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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猎豹:全二册(20)
    他的声音淹没在引擎的怒吼声中。卡雅赶紧爬上雪地摩托。她看见摩托车设有把手,不禁松了口气,这样她就可以抓住把手,不必抱住白眼老人的身体。雪地摩托排放出来的废气包围他们,接着他们的身体就开始颠簸摇晃。
    于默利用膝盖站立,把膝盖当作吸震器,并运用身体来平衡雪地摩托。他驾驶雪地摩托经过旅馆和雪堆,进入较为柔软的雪地,斜斜地爬上第一座缓坡。雪地摩托来到坡顶,北边的风景一览无遗,卡雅看见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地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于默转过身来点头以示询问。卡雅也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没问题。于默加快速度,卡雅看见房屋在摩托车履带喷起的白雪之间逐渐消失。
    卡雅常听说雪地平原会让人联想到沙漠,但这片雪地只令她想起她和艾文在赛船上共度的日夜。
    雪地摩托穿越偌大的空旷雪地。雪和风抹去、擦去、抚平了地形轮廓,直到整个地表化为一片广大汪洋。哈灵山高高耸立,宛如一道凶猛险恶的大海浪。雪地摩托不会突然晃动,车身的重量和柔软的雪地让行进有了缓冲,行驶之际十分轻柔平顺。卡雅小心地揉了揉鼻子和脸颊,促进血液循环,她见过小冻疮对脸部造成严重影响的例子。引擎的单调吼声和令人安心的单调地形令卡雅昏昏欲睡,直到引擎停止运转,雪地摩托停止前进。卡雅醒过来,看了看表。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引擎熄火了,他们距离文明世界至少四十五分钟车程。这个距离滑雪要花多长时间?三小时,还是五小时?她毫无头绪。于默跳下车,松开雪地摩托上的滑雪板。
    “是不是出了问题?”卡雅开口说道,又闭上嘴,看见于默站起来,朝他们前方的小山谷伸手指了指。
    “荷伐斯小屋。”于默说。
    卡雅眯起双眼,透过太阳眼镜向前望去。的确,山脚下有一栋黑色小屋。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
    “因为人们很愚蠢,所以我们得悄悄地靠近小屋。”
    “悄悄地?”卡雅说,赶紧跟着于默扣上滑雪板。
    于默扬起滑雪杖,指向山的一侧:“如果我们把雪地摩托骑进这么狭小的山谷,引擎声就会在山谷里来回反射,松动刚落地不久的雪……”
    “造成雪崩。”卡雅说。她记得有一次父亲去阿尔卑斯山旅行回来之后告诉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超过六千名军人死于雪崩,而大部分的雪崩是由大炮的声波引起的。
    于默停下片刻,面对卡雅:“那些来自城市的大自然爱好者自以为聪明,把小屋建在有山遮蔽的地方,所以这栋小屋迟早也会被雪覆盖。”
    “‘也’?”
    “荷伐斯小屋建造至今才不过三年,今年是它面对可能造成雪崩的积雪的第一个冬天,很快就会有更多危险积雪出现。”
    于默朝西边指去。卡雅以手遮眉,在覆雪的地平线上看见他所指之物。灰白色的层积云在蔚蓝色的背景前方层叠堆起,状如蘑菇。
    “那些云会下一整个礼拜的雪。”于默说,解开雪地摩托上的步枪,扛在肩上,“如果我是你,会动作快,而且不会大叫。”
    他们静静地进入山谷。一进入阴影地带,卡雅就觉得气温骤降,洼地里充满冰冷空气。
    他们来到黑色木屋旁,脱下滑雪板放在墙边。于默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插入门锁。
    “来这里过夜的房客要怎么进去?”卡雅问道。
    “他们会买万能钥匙,万能钥匙可以用于观光协会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四百五十栋小屋。”于默转动钥匙,压下门把,推动大门,门却动也不动。他低低咒骂一声,用肩膀抵住大门,用力一推。门板离开门框,发出尖锐的声响。
    “小屋在寒冷天气会收缩。”于默喃喃地说。
    里头漆黑一片,弥漫着石蜡和柴火炉子的气味。卡雅观察小屋,她知道住宿步骤十分简单,滑雪客进来,在房客登记簿上填写数据,找一张床,如果人太多就找一张床垫,去厨房点燃柴火,用炉子和厨具自行烹煮食物。滑雪客如果食用柜子里的食物,就自行在锡罐里放钱。住宿费可以放进锡罐,或填妥银行授权单。所有费用的支付都基于滑雪客的良知和道德品行。
    小屋有四间面朝北方的客房,每间客房有四个铺位,起居室面向南方,以传统方式装潢,里头摆设着坚实的松木家具。起居室有个开放式大壁炉,创造出家庭的温馨感,燃烧木柴的火炉可以提高加热效率。卡雅算了算,餐桌可坐十二到十五人,滑雪客若挤一挤,睡在地上和床垫上,那么可容睡觉的人数是这个数字的两倍。她想象烛光和炉火的闪烁亮光照耀在熟悉和陌生的脸庞上,滑雪客一边喝啤酒或葡萄酒,一边聊着白天的滑雪经验和隔天的滑雪计划。艾文脸色红润,对她微笑,在一个阴暗角落向她举杯致敬。
    “房客登记簿在厨房。”于默说,指了指其中一扇门,依然戴着帽子和手套站在大门口,看起来相当不耐烦。卡雅握住门把,正要压下,这时一个影像闪现脑海,那是郡警克隆利的影像,他看起来神似艾文。她知道这个念头会再度出现,只是不知何时。
    “你可以帮我开门吗?”卡雅说。
    “啊?”
