黑暗还要深沉,宛如深谷,有如刀痕。哈利伸出手掌,卡托不情愿地从口袋拿出那包烟,放在哈利手上。
“谢谢你,卡托。需要帮忙的话我会告诉你。现在我要做的是找出证据,把迪拜和古斯托的死联结起来,只要办到这一点,线索就会直接带我找出躲藏在警界里的烧毁者,也会带我查出那个卧底警察淹死在迪拜家的真相。”
卡托缓缓摇头:“你有一颗正直勇敢的心,哈利,搞不好你会上天堂。”
哈利夹了根烟在双唇之间:“这么说来,最后还是会有美好结局啰。”
“值得庆祝对吧,那我可以请你喝杯酒吗,哈利·霍勒?”
“谁买单?”
“当然是我。但如果你要买单,你就可以跟你的金宾说哈啰,我也可以跟我的约翰说哈啰。”
“你走吧。”
“别这样嘛,金宾的内心可是很善良的。”
“晚安,祝你一夜好眠。”
“晚安,别睡太香啊,以免……”
“晚安。”
酒瘾一直都存在,但哈利成功地将它压抑下来,直到现在,直到卡托提出邀约。如今他无法忽视这噬骨的渴望。它是被那管小提琴勾起来的,小提琴启动了它,再度释放出这群恶犬。现在它们高声吠叫、张牙舞爪、嘶吼咆哮,啃咬他的肠子。哈利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聆听雨声,希望睡魔能把他掳走。
但睡魔一直没有降临。他的手机里有一组名称是两个字母的电话号码。aa。代表的是匿名戒酒会会员暨辅导员特吕格弗。过去在紧要关头时,哈利曾多次寻求特吕格弗的协助。三年了,为什么酒瘾偏偏选在这个时刻发作,现在他有那么多事要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保持清醒。这简直令人抓狂。他听见外头传来尖叫声,接着又听见笑声。
晚上十一点十分,他翻身下床,离开旅馆。他穿越马路走向那扇敞开的大门时,几乎没感觉到雨点正噼里啪啦地打在他头上。这次他没听见背后响起的脚步声,因为他的耳道充满了科特·柯本的歌声,像是为他献上拥抱。他走入门内,在吧台前的高凳上坐下,呼叫酒保。
“威士……忌。金……宾。”
酒保正在擦拭吧台的手停了下来,把抹布放在开瓶器旁,从镜面酒架上拿下酒瓶,斟了杯酒,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哈利的两只前臂搁在酒杯两侧,眼睛盯着金褐色酒液。这一刻,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涅槃乐队、欧雷克、萝凯、古斯托、迪拜都不复存在。托德·舒茨的面孔不存在。走进酒吧后让街道噪声消失的人影不存在。背后的动静不存在。弹簧推出刀身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不存在。谢尔盖·伊万诺夫双脚并拢、双手低握,站在后方仅仅一米之处所发出的浓重呼吸声不存在。
谢尔盖看着男子的背影,他的双臂都放在吧台上。眼前状况再完美不过,下手的时机来临了。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疯狂地送出新鲜血液,就像他第一次在机舱里拿到海洛因包裹时一样。恐惧全都消失无踪,因为这时他知道自己浑身是劲,充满生命力,准备夺走眼前男子的性命。夺走对方的性命,让它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这个想法令他壮大,仿佛他已吞下敌人的心脏。就是现在。使出熟练的动作。谢尔盖深吸一口气,踏上一步,左手放在哈利头上,仿佛赐福给对方,仿佛就要为对方施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