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欧雷克就在东部的某个地方获释,他是个渴求小提琴的毒瘾者,如果没有私藏存货,一定会直接前往奥斯陆的布拉达广场。命案现场依然遭到封锁,所以他没办法进入黑斯默街的公寓。他没钱又没朋友,会去哪里过夜?厄塔街?不对,欧雷克知道自己去那里会被人看见,会传出风声。
欧雷克只可能去一个地方。
哈利看了看表。他必须在鸟儿飞走之前,抢先抵达。
荷芬谷体育场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空荡无人。哈利转个弯走向更衣室时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楼有个窗户被打破。他朝窗内望去,只见碎玻璃散落一地。他大步走到更衣室门前,拿出还放在身上的钥匙,开门进入。
接着他就像是被载货列车撞上一般。
某样东西把他压倒在地,令他难以呼吸,不断挣扎。那东西又湿又臭,而且情急拼命。哈利扭转身体,试图脱离对方的压制,同时抑制住自己条件反射性的出手反击。他只是抓住一只手臂和一只手,往后反折,奋力蹲起身来,利用这个擒拿手法把对方的脸压到地上。
“哦,靠!放开我!”
“是我,欧雷克,我是哈利。”
哈利放开手,扶欧雷克起来,让他坐到更衣室的长椅上。
欧雷克看起来糟透了,苍白消瘦,双眼肿胀,身上散发着某种牙科手术和排泄物的混合臭味,但他并未处在迷幻状态。
“我以为……”欧雷克说。
“你以为我是他们。”
欧雷克用双手捂住了脸。
“走吧,”哈利说,“我们去外面。”
他们爬上看台坐下。苍白的日光照亮水泥地板上的一道道裂痕。哈利想起过去那些时光,他曾坐在这里看欧雷克溜冰,聆听钢刀离开冰面时吟唱的歌声,看着霓虹灯的光线打在带着海绿色泽的乳白色冰面上。
他们坐得很近,仿佛看台上挤满了人。
哈利聆听了一会儿欧雷克的呼吸声,才开口说话。
“他们是谁,欧雷克?你得信任我才行,既然我找得到你,他们也找得到你。”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叫作排除法。”
“我知道什么是排除法,就是排除不可能的,看看剩下的是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欧雷克耸了耸肩:“昨天晚上九点多吧。”
“为什么你获释以后不打电话给你妈?你知道现在你在外面流浪是非常危险的吗?”
“她跟那个尼尔斯只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藏起来而已。”
“他叫汉斯。你很清楚那些人会找到你的。”
欧雷克低头看着双手。
“我以为你会来奥斯陆找毒品,”哈利说,“可是你没吸毒。”
“我已经一个多礼拜没用了。”
“为什么?”
欧雷克没有答话。
“是不是因为她?因为伊莲娜?”
欧雷克看着水泥地板,仿佛看得见自己溜冰的身影,听得见自己踩动溜冰鞋发出的尖锐声音。他缓缓点头:“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找她,她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我。”
哈利默然不语。
“我从妈那里偷来的珠宝盒……”
“怎么样?”
“我卖了它去买毒品,只留下你送给她的那个戒指。”
“你怎么没把它也卖掉?”
欧雷克淡淡一笑:“首先呢,它不值什么钱。”
“什么?”哈利坐直身子,露出惊讶的神情,“我被人骗了?”
欧雷克哈哈大笑:“金戒指上有黑色缺角?那叫铜锈,里头还加了点铅来增加重量。”
“那你为什么还把它拿走?”
“反正妈已经不戴了,我想把它送给伊莲娜。”
“铜、铅和金漆。”
欧雷克耸了耸肩:“我觉得很好啊。我记得你把它戴到妈的手指上,那时她好高兴。”
“你还记得什么?”
“星期日。西区跳蚤市场。太阳很大,我们脚底下踩着秋天的落叶。你跟妈不知道在笑什么。我想握住你的手,可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在卖二手货的摊子买了那个戒指。”
“你记得这么多?”
“对啊。我想只要让伊莲娜有妈那时的一半高兴就好了……”
“结果有吗?”
欧雷克看着哈利,眨了眨眼:“我不记得了,我把戒指送给她的时候,我们应该是在嗨。”
哈利吞了口口水。
“他抓走她了。”欧雷克说。
“谁?”
“迪拜,他抓走了伊莲娜,拿她当人质,好让我闭嘴。”
哈利看着欧雷克,他低下头。
“这就是我什么都没说的原因。”
“你真的知道伊莲娜被抓走了吗?他们威胁过你说如果你敢供出他们的事,就要对伊莲娜不利吗?”
