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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幽灵(29)
    “像他这种卧底警察仰赖的是假身份,他们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会被人发现,没人知道他们的家人是谁,可是只要有正确的密码,警察数据库里什么都找得到。比如说,如果你在欧克林受人信任,你就会有密码。可是我们该怎么警告他呢?”
    我不假思索便回答说:“撞死他的小孩?”
    老头子面色一沉:“古斯托,我们不是禽兽。”
    “抱歉。”
    “再说,他根本没有小孩。”他发出嘎嘎的笑声,“但他有个妹妹,说不定只是个养妹。”
    我点了点头。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我们跟他说,他妹妹会遭到强暴,再被杀死。可是我看错了他。他不去想他必须保护亲人,却发动攻击,单枪匹马、孤注一掷的攻击。昨天晚上他成功侵入这里,出乎我们的意料。他可能很爱这个妹妹吧。他还带了枪。我下到地下室,他跟了过去,后来他就死了。”老头子侧过了头,“他是怎么死的呢?”
    “他的嘴巴有水冒出来,淹死的?”
    “正确,不过是在哪里淹死的?”
    “他是从大湖之类的地方被捞起来,再送来这里?”
    “不对。他闯进这里,结果却淹死了。所以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动动脑筋!”他恶狠狠地说,“你想活命,就必须动脑筋,从你看见的事物中归纳出结论。这就是现实人生。”
    “好啦好啦,”我试着动动脑筋,“那个地下室其实不是地下室,而是一条隧道。”
    老头子交抱双臂:“然后呢?”
    “它比这栋房子还要长,出口可能在野外。”
    “可是?”
    “可是你说过隔壁房子也是你的,所以隧道可能通到那里。”
    老头子露出满意的微笑:“猜猜看隧道有多老吧。”
    “很老,墙上都是青苔。”
    “那是水藻。当年反抗军对这栋房子发动四次攻击之后,盖世太保首领莱因哈德就下令挖掘这条隧道,也成功阻止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每天下午,莱因哈德回到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这栋房子的大门,打开电灯,然后就穿过隧道,到隔壁他真正居住的房子里,而众所周知住在隔壁的德军中尉就过来这里。这个中尉会在这栋房子里走动,穿着跟莱茵哈德一样的制服,窗户通常都会关上。”
    “他是个诱饵。”
    “没错。”
    “这关我什么事?”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真实人生是什么样子,古斯托。这个国家的人多半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告诉你这些事是想跟你说我信任你。”
    他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表示他说的这番话非常重要。我假装我明白了,但其实我只想回家,说不定他也看得出来。
    “很高兴见到你,古斯托。安德烈会载你们两个回家。”
    途中车子经过一所大学,校园里想必有个学生摇滚乐团正在户外舞台上表演,暴烈的吉他声传进我们的耳朵里。布林登路上有无数年轻人朝我们的方向走来,脸上洋溢着笑意,充满希望,仿佛有人承诺他们一个光明未来似的。
    “那是什么?”欧雷克问道,他依然蒙着眼罩。
    “那个啊,”我说,“是不真实的人生。”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淹死的?”哈利问道。
    “不知道。”欧雷克说,他的脚抖得更加厉害,整个身体都在颤动。
    “好吧,所以你被蒙住眼睛,那说说你们坐车回来的路上你记得什么或听见什么,比方说你下车的时候有没有听见火车或电车的声音?”
    “没有,我们到的时候正在下雨,所以我听见的都是雨声。”
    “大雨还是小雨?”
    “小雨。下车的时候我几乎没感觉到下雨,可是我听见了雨声。”
    “好,小雨通常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说不定是因为雨打在树叶上?”
    “有可能。”
    “你走向大门的时候脚底下踩的是什么?人行道?石板路?草地?”
    “碎石路吧,我想。对,我听见了嘎吱声,所以我才知道彼得站在哪里。他体重最重,所以发出的声音最大。”
    “很好。门前有台阶吗?”
    “有。”
    “台阶有几级?”
    欧雷克呻吟了一声。
    “好吧,”哈利说,“你走到门前的时候还在下雨吗?”
    “对,当然。”
    “我的意思是说,雨水有没有落在你的头发上?”
    “有。”
    “所以没有门廊之类的结构。”
    “你打算搜索全奥斯陆没有门廊的房子?”
    “这个嘛,奥斯陆不同地区的房子建于不同时期,所以会有一些共同的特色。”
    “附近没有电车经过,门前有碎石路和台阶又没有门廊的木造房屋,是什么时期建造的?”
    “你的口气好像警察署长,”哈利说,但欧雷克连笑都没笑,效果不如预期,“你们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见附近有什么声音?”
    “比方说?”
    “比方说行人穿越人行横道的哔哔声。”
    “没有,没听见那种声音,可是我听见了音乐声。”
    “是录音的还是现场的?”