    “门卡住了,”卡雅说,“因为天气冷。”
    她闭上眼睛,聆听于默走上前来,吱的一声推开了门,感觉他惊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张开眼睛,走进厨房。
    厨房有一股微微的腐臭油脂气味。卡雅的视线扫过房内和橱柜时心跳加快了,她看见窗户下方的料理台上放着一本用黑色皮革装订的簿子,用尼龙绳绑在墙上。
    卡雅吸了口气,朝簿子走去,翻开来。
    簿子里是滑雪客留下的一页又一页签名,他们多半遵照规则,在上头注明下一个目的地。
    “其实我本来打算这个周末来这里替你们查看房客登记簿,”卡雅听见于默在她背后说,“但显然警方等不及了,对不对?”
    “对。”卡雅说,寻找日期,翻动簿页。十一月。十一月六日。十一月八日。她翻回前一页,又翻回前一页。没有。十一月七日不见了。她将房客登记簿平摊在料理台上。锯齿状的撕痕直直立起。有人把那一页撕掉了。
    31基加利市
    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市的机场虽然小,却十分现代化,而且管理良好,相当出人意料。但哈利的经验告诉他,通过国际机场,通常只能看出这个国家的一点儿端倪,甚至完全看不出来。比如说,印度孟买的机场平静有效率,纽约的肯尼迪国际机场偏执而混乱。通关队伍稍微往前移动,哈利跟着前进。室内温度相当宜人,他却感觉汗水从棉质薄衬衫底下的肩胛骨之间流下。他回想在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机场看见的人影。他在奥斯陆搭乘的班机降落史基浦机场时误点,他只好在机场走道上流汗奔跑,奔过一扇扇登机门,赶搭飞往乌干达首都坎帕拉市的班机。登机门依照字母和数字排列,数字越来越大。他奔越走道时,眼角余光扫过一个人影,那人影有点儿熟悉。他处在背光位置,人影又太过遥远,因此他并未看清脸孔。他赶上了飞机,成为最后一名登机的旅客。登机之后,他做出结论:很显然,那人影并不是她。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有多高?那人影身旁的男孩不可能是欧雷克,欧雷克不可能长那么快。
    “下一位。”
    哈利走到窗前,递出护照、入境卡、从网上打印下来的签证申请表和签证申请费六十美元。
    “公务吗?”海关人员问道,哈利和海关人员目光相触。那是一名男性海关人员,身材高瘦,肤色黑得可以反射灯光。可能是图西族人,哈利心想。如今图西族控制了卢旺达国界。
    “对。”
    “要去哪里?”
    “刚果。”哈利说,接着用当地名称说明他要去的国家。
    “是刚果金[10]。”海关人员纠正说。
    海关人员又指了指哈利在飞机上填写的入境卡:“这上面说你要住在基加利市的大猩猩饭店。”
    “只有今天晚上,”哈利说,“明天我就要去刚果,在戈马市住一个晚上,然后再经过这里回家,从戈马市来这里的车程比金沙萨市短。”
    “祝你旅途愉快,大忙人。”身穿制服的海关人员露出热诚的微笑,在哈利的护照上啪的一声盖了章,交还给他。
    半小时后,哈利填妥大猩猩饭店的住宿登记表,签了名,拿到房间钥匙,钥匙上挂着一只木质大猩猩。哈利躺上客房床铺,这时距离他离开奥普索乡的家已过了十八小时。他凝视床尾呼呼作响的电风扇,电风扇虽然旋转得歇斯底里,却似乎没吹出什么空气。他知道今晚是睡不着了。
    司机请哈利叫他乔就可以了。乔是刚果人,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却十分蹩脚,他是戈马市挪威救援组织的联络人替哈利雇来的。
    “八十万。”乔说,他驾着路虎越野车,开上坑坑洼洼却仍能完全发挥功用的柏油路面,曲曲折折地行驶在绿色草地和山坡之间,山坡从上到下都种满作物。有时乔会大发善心,踩下刹车,避免撞到在马路上行走、骑单车、搬货物的人,通常这些路人都会在车子即将撞上他们的最后一刻跃开,保住性命。
    “胡图族在一九九四年只花了四星期就杀了八十万人,他们只因为对方是图西族人,就攻击自己的同胞和老邻居,用大砍刀乱砍乱杀。电台宣传说,如果你的丈夫是图西族人,那么你身为胡图族人,就有责任杀了他。好多人沿着这条路逃跑……”乔朝车窗外指了指,“尸体成堆,有些地方根本无法通行,秃鹰高兴得不得了。”