“没必要威胁我。他们知道我不是白痴。再说,他们也得让她闭嘴。他们把她抓走了,哈利。”
哈利改变坐姿。他记得过去每次重要比赛开始前,他们都会这样坐着,低头不语,处在一种共同的专注中。欧雷克不需要任何建议,哈利也没有建议可给,但欧雷克喜欢这样坐着。
哈利咳了一声。这可不是欧雷克的滑冰比赛。
“要救出伊莲娜,你就得帮我找到迪拜。”哈利说。
欧雷克看着哈利,双手压在大腿底下,不停玩弄双脚,就跟以前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从命案开始说起。”哈利说,“不用急,慢慢说。”
欧雷克稍微闭上眼睛又睁开。
“那时我正在嗨,我已经在黑斯默街那栋公寓后面的河边注射了小提琴,那样比较安全。如果我在公寓里注射,刚好有人毒瘾发作,他们就会扑过来把东西抢走,这你懂吗?”
哈利点了点头。
“我上楼以后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对面办公室的门又被撬开了,我没多想,只是走进我们的客厅,一进去就看见古斯托和一个戴全罩式头套的男人,那个男人拿枪指着古斯托。不知道是因为毒品影响还是怎样,我立刻知道那不是抢劫,那个男人要杀死古斯托。所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朝他拿枪的手撞过去。可是已经太迟了,他开了一枪。我摔倒在地,等我抬起头,就看见自己躺在古斯托旁边,一根枪管指着我的头。那人一句话都没说,我很确定我就要死了。”欧雷克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可是他好像拿不定主意,后来他用手指在喉咙上一划,表示如果我敢泄密就死定了。”
哈利点点头。
“他又比了一次,我表示说我明白了,然后他就走了。古斯托血流如注,我知道他得赶紧接受急救,可是我不敢动,我很确定那个拿枪的男人还站在外面,因为我没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如果他再看到我,可能会改变心意杀了我。”
欧雷克的脚上下抖动。
“我去摸古斯托的脉搏,试着跟他说话,说我会去找人来救他,可是他没有回答。后来我就摸不到他的脉搏了。我没办法再待在那里,就逃走了。”欧雷克直起身体,仿佛背痛似的,十指相扣抱在脑后。他的声音变得沉重。“那时我正在嗨,没办法清楚思考,所以我走到河边,想下去游泳,想说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可以淹死。后来我听见警笛声,然后他们就来了……我脑子里想的只有那根划过喉咙的手指,还有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样子,我听他们谈过他们的手法。”
“他们的手法是什么?”
“从你最脆弱的地方下手,起初我害怕妈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抓走伊莲娜比较简单,”哈利说,“没人会对一个流浪街头的少女失踪一阵子有反应。”
欧雷克看着哈利,吞了口口水:“所以你相信我说的话?”
哈利耸了耸肩:“你要蒙蔽我是很容易的,欧雷克。我想每个人都是一样,只要对方是你的……你的……你知道的。”
欧雷克红了眼眶:“可是……可是这件事听起来是那么不可能,所有的证据都……”
“你说的话都合情合理,”哈利说,“你朝那个人撞过去,所以手臂上会有火药残留。你去摸古斯托的脉搏,所以会沾上他的血,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你的指纹。枪声响起后之所以没人看见有别人离开那栋公寓,是因为凶手进入对面的办公室,爬出窗户,从面向河那一侧的逃生梯离开,这也是你没听见他下楼的原因。”
欧雷克陷入沉思,凝视哈利的胸口:“可是古斯托为什么会被杀?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凶手是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人?”
“对,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说话,只打手势,这样你才不会认出他的声音。他戴头套也表示他怕毒虫圈子的其他人把他认出来。这个人你们的室友可能多半都见过。”
“可是他为什么不杀我?”
“不知道。”
“我搞不懂。就算我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还是想在监狱里把我杀死。”
“可能凶手没收到详细的指示,不知道出现目击者的时候该怎么做,所以他才会迟疑。从一方面来说,如果你见过他很多次,也许可以通过他的体形、肢体语言和走路姿势把他认出来。从另一方面来说,因为当时你很嗨,所以你可能没办法注意到很多细节。”
“所以是毒品救了我一命喽?”欧雷克说,露出迟疑的微笑。
“对。只不过后来凶手回报以后,他的首领可能不同意他的做法,但为时已晚,所以他们才会绑架伊莲娜,逼你不得泄露秘密。”
“既然他们知道只要伊莲娜在他们手上,我就什么都不会说,那为什么还要杀我?”
“因为我出现了。”哈利说。
“你?”