    “我想应该是现场的,打击乐器的声音很清楚,还能听见吉他的声音,随风飘送。”
    “听起来像是现场演奏,你的记性很好。”
    “我会记得是因为他们演奏的是你的歌。”
    “我的歌?”
    “你那些cd里的一首歌。我会记得是因为古斯托说那不是真实的人生,他一定是听见他们唱的歌词,所以才下意识地那样说。”
    “哪句歌词?”
    “好像是跟做梦有关,我忘了,可是你以前常放那首歌。”
    “仔细想想,欧雷克,这很重要。”
    欧雷克看着哈利,他的脚停止抖动。他闭上眼睛,试着哼出旋律:“他只是一直做大头梦……”他睁开眼睛,涨红了脸,“有点像这样。”
    哈利也哼了一遍,但摇了摇头。
    “抱歉,”欧雷克说,“我不是很确定,我只听见几秒钟而已。”
    “没关系,”哈利说,拍了拍欧雷克的肩膀,“告诉我摩托帮俱乐部发生什么事吧。”
    欧雷克的脚再度开始抖动,他深深吸了两大口气。他学过在起跑线上蹲下之前要先做这个动作。接着他开始述说事发经过。
    说完之后,哈利静坐良久,只是不断搓揉颈背:“所以你们把一个人钻死了?”
    “不是我们,是那个警察。”
    “你不知道那个警察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属于哪个单位?”
    “不知道,古斯托和那个警察都很小心不透露他的身份。古斯托说我不知道最好。”
    “你不知道后来尸体是怎么处置的?”
    “不知道。你会去跟警方告发我吗?”
    “不会。”哈利拿出一包烟,拍出一根。
    “可以给我一根吗?”欧雷克问道。
    “抱歉,小子,这有害你的健康。”
    “可是……”
    “除非你让汉斯把你藏起来,把找伊莲娜的事交给我。”
    欧雷克望着体育场后方山坡上的公寓,公寓阳台上仍挂着花箱。哈利看着欧雷克的侧脸,只见他的喉结在细瘦脖子里上下跳动。
    “好。”欧雷克说。
    “很好。”哈利递给他一根烟,替两人点烟。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装金属手指了,”欧雷克说,“这样你才能抽烟。”
    “对啊。”哈利说,用钛金属义肢和食指夹着香烟,同时在手机里寻找萝凯的号码。结果他发现没必要跟她要汉斯的电话,因为汉斯正好跟她在一起,说会马上过来。
    欧雷克弓起身子,仿佛天气突然变得很冷:“他会把我藏到哪里?”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的睾丸很敏感,人家只要一提到‘汽车电瓶’这几个字,我马上就会把秘密全都供出来。”
    欧雷克大笑,笑声颇短,但总是笑了:“我才不信呢,他们就算杀了你,你也不会说。”
    哈利看着欧雷克。为了看欧雷克一展笑颜,他愿意说一整天冷笑话。
    “欧雷克,你对我的期望总是这么高,太高了。我也总是希望你眼中看见的我比真正的我还要好。”
    欧雷克低头看着双手:“男孩子不是都会把父亲当作英雄吗?”
    “也许吧。我不希望你把我视为抛弃者,那种会搞失踪的人,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想说的是,我不在你身边不代表你对我不重要。我们都没办法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们都被……困在各式各样的囚牢里,困在自己的身份认同里。”
    欧雷克抬起下巴:“困在垃圾和屎堆里。”
    “也可以这样说。”
    他们同时抽了口烟,看着烟雾在风中飘散,朝一望无垠的湛蓝天际飘去。哈利知道尼古丁无法抚慰欧雷克的瘾头,但至少可以让他稍微转移注意力,这都只是为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做好准备。
    “哈利?”
    “什么事?”
    “你为什么没回来?”
    哈利先吸了口烟才回答:“因为你妈妈认为我对你们有不好的影响,她说得没错。”
    哈利继续抽烟,遥望远方。他知道这时欧雷克不希望他看他。十八岁少年哭的时候,不会希望有人看他,也不会希望有人用手臂搂住他的肩膀,说些安慰的话。他只会希望哈利默默待在一旁,不要说话,不要分心,跟他一起并肩思考即将来临的人生赛事。
    他们听见有辆车驶来,便走下看台,走进停车场。哈利看见汉斯把手搭在萝凯的手臂上,因为她立刻就要冲下车子。
    欧雷克转头看着哈利,打起精神,用拇指勾住哈利的拇指,右肩轻推哈利的肩膀。哈利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就过关,把他拉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要赢。”
    伊莲娜·韩森最后的地址就是她家,位于葛拉森区的一栋半独立式住宅,屋前有个杂草丛生的小院子,里头种了没结苹果的苹果树,还有架秋千。
    来开门的是名青年男子,哈利估计大约二十岁,面孔很眼熟。哈利的警察头脑只在数据库里搜索了十分之一秒,就找到了答案。
    “我叫哈利·霍勒,你应该是斯泰因·韩森吧?”