    路虎继续行驶,车内一片静默。
    车子经过两名男子,他们抬着一根杆子,杆子上绑着一头大型猫科动物,孩童跟在后头跳舞欢呼,用棍子戳刺那头死了的大猫。它身上的毛皮已被太阳晒干,出现一块块黯淡色斑。
    “他们是猎人?”哈利问道。
    乔摇摇头,瞥了后视镜一眼,夹杂着英法语回答说:“被车撞死的,jecrois(应该没错),那只大猫几乎不可能被猎杀,它很罕见,活动地域很广,只在晚上猎食,白天躲起来,融入环境。我想它是非常寂寞的动物,哈利。”
    哈利看着男男女女在农地里工作,有时路上会出现重型机具,或有工人正在修路。车子驶进山谷,哈利看见一条正在兴建中的高速公路。身穿蓝色学校制服的孩童在野地里踢足球,准备射门。
    “卢旺达是个好国家。”乔说。
    两个半小时后,乔往挡风玻璃外伸手指去:“那是基伍湖,很美,很深。”
    偌大的湖面似乎映照着上千个太阳,湖的另一头就是刚果民主共和国,四周有山脉耸立,一朵白云缭绕在山峰间。
    “云不是很多,”乔说,仿佛知道哈利的思绪,“那座是杀人山,也就是尼拉贡戈火山。”
    哈利点了点头。
    一小时后,他们越过边界,朝戈马市前进。路旁坐着一名男子,身穿破烂外套,用急切渴盼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乔转动方向盘,小心地在泥泞路的坑洞之间行驶。他们前方是一辆吉普车,负责操作机关枪的军人坐在车上,左摇右晃,用冰冷疲倦的眼神看着他们,飞机引擎的怒吼声从他们上空传来。
    “联合国部队,”乔说,“带来更多枪支和手榴弹。刚果金武装部队的恩孔达将军逼近戈马市,来势汹汹,很多人都逃走了,变成难民,说不定范布斯特先生也逃走了,我很久没看见他了。”
    “你认识他?”
    “每个人都认识范布斯特先生,但他身体里有巴马古亚。”
    “巴什么?”
    “unmauvaisésprit(恶灵),恶魔。他会让你渴求酒精,带走你的情感。”
    空调装置喷出冷气。汗水从哈利的肩胛骨之间流下。
    车子停在两排棚屋之间,哈利发现原来这里是戈马市的市中心。人们在几乎难以通行的小路上,在商店之间匆匆来去。黑色大圆石沿着棚屋周围堆叠,作为地基。地面看起来有如坚硬的黑色冰层,灰色尘埃在空气中旋绕,弥漫着腐臭的鱼腥味。
    “là(那里)。”乔说,指了指棚屋之间唯一一栋砖房的大门,“我在车上等你。”
    哈利下车时,注意到街上有几个男子停下脚步,对他隐隐投来危险的目光,不带任何警告意味。那些男子知道攻击行为在缺乏警告之下比较有效。哈利直接朝大门走去,并未左顾右盼,表示他知道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也知道要去哪里。他敲了敲门。一次、两次、三次。该死!大老远跑来这里却……
    大门打开一条缝隙。
    缝隙间浮现出一张爬满皱纹的白色脸庞,对哈利投以询问的目光。
    “埃迪·范布斯特?”哈利问道。
    “ilestmort(他死了)。”男子说,声音粗哑,听起来仿佛是死前发出的咯咯声。
    哈利还记得学校教的一些法文,听得懂男子说埃迪已经死了。哈利试着用英文说:“我叫哈利·霍勒,是香港的贺曼·克鲁伊介绍我来找范布斯特的,我对利奥波德苹果有兴趣。”
    男子的眼睛眨了两下,将头探出门外,左右查看,又把门打开了些。“entrez(进来)。”他说,示意哈利入内。
    哈利低头进入低矮门框,及时弯曲膝盖,因为里头的地面比外头低了二十厘米。
    屋内除了有焚香的气味,还有一种熟悉的气味,那是老人喝了好几天酒所发出的甜腻臭味。
    哈利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发现那个矮小虚弱的老人身穿优雅的酒红色丝质睡袍。
    “你说的是北欧口音,”范布斯特用英语说,口音很像比利时侦探赫尔克里·波洛。他将一根香烟插进双唇之间夹着的黄色烟嘴:“让我猜猜看,你绝对不是丹麦人,可能是瑞典人,但我想你是挪威人,对不对?”
    一只蟑螂从埃迪背后的墙壁缝隙之间探出触角。
    “嗯。你是口音专家?”
    “只是消遣而已,”范布斯特说,觉得受宠若惊,开心不已,“像比利时人这种小国的国民,必须学着以外在而不是内在来判断。贺曼最近如何?”