“对。我搭乘的班机一落地,他们就知道我回奥斯陆了。他们知道你会把事情跟我说,只绑架伊莲娜是不够的,所以迪拜才下令在监狱里把你灭口。”
欧雷克缓缓点头。
“告诉我迪拜的事。”哈利说。
“我没见过他,但我想我去过一次他的房子。”
“房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有一辆轿车来载古斯托和我去那栋房子,可是他们把我的眼睛蒙住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迪拜的房子?”
“古斯托是这样跟我说的,而且屋子里的味道闻起来像是有人住,声音听起来像是有家具、地毯和窗帘,不知道你……”
“我明白,继续说。”
“我们被带到地下室以后,我脸上的眼罩才被拿下来。我看见地上有一具男人的尸体。他们说谁敢耍他们就会落到这种下场,叫我们好好看清楚,我们只好说出摩托帮俱乐部发生的事,比如为什么警方抵达现场的时候门没锁,为什么图图会失踪。”
“摩托帮俱乐部?”
“等一下我会说。”
“好。这个男人是怎么被杀害的?”
“什么意思?”
“他脸上有没有穿刺伤?还是说他是被枪杀的?”
“呃,我本来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是彼得用脚去踩他的肚子,他的嘴角有水流出来,我才知道的。”
哈利舔了舔嘴唇:“你知道死者是谁吗?”
“我知道,他是个卧底警察,时常在我们那里晃来晃去,我们都叫他贝雷哥,因为他老是戴一顶贝雷帽。”
“嗯。”
“哈利?”
“什么事?”
欧雷克在水泥地上狂抖脚:“我对迪拜所知不多,连古斯托都不跟我说他的事,我只知道如果你想逮住他,你一定会没命。”
第三部
他决定这次他只要往前跑。跑到无路可跑。跑到一切结束,被他们逮住……现下他只是做出遭到猎杀的猎物的本能反应:逃跑,努力逃命,努力再存活几小时、几分钟、几秒钟。
26
老鼠在地上不耐烦地四处寻找。人类的心脏仍在跳动,只是越来越微弱。它再度停在鞋子旁边,咬了咬鞋子的皮革,只觉得柔软但厚实,是一种坚硬皮革。它又跑到那人旁边。衣服上的气味比鞋子多,散发着汗水、食物和鲜血的味道。那人依然以相同姿势躺着,动也不动,挡住入口。它抓了抓那人的腹部。
我并不是不想活了,老爸,但我必须一死,这样才能终结这些鸟事。世界上应该有种更好的方式才对,你说是不是?应该有种无痛的方式,可以让你毫无痛苦地离开身体,进入光亮,而不是像这样被该死的冰冷黑暗慢慢围绕。有人应该在马卡洛夫子弹上涂上鸦片剂,应该像我对待长癣的脏狗鲁弗斯那样对待我,应该替我买一张通往极乐世界的单程票,我的老天!但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不是需要处方笺或卖光了,就是贵得离谱,你得出卖灵魂才尝得到它们的滋味。人生就像是一家超过你预算的餐厅,账单上的金额叫作死亡,你为了没机会尝到的食物必须付出性命,所以你点了菜单上最贵的一道菜,反正你都已经上了这艘贼船不是吗?如果幸运的话,你的嘴巴会塞满食物。
好吧,老爸,我还是别再发牢骚了,你先别走,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接下来很精彩哦。刚才说到哪里了?对,我们去摩托帮俱乐部闯空门过后几天,彼得和安德烈来找欧雷克和我,他们替欧雷克戴上眼罩,载我们去老头子的家,带我们走进地下室。我从来没去过地下室,他们带我们穿过低矮狭长的通道,我们必须把头压低才能通过,肩膀摩擦着两侧墙壁。我逐渐明白,那不是地下室,而是地底隧道,可能是条逃生通道。但这条逃生通道没帮上贝雷哥什么忙,他看起来活像只被淹死的老鼠。好吧,他真的是只被淹死的老鼠。
接着他们带欧雷克回到车上,带我去见老头子。老头子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我们之间没有桌子。
“你们两个在场吗?”他问道。
我直视他的双眼:“如果你是在问我,我们是不是去过摩托帮俱乐部,答案是没有。”
他静静地打量我。
“你跟我一样,”最后他说,“说谎的时候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虽然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我觉得在他脸上看见了一丝微笑。
“那,古斯托,你明白楼下那是什么吗?”
“那是卧底警察贝雷哥。”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猜猜看。”
老头子前世一定是个蹩脚的老师,反正无所谓,我回答说:“他偷东西。”
老头子摇了摇头:“他发现我住在这里。他知道他手上的证据不足以申请搜查令。最近对灰狼帮的逮捕行动和对他们俱乐部的突袭行动过后,他看见了不祥征兆,那就是无论他手上的案子多漂亮,他都绝对拿不到搜查令……”老头子咧嘴而笑。“我们警告过他,以为这样就能阻止他。”
“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