    “对。”
    斯泰因脸上混合着年轻人特有的天真和警觉,他已体验过这世界的善与恶,但在面对世界时,仍在过度敞开心扉和过度压抑小心之间摆荡。
    “我在照片上看过你,我是欧雷克·樊科的朋友。”
    哈利观察斯泰因那双灰色眼珠的反应,但有点看不出所以然来。
    “你可能已经听说他获释的消息了吧?有人承认自己是杀害你养弟的凶手。”
    斯泰因摇了摇头,脸上表情依然少得不能再少。
    “我以前是警察,我正在找你妹妹伊莲娜。”
    “为什么?”
    “我想确定她没事,我已经答应过欧雷克了。”
    “太好了,好让他继续喂她吸食毒品吗?”
    哈利变换站姿:“欧雷克已经戒毒了,你应该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但他还是戒了,因为他想找到她。他爱伊莲娜,斯泰因。但我想找她是为了大家着想,而不只是为了欧雷克。我对找人还蛮有一套的。”
    斯泰因看着哈利,迟疑片刻才把门完全打开。
    哈利跟着他走进客厅。屋里很整齐,家具齐全,但看起来似乎没人住。
    “你父母……”
    “他们已经不住这里了,我只有离开特隆赫姆的时候才会来住。”
    斯泰因说话时发的r音特别卷舌且明显,这种口音对于请得起保姆的南挪威家族而言曾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不知为何,哈利心想,这种口音会让你的声音容易被人记住。
    一台看起来从没被弹过的钢琴上放着一张照片,照片少说也有六七年了,里头的伊莲娜和古斯托年纪都比较小,身形也小了一号,身穿运动服装,顶着的发型哈利猜想现在他们自己看了都会觉得难为情。斯泰因站在后方,表情严肃。母亲双臂交抱,脸上挂着纡尊降贵、近乎嘲讽的微笑。父亲脸上的笑容让哈利觉得拍摄这张全家福是他的意思,因为他是照片中唯一展现出热忱的人。
    “所以这是你们一家人?”
    “过去的事了,现在我爸妈已经离婚。我爸搬去了丹麦,其实应该说‘逃去’才对。我妈住院了。其他的……呃,其他你显然都已经知道了。”
    哈利点了点头。一人死亡,一人失踪,对家族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哈利自己找了张深扶手椅坐下:“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好帮我寻找伊莲娜?”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哈利露出微笑:“说说看。”
    “伊莲娜在经历过一些她不肯跟我说的事情之后,搬到特隆赫姆去跟我住,但我很确定这些事古斯托都有份。她把古斯托理想化,什么事都愿意为他做,以为他在乎她,只因为他偶尔会拍拍她的脸颊。几个月后她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说她得回奥斯陆,而且不跟我说明原因。这已经是四个月以前的事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两个多星期后,我因为一直联络不上她,所以跟警方报案说她失踪了。警方只是做笔录,可能还做了点调查,然后整件事就石沉大海。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在外流浪的毒虫。”
    “你有任何想法吗?”哈利问道。
    “没有,可是她一定不是出于自愿的,她不是那种会……抛弃别人的人。”
    哈利不知道斯泰因指的是谁,但他却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斯泰因搔了搔前臂的结痂:“你们这些人到底是看上她哪一点?是觉得她像女儿吗?你们觉得上自己的女儿是可以的吗?”
    哈利讶异地看着斯泰因:“你是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老不休看见她总是流口水,只因为她看起来像十四岁少女。”
    哈利回想置物柜里那张照片。斯泰因说得没错,他的这番话因此在哈利心中占了一席之地。伊莲娜的遭遇有可能跟本案毫无关联。
    “你在特隆赫姆的挪威科技大学念书?”
    “对。”
    “念什么?”
    “信息科技。”
    “嗯。欧雷克也想继续念书,你认识他吗?”
    斯泰因摇了摇头。
    “你没跟他说过话?”
    “我们可能碰过几次面,可以说每次都非常短暂。”
    哈利细看斯泰因的前臂,这算是他的职业病。斯泰因的前臂除了那处结痂之外,没有其他异状。当然没有,斯泰因是幸存者,是必须面对这种残局的人。哈利站了起来。
    “总之你弟弟的事我很遗憾。”
    “是养弟。”
    “嗯。可以跟你要电话吗?以免以后有事要跟你联络。”
    “例如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答案回荡在半空中,无须阐述,难以明言。结痂被抓破,一条鲜血流向斯泰因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